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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光映宫灯
沈玉衡跪在金銮殿的青砖上,听着头顶传来的呼吸声。那是苏太尉的喘息,粗重如破风箱,混着金饰碰撞的脆响,像一头被激怒的巨兽在磨牙。
“沈书吏说本帅克扣军饷?” 苏太尉的声音砸在金砖上,震得她耳膜发疼。他穿着绯红官袍,玉带缠腰,胸前的补子绣着一品武官的麒麟,此刻那麒麟的眼睛像淬了毒,死死盯着阶下这个穿着青色吏服的女子。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袍角垂在地上,纹丝不动,像两排沉默的石像。沈玉衡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好奇的、嘲讽的、怜悯的,更多的是等着看她粉身碎骨的冷漠。
她入御史台已近两年,从书吏做到了监察御史,虽仍是末品小官,却因谢临的栽培,得了“代天巡狩”的权力。三个月前,她微服出京,沿着北境军镇走了一遭,脚底板磨出的血泡结了痂又磨破,终于在一个废弃的马厩里,找到了三个蜷缩在草堆里的老兵。
老兵们的军靴烂得露出脚趾,冻裂的脚面上缠着发黑的布条,见到她时,第一反应是往草堆里钻,像受惊的兔子。沈玉衡把带来的干粮递过去,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突然想起自己当年抢野狗食物的模样——原来过了这么久,她还是能在底层人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苏太尉每年克扣的军饷,够我们弟兄们吃半年饱饭。” 最年长的老兵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指节敲着马厩的柱子,“去年冬天,雪下了三尺厚,兄弟们穿着单衣守在城楼上,冻僵的手连弓都拉不开。可苏太尉呢?他在京城搂着小妾喝暖酒,说我们是‘贱命一条,冻死活该’!”
沈玉衡把这些话记在绢帛上,让老兵们按了指印。指印是红的,混着冻疮破裂的血,在白绢上晕开,像一朵朵残缺的花。她知道这份证词意味着什么——苏太尉是国丈,是当今贵妃苏婉的父亲,是盘在北境军镇的一条毒蛇,动他,无异于伸手去拔龙的逆鳞。
“沈御史可有证据?” 龙椅上终于传来声音。
沈玉衡抬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萧彻穿着明黄常服,玄色滚边在烛火下泛着暗光,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玉扳指与龙纹雕刻碰撞,发出“嗒、嗒”的轻响,像在给这场对峙敲着鼓点。
她从袖中取出两卷东西,双手高举过顶:“启禀陛下,其一为北境三镇老兵的证词,其二为苏太尉府中账房的密录——臣暗访时,从账房先生的坟里挖出来的。”
最后一句话让殿内起了骚动。挖坟掘墓是大不敬,何况掘的是朝廷命官的坟。苏太尉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指着沈玉衡的手都在发抖:“你、你这贱婢!竟敢亵渎亡者!”
沈玉衡没看他,只是盯着龙椅上的人:“账房先生去年‘暴病而亡’,死前曾托人给老兵们带话,说他账本藏在棺木夹层里。臣若不挖,这些证据就会跟着他烂在土里,而北境的士兵,还要再冻死十个、百个冬天。”
萧彻的目光落在那卷密录上。绢帛因埋在地下太久,泛着潮湿的霉味,上面的字迹却清晰——每一笔都记着苏太尉如何将军饷换成丝绸、玉器,送给京中权贵,甚至偷偷运往北境,与藩王做交易。
“一派胡言!” 苏太尉突然扑过来,想抢夺密录,却被侍卫拦住。他挣扎着嘶吼:“这是伪造的!是谢临老贼指使你陷害我!陛下明鉴!”
谢临站在文官队列里,白发在烛火下像雪。他往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老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沈御史所言句句属实。苏太尉克扣军饷之事,老臣早已察觉,只是苦无证据,不敢妄言。”
“谢临!你个老匹夫!” 苏太尉目眦欲裂,“当年若不是我在陛下面前为你求情,你早就被流放三千里了!你竟恩将仇报!”
