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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可惜我已经写不出来了。”蓝瓷把头扭回去 ,开始夸张地抒情。“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回不了年少。”
“可是,你不止有青春,还有朱夏、白秋和玄冬,你不止有十七岁,还有二十七岁、四十七岁乃至七十七岁、九十七岁。你的文字点燃的只有你?能烧尽树木的和能烫熟米饭的都是火。”我抬起头,尽管我望不到她的脸。“知道渡鸦悖论吗?无论我们观察到多少只黑色的渡鸦,都无法证明不存在别的颜色的渡鸦。同理,你不是无法再次写诗,只是尝试得太少。”
“可是白马非马,人们即使看到不是黑色的渡鸦也会将其归为新的物种,所以渡鸦是黑色的就永远不会被推翻。这是no true scotish悖论,先定义渡鸦长什么样子,然后如果以后出现了别的样子的渡鸦,你就说这些不算渡鸦。这就是区别,没有回头路,只能向前走。现在我写的也不能称作那样的诗。”她接过我手中的诗集。“听过忒修斯之船吗?一个有趣的哲学概念,假设你有一艘船,随着时间的推移,船上的每块木头都逐渐损坏并被替换。问题是,当所有部件都被替换后,这艘船是否仍然是同一艘船?如果现在的我再次去写这样一首诗,被时间逐渐改变的我写出来的还是这样的诗吗?”
见我不回答,她又开始装模作样地抒情:“那是一道女娲补天也无法挽回的天裂……”
“给你。”我打断她,递给她一枚耳钉。那是一枚纯净的、没有杂质也没有配饰的蓝宝石,菱形的尖角闪着光亮。
一抹高饱和的蓝。
“漂亮。”她惊叹,拿在手里把玩着。
我抢过去。“过来。”
她把头伸过来。
“左边。”
她顺从地把头扭到另一边。我把耳钉摁进她的耳垂,那里已经许久没戴过饰品,耳洞被血肉黏连着,我用了点力气。幸运的是它居然没出血。
“等等,你身上有槐花味。”我皱起眉。“我说你再偷吃我准备做零食的槐花就会怎么样?”
“就会给我做饼干吃。”她坏笑。
“别在这许愿。”
“那槐花我也摘了好些,给我吃几口。”
“吃不上槐花饼干别不高兴就行。”
“不吃了不吃了。”她连忙找补,抽出一本书。“看这个吧,盲文版的。”
“那你呢。”
“也有字,能看。”她打开第一页。“是加缪的书,我朋友前几天还抱怨他的书晦涩难懂,她一向不爱看书。”
“不,这根本不是爱不爱看的问题。”我有点生气。“我们能不能不傲慢地谈论文学?”
她没出声,静静等待着我的下文。
“我读过的他的书寥寥可数,没有最敏锐最独特的见解可发表,容易被引导、容易迷失,虽然偶尔也会叩问与质询,可有时我也分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为了表现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才发问、反驳。我的绝大部分感受似乎都是步前人之后尘,感受的那一刻觉得有如神眷、灵魂重合,但很快便发现所有的感想“前人之述备矣”。我身上存在无数前人的影子,我并不排斥,也不强行剥离。”我捏紧了书角。“人是在无数个重叠的过往中诞生的。尽管对于新见如此无力,我却还是想表达,渴望交流,不傲慢的、彼此平视的交流。希望谈起文学或任何艺术,都好像只是稀松平常的事。从嘴里突然蹦出的原文是有感而发而非刻意彰显卖弄,谁多读了两本严肃文学,谁没看哪一部经典电影,不了解哪一种绘画门派,都不成为高看或轻蔑一个人的理由。不因自己先一步遇见艺术而沾沾自喜,只把遇见的书影音当作海边捡到的漂亮贝壳来分享。我们保持谦卑,但也绝不妄自菲薄。”
“另外,那些傲慢的人,其实本质不是傲慢,而是产生的观点与旁人不同,因此产生的傲慢,半灌水叮当响,对文学越有深入研究的人群往往会觉得文学是源源不断的流水,越了解越觉得自己浅薄,文学会使人越来越谦逊。”我总结。
“我之前读了一本书,里面的大概观点是‘阅读是有门槛的,不是光靠漂亮台灯就能做到的。’我不太喜欢这种观点,我认为阅读是没有门槛的,以至于不同阶级、不同生活方式的人们都可以从书籍中获取自己需要的养分,产生自己与旁人相同或不同的见解。一直觉得文学之所以包容是因为对于喜欢它的人,它会为我们永远敞开大门,而不喜欢的人也不会被永拒门外,只要愿意叩响门铃,文学的大门永远为人们敞开。”她顺着我的话说下去。“我们都可以大胆的谈论文学,我想文学本身并不是一个傲慢的东西,每个人读不同的文学都有不同的感悟,读文学本身就好像是在照镜子,照生活,帮助我们见识到更多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件,不同的世界。无论对与错,我们的语言属于我们,如果有一天我们以语言表达,是否符合某一种标准来审判自己对文学的看法,那我们如何看见自己真正的感受。文学的温度在人的感受,一瞬间深邃的震颤,没有人可以傲慢地下定义。”
“听你这么说,你平常写东西吗?”我问她。
“基本不。”她似乎摇了摇头,我听见她发丝摇晃的声音,像风铃叮当。“你想听原因吗?”
