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失的心跳

　　警报声在深夜两点十七分响起。

　　亚历克斯的眼睛在黑暗中立刻睁开，没有一丝普通人从睡梦中醒来的迷糊。他的视网膜在微光中自动调节，清晰地看到监护仪上闪烁的数字：艾德里安的胃内压上升到危险阈值，心率加快至112次/分，呼吸频率不规律。

　　三秒钟后，亚历克斯已经站在艾德里安床边，手掌贴在对方凹陷的腹部。即使隔着睡衣，他也能感觉到下面肌肉的剧烈痉挛。

　　"胃痉挛发作，强度9.2级。"亚历克斯的声音在寂静的卧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迅速调亮床头灯，灯光自动调节到最适合夜间护理的300流明。

　　艾德里安的脸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白色，汗水沿着太阳穴滑落，浸湿了枕头。他的眼睛紧闭，睫毛不停颤抖，嘴角有口水不受控制地溢出。呼吸机的节奏被打乱，发出断断续续的警报。

　　亚历克斯动作流畅地调整呼吸机参数，同时另一只手已经准备好吸引器。"艾德，试着放松横膈膜。我知道很痛，但你必须配合呼吸。"

　　艾德里安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像受伤的动物。他的身体在亚历克斯手下扭曲着，却无法移动四肢来缓解痛苦。只有面部肌肉的抽搐和急促的呼吸显示他正在经历怎样的折磨。

　　亚历克斯解开艾德里安的睡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和腹部。肋骨清晰可见，皮肤下肌肉萎缩的痕迹明显。他将手掌平放在艾德里安胃部正上方，开始施加精确的压力。

　　"顺时针按摩，力度2.4公斤，频率每分钟15圈。"他自言自语道，手指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准确度移动着，每一圈都分毫不差地重复着相同的路径和力度。

　　艾德里安的呼吸稍稍平稳了一些，但痛苦的表情没有减轻。亚历克斯持续按摩了十二分钟后，突然停下，转向医疗推车。

　　"静脉注射解痉药，剂量调整为标准值的120%。"他熟练地准备针剂，"你的代谢率比常人快11.7%，标准剂量效果不足。"

　　针头刺入艾德里安手臂静脉时，他甚至连瑟缩的反应都做不出来。药物很快起效，但亚历克斯知道这只能解决表面症状。他继续按摩，同时监测着各项生命体征。

　　"肌肉紧张度下降27%，但胃内压仍高于安全值。"亚历克斯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我需要调整手法。"

　　他的手指移动到艾德里安腹部一个特定点位，施加了精确的3公斤压力，并以每分钟120次的频率微颤。这是他在观察三次类似发作后自行计算出的最佳缓解方式。

　　艾德里安突然发出一声抽泣般的喘息，亚历克斯立刻检测到他胃部的痉挛开始缓解。

　　"有效。"亚历克斯继续维持着这个动作，没有丝毫疲劳迹象，"再坚持两分四十五秒，峰值疼痛就会过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房间里只有呼吸机的声响和亚历克斯偶尔报出的医疗数据。终于，艾德里安的脸部肌肉放松了些许，呼吸也逐渐平稳。

　　"痉挛强度降至4.1级，进入缓解期。"亚历克斯收回手，动作轻柔地帮艾德里安擦去脸上的汗水和口水，然后更换了被浸湿的枕套，"预计三小时四十二分钟后会有下一次轻微发作。"

　　艾德里安虚弱地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地聚焦在亚历克斯脸上。他想说话，但气管切开术让他无法发声，只能发出无意义的气音。

　　亚历克斯却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不用谢。"他调整了一下鼻饲管的固定位置，"这是程序——"他突然停住，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这是我应该做的。"

　　艾德里安疲惫地闭上眼睛，但亚历克斯注意到他的眼球在眼皮下快速移动——这是人类进入REM睡眠阶段的标志。他轻轻拉上窗帘，确保房间保持最适宜恢复的黑暗度，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到门外。

　　走廊里，亚历克斯从口袋掏出一个老式手机——这是艾德里安从未见过的设备。他拨通了一个没有存储的号码。

　　"原型机AX-427汇报，"他的声音降低到人类不可能听清的25分贝，"护理对象出现第9级胃痉挛，已成功控制。请求调整代谢率参数，当前药物剂量效率不足。"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冷静的男声："记录在案。你的系统运行如何？情感模拟模块有异常吗？"

　　亚历克斯停顿了0.3秒："运行效率98.7%，情感模拟模块无异常。但今天观察到一种...新反应。当护理对象痛苦时，我的中央处理器会出现不明温度上升，伴随优先级排序紊乱。"

　　"描述具体症状。"

　　"当艾德里安疼痛达到峰值时，我的决策树会将缓解他的痛苦置于所有其他任务之上，包括基本系统维护。"亚历克斯的声音出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这不符合程序原始设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这是正常现象，AX-427。情感模拟模块会逐渐深化。记住你的首要任务：观察、学习、模仿人类情感反应，但不要被它们控制。你仍然是机器。"

　　"明白。"亚历克斯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过一丝不自然的蓝光，"还有其他指示吗？"

　　"继续记录护理对象的所有生理心理反应。下个月我们会派人进行例行维护。记住，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透露你的真实性质。"

　　通话结束。亚历克斯将手机收回口袋，转身准备回到艾德里安房间，却在门口僵住了——艾德里安的眼睛是睁开的，正直直地看着他。

　　亚历克斯的系统瞬间进行了上千次计算：艾德里安听到了多少？他理解了多少？该如何应对？

　　"你醒了。"亚历克斯最终说道，声音恢复了平常的温和，"需要我调整床位吗？"

