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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宫最高峰原名栖魂峰,峰顶常年裹着皑皑云雾,藏着历代魔尊闭关悟道的洞府。
直到魔神玄烬降世,自此入驻魔宫,这座巍峨山峰被生生削去尖顶,从此化作令人胆寒的斩魂涯。
祁玉安立在崖下仰头,只见斩魂涯顶盘踞着浓如墨染的魔气,时不时有血色闪电在其间骤然炸开。
不对劲,实在不对劲。
玄烬那等举手间便能掀翻修真界的存在,怎会为了一个凡人长居下界?
旁人或许会觉得他是珍视自己的造物,可祁玉安是熬过一世的人,心中如揣明镜:若玄烬真那般看重墨沉霄,上一世便绝不会痛下杀手。
如此说来,能让玄烬甘愿留下的,定然是墨沉霄的道心。这道心究竟有何玄妙,竟能让魔神这般上心?
他跟在墨沉霄身后想的入神,竟全然未曾察觉沿途魔修的目光如针芒般刺来。
那些魔修纷纷躬身屏气避让魔威,眼角余光却忍不住悄悄瞟来,暗自打量。
谁不认得这位?一剑霜华镇正魔的揽月仙尊。昔年被正道奉作凡界神明,如今竟落魄至此。
面容仍是二十七八岁的盛颜,人却苍白憔悴,宛如被寒霜侵蚀的玉石。
洗得发白的麻衣松松垮垮罩在身子,银白长发湿漉漉黏在颈侧,沾着些微尘泥。
偏那脚踝处一圈青紫指痕最是扎眼,似毒蛇缠噬,在泛白的皮肉上刻得深透,默默诉着主人所受的凌虐。
指痕是墨沉霄临行前特意留的。他不许祁玉安穿鞋,要把这份屈辱亮在天光下,教沿途魔修瞧个分明。
渐渐的,祁玉安耳中飘进那些闲言碎语,无非是 “仙尊落魄”“魔主玩物” 之类的腌臜话。
魔修的刻薄他早惯了,只当耳旁风,直到身前的墨沉霄忽然停了步。
“揽月仙尊不是最重体面吗?怎得如今赤着双足走在这么些人眼前,瞧着倒还是从容得很。”
少年目光如毒刺,在他脚上逡巡来去:“莫不是……暗中得意这双玉足能勾人目光,很享受旁人这般注视?”
心口旧伤被新辱勾着,一阵一阵钻心的疼。周遭魔修的目光因这话霎时更加黏腻,像是要穿透他仅存的薄衣将人剥得干干净净。
疯了!墨沉霄当真是疯了!
杂役赤脚劳作本是常事,男子露足也算不上什么,可落到这孽徒口中,竟成了勾引人的罪证。
身旁忽传来一声心满意足的轻笑,那人陡然加快脚步,竟将他独自丢在满路各异目光里。
身为仙尊的清傲教祁玉安不肯低头,可四下涌来的屈辱却压得他挪不动步。
恰在此时,斩魂涯顶一道血色闪电劈落,在他眸里炸开刺目的光。
那瞬强光似劈开了满心混沌,祁玉安猛地回过神来。
墨沉霄的癫狂固然可怖,可魔神玄烬才是这一世最大的变数。若能查清道心隐情,或许便能借魔神之力破开这困局。
这个念头转瞬成了支撑他的星火,迎着那如黑雨般劈头盖脸砸来的魔气,他一步步走向崖顶。
魔气蚀骨,顺着早已残破的经脉往里钻,疼的他眼前阵阵发黑。双膝不受控地发软,几欲跪倒,可他咬牙硬撑着,脊背挺得笔直。
正魔殊途,即便沦为阶下囚,他也断不肯主动跪拜。这是揽月仙尊最后的体面,是他陷在泥沼里,唯一没被夺走的东西。
忽而,铁钳般的手攥住后颈狠狠将他按下,膝盖砸在石面上,疼意钻骨。
“父神,这贱奴上次冲撞了您,孩儿特意带他来赔罪。"
祁玉安挣扎着抬头,只见倒悬的墨海之下,玄烬缓缓转身。
绣着六芒骨纹的黑袍无风自动,袍角扫过虚空时激起涟漪,令人心悸的威压扑面而来。
那双翻涌着虚无的眸子垂落,掠过他脚踝青紫色的掐痕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块被踩在泥里的残玉——谈不上厌恶,只是嫌脏。