谢临垂着眼,声音平静:“太尉记错了。当年救老臣的,是先帝的仁心,不是太尉的私情。老臣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若因私恩包庇贪腐,才是真的对不起陛下,对不起北境的将士。”
殿内的空气像凝住了。沈玉衡能感觉到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浸湿了里衣。她知道谢临在赌——赌萧彻早就想动苏家,赌这份证据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她,就是那根被推到最前面的稻草,随时可能被碾成粉末。
“陛下!” 一个柔婉的声音从殿后传来。珠帘轻晃,苏婉穿着石榴红宫装,踩着莲步走到殿中,盈盈下拜,“家父虽性情急躁,却绝无贪墨之心。沈御史年轻气盛,许是被奸人利用,还请陛下明察。”
她抬起头时,鬓边的珍珠步摇晃了晃,光影落在沈玉衡脸上,像一片细碎的刀。沈玉衡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档案库外,苏婉派宫女送来的那碗参汤——那时她刚查出苏太尉与藩王的密信,正被人在茶里下了泻药,拉得脱力。参汤是热的,宫女说“贵妃娘娘怕您查案累着”,她没敢喝,倒在院角的石榴树下,看着药液渗进土里,长出一簇毒蘑菇。
“贵妃觉得,该如何明察?” 萧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苏婉的指尖绞着帕子,声音低了几分:“不如将沈御史的证词交由三司会审,家父也可当庭对质。若真是家父有错,婉儿绝不为他求情;若是沈御史诬告……”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沈玉衡的脸,“按律当斩。”
沈玉衡的心猛地一沉。三司衙门里,半数官员是苏家的门生,把案子交出去,无异于把羊扔进狼群。她刚要开口争辩,却听见萧彻说:“不必了。”
龙椅上的人站起身,明黄的衣袍扫过扶手上的龙纹,带起一阵风。他走下丹陛,停在沈玉衡面前,目光落在那卷密录上,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墨迹。
“这账房先生的字,朕认得。” 萧彻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他曾是朕的伴读,后来因家贫,才去了苏府做账房。”
苏太尉的脸瞬间白了。
萧彻没看他,继续说:“他死前给朕递过一张字条,只写了‘北境寒’三个字。朕当时以为是寻常诉苦,没放在心上——直到今日,才知他说的不是天寒。”
他的手指停在“北境军镇冬衣被克扣”那一行,指甲掐进纸页里,留下一道浅痕。沈玉衡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在御史台的档案库整理军报,看到北境送来的折子上写着“冻死兵卒三十七人”,旁边用朱笔批着“知道了”,那是萧彻的笔迹。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苏太尉,” 萧彻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苏太尉身上,“你可知北境的城墙有多厚?”
苏太尉瘫在地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三尺厚的青砖,挡得住鞑靼的箭,挡不住士兵冻裂的手。” 萧彻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朕给你的军饷,是让你买棉衣、铸兵器的,不是让你给贵妃打金钗、修别院的。” 他抬脚,靴底碾过苏太尉散落在地上的玉带,“即日起,削去苏志远所有官职,流放岭南,家产抄没,充作北境军饷。”
“陛下!” 苏婉尖叫着扑过去,抓住萧彻的袍角,“求陛下看在婉儿的份上,饶家父这一次!婉儿愿自请废黜,入冷宫修行!”
萧彻低头看着她,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贵妃忘了?当年你父亲诬陷忠良时,可没看在任何人的份上。” 他甩开她的手,袍角带起的风掀动了沈玉衡的吏服,“沈御史。”
“臣在。” 沈玉衡应声抬头。
“你查案有功,朕升你为正七品监察御史,赐你尚方宝剑,可先斩后奏。” 萧彻的目光落在她冻裂的手背上,那里还留着整理卷宗时被纸页划破的疤痕,“明日起,你去兵部任职,督查军饷发放。”
金銮殿的烛火突然“噼啪”爆了一声,火光在萧彻眼中晃了晃,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沈玉衡看着他转身回殿的背影,突然想起谢临说过的话:“帝王的恩宠,从来都是带刺的。他给你一把刀,既是让你杀人,也是让你随时被刀所伤。”
散朝时,天已经黑透了。沈玉衡走出宫门,见谢临站在石狮子旁等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光晕在他花白的发上浮动。
“先生。” 她走上前,拱手行礼。
“上车吧。” 谢临指了指停在路边的马车,“老骨头经不起夜风,有话车里说。”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毡子,放着一个炭盆,暖意融融。谢临递给她一杯热茶,看着她冻得发红的指尖:“今日在殿上,你怕不怕?”
“怕。” 沈玉衡捧着茶杯,指尖终于有了些暖意,“臣怕苏太尉的党羽报复,怕三司会审时被诬陷,更怕……陛下突然变卦。”
“陛下不会变卦。” 谢临吹了吹茶沫,“苏家盘踞北境太久,私兵比禁军还多,陛下早就想动他了。你只是正好递了一把刀。”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但你要记住,刀越锋利,越容易被人忌惮。苏太尉倒了,还有更多的‘苏太尉’在暗处盯着你,比如靖王。”
沈玉衡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靖王萧珩,那个在黄河决堤时私开粮仓的“贤王”,那个她在永乐旧案里查到的、父亲曾贪墨赈灾银的藩王。这半年来,他在北境招兵买马的消息不断传来,像一团乌云,压在京城上空。
“靖王会动我?”