我无声地应允。
“那时候,我快要不会写字了,然后轻轻地,我失去写字的能力了。”她开始讲述。“快考研的时候我休了学。因为我手腕抽动着写字,笔捏不稳,身体都会颤抖。期末考试当天,我盯着空白的试卷,被抽空血色。两小时耗过去,我还像死了一样僵硬。监考老师过来敲我桌子,我被吓得头脑发晕,然后撕掉了试卷。雪花落下来,周围人嘈杂的声音落下来,我写东西的能力也落下来。后来去医院排长队,我前后地奔波忙碌,瞪着灰的白的墙面,眼神又被抹平。朋友的眼神和眼泪都滚烫,可是我感受不到,只知道一切都碎了。我熬枯了好多东西——家人,时间,我的感情和爱。躺在病床上,医生的嘴唇翻滚得很奇怪,像念咒,然后掷给我一个悲哀的眼神。朋友也掷给我一个悲哀的眼神。”
“我装睡,其实在梦里流泪。这时候我想到写作课上,老师讲小说写作,人物冲突常见的三种死亡。□□死亡,职业死亡,心理死亡。我现在可能是第三种,第二种随之而来,第一种也许也不远了。离开之前我给老师交了一篇作品。不知道结果。那是我最喜欢的一篇,写得很丑陋,很跳跃,像用文字解剖尸体。那个老师我也喜欢,她很年轻,满面春风,胶原蛋白能溢出脸颊。她看上去像我的学姐,但其实已经生了小孩。讲课的时候她称呼自己爱人为先生,我觉得很浪漫。大概她是被爱包围的。”她调整一下沙发垫的形状。“可是大家都不太听她讲课,兴许因为这门课不用期末考试。也因为他们不是文字的孩子。
“对我而言,失去阅读和写作能力是一件最悲哀的事情。我从小到大的知识和三观基本都受文字的影响,不止一次庆幸没有在某些方面像其他人的“复制体”。我的“崩塌”在十二岁。”我说。“后来我想通了,我希望以后我的幸福和痛苦同样值得书写。太幸福反而写不出来什么东西,真是很奇怪的事,我可以写潮湿的雨季、扭曲的关系和拧巴的情感,可当我面对坦诚而热烈的幸福时,我幸福而惶恐,担心这一瞬太短,幸福也稍纵即逝。就像是“江山不幸诗家幸”“文章憎命达”。有人说我的想法更像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但这种说法实在太傲慢。当然,我并不赞美和宣扬苦难,苦难不值得歌颂,可事实上,我并非是不想写那些朝气向上的东西,可一旦开始写幸福,我的每一笔都太苍白、无力,像是钝刀剔肉,我爱那些有迹可循的幸福瞬间,但我来不及去记录,我担心写下的那一刻,这些幸福不再如初。如果能完全复刻那时的感受,我就失去了记录的勇气。我要去写那些不写出来我就无法呼吸的东西。”
“雨林的树自然不是用之不尽的,但还有土壤,土壤里有根,你往根里去,丢掉以前的家具,把自己养起来,从此你不再是木工,你是雨林的草,是雨林的树,写东西是风吹日落,是开花结果,而自己本身的生长才是最重要的。”她似乎笑了。“真正的写作只有一种来源---生命中的某个部分。很疼,疼到你必须喋喋不休回应它的部分。而生命本身不必过于疼痛。”
“我饿了。”我突然出声。
“想吃什么?”她问。
“蛋炒饭吧,冰箱里还有米饭。”
“好,我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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