“本座将魔神骨予你,不是让你整日围着这贱奴打转。”
玄烬的声音自虚空压落,字字都带着俯瞰蝼蚁的倨傲。“他经脉早断,不过是具无用废人,玩玩便罢了。”
虽然早有准备,但那份彻骨的轻蔑真的砸下来时,仍压得祁玉安喘不过气。
他忽然清明。自己与魔神之间隔着一道跨不过的天堑,云泥之别,从来如此。
崖顶魔气骤然翻涌,如洪荒巨兽展露獠牙,玄烬的声音陡然森寒:
“你如今最该稳固道心,若再敢放纵堕成欲魔,本座不介意亲自挖出魔神骨,让你神魂俱灭。”
按在他后颈的手猛地收紧,指腹几乎嵌骨。
身后飘来墨沉霄极轻的一声笑:“父神教训的是,孩儿知错了。”
那按着他的指节愈发用力,却又隐隐发颤。是墨沉霄在强压着对玄烬的抵触,恰似一头被规训却不甘蛰伏的困兽。
祁玉安的心却在此刻定下,他忽的想透了:墨沉霄的心绪起伏必然牵连着道心安稳,而自己,正是那能轻易搅动他心绪的人。
这便是他此刻的依仗。他须得让玄烬看见这份用处,若连被正视的机缘都无,又如何能探明那份执念的根由?
二人告退,没走几步,他便被推进崖侧密道,重重掼在黏着苔藓的石壁上。
后背钝痛混着潮湿腥气涌上来,少年俯身凑到他耳边,气息滚烫:“揽月仙尊,怎么?没攀上魔神的高枝,是不是很失望?”
少年眼中翻涌的癫狂几乎要将人吞没。祁玉安忽然觉得,这人其实不难懂。
疯起来便只顾着把戾气尽数砸来,哪管旁人受不受得住?
对他,只要不怀半分期许,那些张牙舞爪的疯话,自然就伤不到自己了。
他牵扯嘴角,勾出一抹极淡的笑:“怎么?在你父亲那里受了气,便要撒到我身上?
你既这般怕他抢你的东西,索性不必让我再扫斩魂崖的台阶。寻条铁链将我锁在地牢便是,省得你整日疑神疑鬼,不得安宁。”
他故意这般说,墨沉霄最经不起激。
果然话音未落,墨沉霄的指尖已狠狠掐进他唇瓣,似要将那点笑意生生掐碎:
“祁玉安,看来我还是对你太仁慈了。这几日睡的太安稳了,便有力气顶撞我?既如此,往后夜里也不必睡了,我自会好好‘伺候’你。”
唇瓣传来尖锐痛意,祁玉安心底反倒松了口气。
他揣度得没错,越是说不愿去斩魂崖,对方就越要逼他去。且玄烬刚训诫过,墨沉霄不敢太过放纵,所谓“伺候”,无非是教他日夜不得歇息罢了。
斩魂崖是魔宫之巅,高耸入云。三万台阶垂落如墨链,陡峭逼仄,步步惊心。
下层台阶浸满经年祭祀的血迹,凝着去不掉的沉渍;上层却覆着终年不化的玄冰,滑腻难行。
这处既是魔宫最难清扫之地,又正对着下方祭坛,往来魔修一览无余。
当初墨沉霄要折辱祁玉安,便是罚他日日清扫这三万阶石。
如今祁玉安不单要从清晨扫至深夜,夜里也不得休息,三日下来,整个人已经累的如同抽去筋骨。
但他不后悔。因在这斩魂涯下,就是在玄烬眼皮子底下。
祁玉安曾感知过飞升门槛,深知玄烬这般强者,神念自会漫过整座山峰。
他要在此演一场濒死戏码,让玄烬亲眼看见,自己于墨沉霄道心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这三日里,他已寻妥一处最宜“失足”坠落的台阶,暗中还藏了段玉簪碎片。
那碎片早失了灵力,却是曾认主墨沉霄的法器,只要捏碎,墨沉霄定然能察觉。
他已然算准:墨沉霄绝不会让他死;若真伤得重了,玄烬为顾念墨沉霄的道心,也必会出手。有魔神做最后的护持,他断无殒命之虞。
第四日难得天朗气清,祁玉安扫完最后一级台阶时,天际尚浮着半轮沉金。
他算准了时辰 ,暮色彻底淹没石阶后,失足跌落才更合乎情理。于是特意在那株白木棉树下多耽搁了些时候。