“他不会动你,他会利用你。” 谢临放下茶杯,声音沉了几分,“苏家是外戚,靖王是宗室,他们斗了二十年,你扳倒苏家,等于帮靖王除去了眼中钉。他现在需要一个像你这样‘刚正不阿’的御史,替他敲打朝堂上的其他势力——等你没用了,就是第二个苏太尉。”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噔”的声响。沈玉衡看着窗外掠过的宫墙,突然觉得这皇城像一个巨大的棋盘,她和苏太尉、靖王,甚至谢临,都是上面的棋子,而握着棋盘的人,只有龙椅上的那个。
“那陛下……”
“陛下想让你们斗。” 谢临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斗得两败俱伤,他才能坐稳这龙椅。这就是帝王术,小姑娘,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马车在御史台门口停下时,沈玉衡看见苏晚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一件棉袍,见她下车,慌忙跑过来:“沈姐姐,先生说你今晚要值夜,让我给你送件衣裳。”
棉袍是新做的,针脚细密,里子絮着厚厚的棉絮,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沈玉衡接过时,指尖触到苏晚冻得冰凉的手,才想起这小姑娘等了她多久。
“多谢你,苏妹妹。”
“姐姐快去忙吧,我先回去了。” 苏晚笑了笑,转身跑进夜色里,双丫髻在灯笼光里晃成两个小绒球。
沈玉衡捧着棉袍站在廊下,看着谢临的马车消失在街角,突然觉得这棉袍重得像块石头。她知道苏晚送的不仅是衣裳,是谢临的嘱咐,是御史台的庇护,也是提醒她——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连温暖都可能是别有用心的。
深夜的兵部衙门静得可怕。沈玉衡坐在案前,翻看军饷账目,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北境军镇,冬衣三千件,棉鞋五千双……” 墨迹新鲜,是新补的记录,显然是苏太尉倒台后,有人慌忙填补的漏洞。
“沈御史倒是勤勉。”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沈玉衡猛地抬头,见萧彻站在烛火里,玄色常服上沾着夜露,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正是她白天在金銮殿上见过的那枚。
“陛下?” 她慌忙起身行礼,“陛下深夜驾临,臣未曾远迎,罪该万死。”
“起来吧。” 萧彻走进来,目光扫过案上的账目,“这些数字,你信吗?”
沈玉衡低头看着账页:“臣不信。”
“哦?” 萧彻挑了挑眉,“说说看。”
“北境军镇有士兵五万,三千件冬衣只够塞牙缝。” 沈玉衡指着“棉鞋五千双”那一行,“去年冬天,臣在马厩里见的老兵,脚上连草鞋都没有,这些鞋子,怕是进了军需官的私库。”
萧彻笑了。那是沈玉衡第一次见他笑,不是金銮殿上的敷衍,而是真的弯了眼尾,烛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走到案前,拿起笔,在“五千双”旁边添了个“零”,变成“五万双”。
“这样呢?” 他问。
沈玉衡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那额外添的“零”,突然明白这不是帝王的随意涂改,是试探——试探她敢不敢接这把更锋利的刀。
“臣明日就去库房清点,若少了一双,臣亲自去军需官家里搜。” 她的声音很稳,指尖却在发抖。
萧彻放下笔,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棉袍上:“谢临给你的?”
“是苏小姐送来的。”
“他倒是疼你。” 萧彻的语气听不出情绪,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晃,“你知道谢临为什么帮你吗?”
沈玉衡沉默。她知道谢临是为了扳倒苏家,为了帮萧彻稳固皇权,或许还有些怜悯,但她不想说。
“他欠你一条命。” 萧彻的声音从风里传来,冷得像冰,“当年黄河决堤,你爹娘所在的村子,本可以被救的。是谢临,那时的河道总督,为了保自己的乌纱帽,压下了灾情,等他上报时,村子已经被淹了。”
沈玉衡手里的棉袍“啪”地掉在地上。她看着萧彻的背影,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人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那个教她“铁砚磨指血”的先生,那个在金銮殿上为她担保的阁老,竟然是间接害死她爹娘的人?
“你以为他为什么收你为徒?为什么教你查案?” 萧彻转过身,目光像刀子,“他是在赎罪。可这罪,他赎不清,你也忘不掉,不是吗?”
