说好的，永远

　　雨还在下不是那种淅淅沥沥的小雨，是带着棱角的冷雨，斜斜地扎进林砚青的衣领里。他没打伞，也没戴帽，就那么敞着外套走在人行道上，像一截被雨水泡得发胀的木头。风卷着雨丝扫过脸颊，疼得像细小的刀片在割，他却连眨眼的动作都懒得做，任由睫毛上挂着的水珠顺着颧骨往下淌，滴在锁骨凹陷处，洇进单薄的衬衫里。
　　手机在帆布包里震得厉害，是那种老式翻盖机特有的、带着金属震颤的嗡鸣。林砚青掏出来时，机身已经凉得像块冰，屏幕上跳跃的“江驰”两个字被雨水打湿，晕成一片模糊的墨色。他盯着那片模糊看了三秒，拇指按在挂机键上，指腹的薄茧蹭过塑料外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震动停了。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雨点击打地面的噼啪声，还有自己胸腔里沉闷的鼓点——像有只生锈的锤子在慢慢敲打着铁皮。
　　他把手机塞回包里，手指无意间碰到了里面的画筒。硬纸筒外壳被雨水浸得发软，他能想象到里面那几张水彩的惨状：颜料会晕开，纸会起皱，他花了三个通宵画的江驰侧影，此刻大概已经变成一团模糊的紫灰色，像极了此刻压在城市上空的云层。
　　胃里突然一阵抽痛。不是尖锐的疼，是那种钝钝的、带着酸水往上涌的闷痛，像有只手在里面慢慢攥紧。林砚青停下脚步，扶着路边的梧桐树干弯下腰，树皮上的青苔沾在掌心，湿滑而冰凉。他想起早上出门时，餐桌上还放着江驰昨晚剩下的半杯牛奶，瓷杯边缘结着层奶皮，他当时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江驰总这样，喝东西从不喝完，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现在那半杯牛奶大概已经凉透了，杯底沉着几粒没化开的砂糖，像他喉咙里堵着的哽咽，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小伙子，您没事吧？”
　　头顶突然罩下一片阴影。林砚青抬起头，看见一把黑色的大伞，伞下站着个穿便利店制服的女生，三四十岁的样子，低马尾上还沾着雨珠。她手里拿着个热包子，塑料袋被热气熏得发白，散出淡淡的肉香。
　　“没事。”林砚青直起身，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想扯出个笑，嘴角却僵得厉害，脸颊的肌肉像是被冻住了。
　　她把伞往林砚青这边推了推：“雨太大了，你要不要进来避避？店里有热饮。”
　　他摇摇头，往后退了半步，走出那片短暂的干燥。雨水立刻重新浇在他身上，衬衫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不用了，谢谢。”
　　她还想说什么，林砚青已经转过身，脚步有些踉跄地往前走。身后的伞还在原地停了几秒，直到他拐过街角，那片阴影才彻底消失。
　　街角的公交站台下挤满了人。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味：廉价香烟的焦味，方便面的油味，还有女人身上甜腻的香水味——和温婉身上的味道有几分相似，却又没那么清冽，像掺了水的果汁，甜得发腻。林砚青靠着冰凉的广告牌站着，玻璃上倒映出自己狼狈的样子：头发黏在额头上，眼镜片上蒙着水雾，嘴唇冻得发紫。
　　一辆公交车进站，车门打开时，热烘烘的气浪涌出来，夹杂着乘客的交谈声。他听见有人在说画展的事，说市中心美术馆新展的莫奈真迹，说那幅《睡莲》被灯光打得像浮在水上的梦。
　　心口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想起江驰曾在那幅画前许诺要给他建画室，四面都是落地窗，阳光能从早到晚地落在画架上。那时江驰的手指还没被昂贵的腕表遮住，指腹上有常年握笔磨出的茧，他攥着林砚青的手，把那点粗糙的温度烙在他手心里。
　　“叮——”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短信，屏幕亮起来，在雨幕里透着微弱的光。林砚青没去看，他知道是谁发来的，也知道里面大概写了什么——无非是“你在哪”“别闹了”“我错了”之类的话，像他画废的草稿，揉了又展，展了又揉，最后只剩下皱巴巴的痕迹。
　　公交车开走了，站台空了大半。风卷着雨丝灌进来，林砚青打了个寒颤，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把帆布包往怀里抱了抱，画筒硌着肋骨，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站台前。车窗降下，露出江驰的脸。他大概是刚从工作室出来，还穿着那套深灰色的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只是头发有些乱，眼下的青黑比早上更重了些。
　　“上车。”江驰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林砚青没动，只是隔着雨帘看着他。雨水模糊了江驰的轮廓，让他看起来有些不真实，像幅没干透的油画，边缘在水汽里晕开。
　　“砚青，”江驰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点恳求的意味，“外面冷，先上车再说。”
　　他还是没动。公交站台的灯牌闪了一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暖黄色的光落在他脸上，照出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不用了。”他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我自己可以回去。”