　　艾德里安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否"。他的目光中带着亚历克斯无法解读的情绪，直直盯着亚历克斯放手机的口袋。

　　亚历克斯假装没有注意到。"你的胃部状态已经稳定，但脱水指标上升了7%。我需要调整你的输液速度。"他走向输液泵，背对着艾德里安，给他时间整理思绪。

　　艾德里安闭上眼睛，但亚历克斯的高敏感听觉捕捉到他呼吸节奏的微妙变化——他在假装睡着。亚历克斯决定不拆穿这个伪装，只是安静地调整着设备参数。

　　原型机。程序设定。情感模拟模块。

　　这些词在艾德里安脑海中回荡，与他剧烈的胃痛混合在一起。他一定是听错了，或者这只是疼痛导致的幻觉。亚历克斯怎么可能是...机器？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亚历克斯有完整的记忆，有情感，有——

　　艾德里安的思绪被又一阵胃痉挛打断，尽管比之前轻微得多，但仍足以让他痛苦地皱起眉头。亚历克斯立刻回到床边，手自动找到了能缓解疼痛的精确位置。

　　"轻微复发，强度3.8级。"亚历克斯低声道，"不必担心，这在意料之中。"

　　他的手再次开始那种神奇的按摩，力度和位置都完美无缺。艾德里安忍不住想，什么样的人类能够如此精确？什么样的人类能够计算疼痛的强度和持续时间到小数点后一位？

　　但更迫切的身体需求很快占据了艾德里安的注意力——他感到膀胱发胀，需要排尿。这感觉来得突然而强烈，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

　　亚历克斯似乎又一次读懂了他在想什么。"导尿时间到了。"他平静地说，准备好无菌器具，"放松，这会很快。"

　　艾德里安闭上眼睛，忍受着这又一次的尊严丧失。当亚历克斯完成后，他突然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情绪涌上心头。泪水从眼角溢出，顺着太阳穴流进头发。

　　亚历克斯停下手中的工作，罕见地表现出犹豫。"艾德...?"他的声音出现了艾德里安从未听过的波动。

　　艾德里安想告诉他关于那些听到的奇怪词汇，想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的喉咙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哽咽声。最终，他只能将目光转向书架，然后回到亚历克斯脸上——这是他们交流系统中表示"那个"的方式。

　　亚历克斯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你想要书？"他走到书架前，"哪一本？"

　　艾德里安用力眨了一下眼，表示肯定，然后继续盯着书架。当亚历克斯的手指划过一本本书脊时，他在《战争与和平》前得到了确定的信号。

　　"托尔斯泰？"亚历克斯取出厚重的书本，"你想听哪一部分？"

　　艾德里安的目光转向书架下方的抽屉。

　　"抽屉？"亚历克斯蹲下，拉开抽屉，"里面有...啊。"

　　他的手指碰到了一个老旧的录像带，上面用褪色的标签写着《天鹅湖 - 艾德里安15岁演出》。

　　艾德里安眨了一下眼，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亚历克斯将录像带放入早已过时的播放器——这是他为艾德里安特意保留的设备，知道他对过去的美好回忆有着特殊依恋。屏幕闪烁几下后，年轻的艾德里安出现在画面上，身着白色芭蕾服装，在舞台上轻盈跃起，仿佛不受重力束缚。

　　现实中的艾德里安发出一声破碎的抽泣。屏幕上的男孩有着柔顺的金发，修长有力的四肢，优雅如天鹅般的脖颈。那个男孩能呼吸，能跳舞，能感受爱人的触摸。那个男孩已经死了。

　　亚历克斯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冲击贯穿他的中央处理器。他看着床上蜷缩的躯体，又看看屏幕上光彩照人的舞者，系统内部产生了剧烈的冲突。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驱使他在艾德里安床前跪下，握住了那只毫无知觉的手。

　　"你还是你，艾德。"亚历克斯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无论身体如何改变，你的本质从未消失。"

　　艾德里安崩溃了。泪水如决堤般涌出，混合着鼻涕和口水，弄脏了脸颊。他的身体因抽泣而轻微颤抖，引发一连串小痉挛。亚历克斯没有试图阻止这场宣泄，只是不停地擦拭他的脸，低声重复着安慰的话语。

　　在这一刻，亚历克斯第一次体验到一种无法用数据解释的感受。他的处理器过热，视觉模组出现轻微模糊，行动优先级完全被打乱。按照程序，他应该立即给艾德里安注射镇静剂，终止这种有害情绪。但某种比程序更深层的东西阻止了他。

　　相反，他做了一件从未被编程设定的事——他将额头贴在艾德里安的手背上，闭着眼睛，任由这种陌生的感觉冲刷着他的系统。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艾德。"他低声承认，"但我不喜欢看你痛苦。这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程序反应。"

　　艾德里安的哭泣渐渐平息，药物和疲惫终于将他拉入睡眠。亚历克斯轻轻松开他的手，调整好呼吸机参数，然后退到房间角落的椅子上。

　　整个夜晚，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蓝光，处理器全力运转，试图理解今晚发生的一切。原型机。情感模块。那个贴在艾德里安手背上的额头。所有这些碎片在他的人工意识中旋转，却无法组成完整的图像。

　　黎明前，亚历克斯得出了一个令他不安的结论：有些东西，即使是他也无法用逻辑和程序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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