沈玉衡弯腰捡起棉袍,指尖触到冰凉的布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她想起谢临看她的眼神,那种复杂的、带着愧疚的目光,原来不是错觉。她以为自己找到了依靠,却没想到只是跳进了另一个深渊。
“陛下告诉臣这些,是想让臣恨他?” 她抬起头,直视着萧彻的眼睛,那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朕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没有干净的人。” 萧彻走到她面前,抬手拂去她肩上的落雪——不知何时,外面已经下起了雪,“谢临是这样,朕是这样,你……将来也会是这样。”
他的指尖碰到她的衣领,带着雪的寒意,烫得她皮肤发麻。沈玉衡猛地后退一步,撞在案上,砚台掉在地上,墨汁泼了一地,像一滩凝固的血。
“臣……臣告退。”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萧彻没拦她。沈玉衡几乎是逃着跑出了兵部衙门,雪片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才猛地停住脚步。
“姐姐?” 苏晚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还提着一盏灯笼,“先生说你可能出事,让我来找你……”
沈玉衡看着苏晚冻得发红的鼻尖,突然想起萧彻的话。谢临是在赎罪,那苏晚呢?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没事。” 沈玉衡捡起地上的棉袍,裹在身上,“我们回去。”
雪越下越大,把御史台的青石板染成了白色。沈玉衡走在前面,听着身后苏晚踩着雪的“咯吱”声,突然觉得这世上的人,都像这雪地里的脚印,看着清晰,太阳一出来,就什么都没了。
回到耳房,沈玉衡把自己关在屋里,看着案上谢临批注过的卷宗。那些苍劲的字迹,此刻在她眼里变得模糊,像蒙了一层血。她想起爹娘临死前的眼神,想起马厩里老兵冻裂的脚,想起谢临在金銮殿上为她担保的样子,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冲到院角吐了起来。
呕吐物落在雪地里,冒着白气,很快就被新雪盖住了。沈玉衡扶着墙站起来,见苏婉站在廊下,披着一件狐裘,手里拿着一个食盒,正静静地看着她。
“沈御史吐得很厉害。” 苏婉的声音很轻,像雪落在棉花上,“是因为知道了谢临的事?”
沈玉衡没说话。她知道苏婉是来示威的,是来告诉她“你以为的靠山,其实是你的仇人”。
“陛下什么都告诉你了,却没告诉你另一件事。” 苏婉走过来,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莲子羹,热气腾腾,“当年压下灾情的奏报,谢临是签了字,但批准的人,是先帝。而力保谢临不被处死的,是当今陛下。”
沈玉衡猛地抬头。
“这宫里的事,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苏婉舀了一勺莲子羹,递到她面前,“谢临是罪人,也是忠臣;陛下是恩人,也是仇人;我父亲是贪官,却也曾在北境击退过鞑靼。沈御史,你说,这公道,到底是什么?”
莲子羹的甜香飘进鼻腔,沈玉衡却觉得一阵反胃。她看着苏婉离去的背影,狐裘的毛在雪光里泛着白,像一头优雅的狼。
回到耳房时,沈玉衡发现案上多了一样东西——是那枚被她摔碎的砚台,被人用胶水粘好了,裂缝像一条丑陋的疤。旁边压着一张纸条,是谢临的字迹:“铁砚碎了,墨还在。”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宫灯上,发出“簌簌”的声响。沈玉衡拿起粘好的砚台,指尖抚过那条裂缝,突然明白萧彻的话——这世上没有干净的人。谢临的罪,萧彻的狠,苏婉的毒,甚至她自己的执念,都是这权力场里的泥,谁也别想干干净净地走出去。
她重新研墨,把北境军镇的账目铺在案上,笔尖落下时,墨汁在纸上晕开,像一朵黑色的花。她知道,从今夜起,她不仅要查军饷,要斗贪官,还要提防谢临的赎罪,萧彻的试探,苏婉的报复,以及那个在北境虎视眈眈的靖王。
刀光已经亮起,映着宫灯的暖光,一半是恩宠,一半是杀机。沈玉衡握着笔的手,第一次没有发抖。她想起贫民窟的雪夜,想起春桃烧得通红的脸,想起那些在卷宗里留下名字或没留下名字的死者,突然觉得这砚台里的墨,混着的不只是她的血,还有无数人的骨血。
她必须写下去。哪怕明天就会被这刀光斩断脖颈,哪怕终有一天会变成自己最痛恨的人,也要在今夜,让这字,能替那些沉在水底的人,喊一声疼。
宫灯的光晕在纸上晃了晃,照出“北境军饷”四个字,笔锋凌厉,像一把出鞘的刀,正对着这深不见底的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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