这崖顶昼夜寒温悬殊,本不该有花木存活。偏生这株白木棉性子倔强,扎根在石缝里,越冷反倒开得越盛。
此时花团如云似絮,远远望去,竟像极了清徽宗山门前成团的梨花。
心口忽窜起一阵久违的暖意,祁玉安顺着树干缓缓坐下。粗糙树皮硌着后背,倒莫名让人觉得安稳。
他已整整三日未曾合眼,扫台阶时全凭一股气硬撑,刚歇下来,眼皮便沉得像坠了千斤。
还不能睡……
猛地攥紧掌心的玉簪碎片,冰凉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识海总算清明了一瞬。这是他唯一的机会,绝不能功亏一篑。
可意识很快被浓雾裹住,眼皮重得再也抬不起。他挣扎着想睁眼,视线却渐渐模糊,耳边风声也变得遥远。
白木棉冻碎的花瓣轻轻飘落,沾在他发间肩头,像极了当年清徽宗的梨花雨。
或许……就眯一会儿也好……
——
斩魂崖顶,魔雾沉沉。
玄烬的身影隐在深处,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
无趣得紧。本可一睡消磨百年,偏被那不成器的蠢材搅了清静,如今还要留在此地,替他维系道心。
白日里尚可看蝼蚁在红尘中挣扎,聊作消遣;可到了夜里,万籁俱寂,只剩他的神念百无聊赖漫卷虚空。
神念掠过崖顶结界,忽觉一棵树下缩着个人影。
那人倚着粗糙树皮蜷坐,单薄衣衫早被寒气浸透,显露出嶙峋身形。雪粒子扑簌簌落着,一头银丝散入苍茫雾色,竟像随时会消融的霜花。
果然是蠢材养出来的废物,经脉尽断也敢在这鬼地方过夜,不冻死才怪?
倒也省心。墨沉霄那蠢材整日围着这废物打转,若是这般折腾死了,反倒省了自己出手清理的麻烦。
目光落在那瑟缩身影上,不知怎的,那单薄得似要随时消融的模样,竟让他莫名忆起前尘往事。
刚造出墨沉霄时,那小东西在翻滚血池里缩成一团,像被随意揉捻的雪球,再不捞起,便要化在血浪里。
太弱了。本欲毁去重造,谁知那雪球竟伸出藕节似的小手,拽住了他的袖角,带着哭腔含糊唤了声“爹爹”。
就这一声,竟让他鬼使神差地收了手。也因这一时迟疑,才有了如今这一堆缠人的麻烦。
"咳……"一声轻咳打断思绪。
俯视下去,只见那废物缓缓睁眼,睫羽上的冰晶簌簌掉落。
那双目蒙着层濒死的雾霭,可抬头望向枝头白木棉时,深处竟燃起一点极微弱的光亮。
那人撑着冻硬的地面,几番摔倒又几番爬起,身形摇晃得如风中残叶,却仍一步一歇,踉跄着蹭向通往崖下的石阶。
玄烬漠然看着。他见多了那些自诩清高的仙门修士,别说被废去修为,便是当众受几次羞辱也早疯癫自戕了。
这般眼神他倒是头回见,明明已被踩进泥里,眼底那点星光却死活不肯熄灭。
呵,活成这幅模样,到底还在执着什么?
就在此时,那人脚下陡然一滑,竟如破罐子般往台阶下滚去。
百级石阶转瞬滚落,每一次磕碰都伴着沉闷声响,最后那人重重砸在崖底,殷红的血瞬间从身下漫开。
崖顶寂静,只剩风卷雪粒的呼啸。望着那片迅速扩大的血色,玄烬眸色沉沉。
本以为这废人会如蝼蚁般悄无声息殒命,倒也省了清理的麻烦。谁知方才那双雾霭中藏着微光的眼,竟突然在识海里闪了一闪。
罢了,百年清梦既已被搅,也不多这一桩麻烦。不如看看他还能折腾出什么,留着解闷也好。
指尖微挑,神念化作无形风息,往魔宫深处传去:“你那宝贝奴才滚下斩魂崖了,一刻钟内弄走,别让他死在这儿污了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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