　　“回哪？”江驰的声音突然拔高，“你除了这里，还有地方可去吗？”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林砚青的心脏。他看见江驰皱着眉，眼神里带着惯有的不耐烦，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这眼神他太熟悉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江驰的工作室越来越大，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他指腹的颜料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时候。
　　“是，我没地方可去。”林砚青笑了笑，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但我不想去你那了。”
　　江驰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推开车门，没打伞就冲进雨里，几步走到林砚青面前。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西装，深灰色变成了近乎黑色，紧紧贴在他身上。“林砚青，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他抓住林砚青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就因为温婉？我都说了我和她只是我的助理！”
　　手腕上传来的疼痛让林砚青皱起眉，他想挣脱，却被握得更紧。“不是因为她。”他看着江驰的眼睛，雨水顺着对方的额发往下滴，落在他的脸颊上，冰凉一片，“是因为你。”
　　“因为我什么？”江驰的声音带着怒意，还有疑惑。“我哪里对不起你了？”
　　“你没有对不起我。”林砚青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是你忘了。”
　　忘了那枚黄铜钥匙上的血迹，忘了十五平米出租屋里的笑声，忘了他手背上歪歪扭扭的涂鸦，忘了说过要一起从早画到晚的誓言。这些话堵在他喉咙里，像团浸了水的棉花，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只能任由它们慢慢发涨，堵住所有呼吸的缝隙。
　　江驰还想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是温婉的电话，屏幕上跳跃的“小婉”两个字在雨里格外刺眼。江驰的动作顿了顿，握着林砚青手腕的力道松了些。
　　就是这个瞬间。林砚青猛地抽出自己的手，后退了一大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雨水在他们脚下汇成小小的溪流，把站台的地面分割成破碎的图案。
　　“你接吧。”林砚青说，“别让她等急了。”
　　江驰看着他，嘴角勾了勾：“行，你就跟我闹脾气，有本事你就在外面呆着，你现在变得真的很烦，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雨更大了，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什么。他接通了手机。
　　“阿池，我怕，有打雷声，回来好不好？”温婉的声音在空旷的站台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好，不要怕，我马上回来”
　　电话挂断
　　“我有事，走了，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吧”说完，他便上了车，开车走了，连头都没有回过一下。
　　江驰走了好一会儿，林砚青才反应过来神，他想了许久，便转身跑进雨里，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江驰永远也不会回头看他，雨水打在他的后颈上，冰凉刺骨，却让他觉得异常清醒。帆布包里的画筒越来越沉，像揣着一块吸满了水的石头，坠得他肩膀生疼。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肺里像火烧一样疼，才扶着一堵墙停下来。墙是老式居民楼的外墙，墙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他靠在上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雨水混着眼泪从眼角滑落，滴在墙根的积水里，漾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远处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一辆黑色的轿车驶过路口，尾灯在雨幕里拉出两道红色的光带，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林砚青知道那是谁，也知道他要去哪里。
　　胃里的疼痛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他弯下腰，双手紧紧按着腹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冷汗混着雨水从额头往下淌，视线开始模糊，在他晕倒的一瞬间，突然看到一个人影，他向那到人影伸出了手，他多么希望是江驰，只可惜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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