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

作者:袷衣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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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孽


      刺杀事后,宫内当即戒严,大长秋赵用随着绣衣局连夜验了尸,而无需刻意查询,已有人指认,那正是浣衣局的宫人冯氏。
      只是,她还有另一重身份——罪人魏寔的表亲姊妹,昔年内定的太子妃。

      这微妙的身份,难免令人回忆起白凤二十五年春那次“隆陵之变”。
      那时的太子魏寔勾结华亭侯霍渠,趁皇帝离京谒宣帝隆陵之机,占据京师欲意谋反。不料为胞妹高阳公主的驸马崔易告发,兵败被俘,最终霍渠自刎,魏寔赐死,东宫上下被诛,只余下一个小皇孙长沙郡王魏祉。而冯氏成年男丁处斩,女眷没官,连魏寔已逝生母冯昭仪的神主,都被迁出太庙。
      便是在隆陵之变第二年,皇帝改年号白凤为新定,如今已是新定五年元日。

      昨夜的雨在地上凝成一层薄冰,今晨又落了细雪,宫人在雪上铺了木屑,弄得宫道间泥泞不堪。
      魏宥到明和堂时,天已微亮,宫人引着她进了殿,屏风珠帘后似有人影,越过那层障子,铜陵公主便坐在榻前的胡床上;而另一侧,一男子垂袖而立。

      绣衣局直指谢照——魏宥默道。
      他虽已年近四旬,却未如京中时兴般蓄须,加之眉眼清秀,带着几分女气,若只看皮相,不像武官,更似书生。
      可魏宥清楚记得,前世宫变之际,谢照领着宫中未叛变的禁卫死守显阳门,将霍氏部曲三千人阻于宫外整整一日,直至次日庆湖营入京,魏定被杀后,谢照依旧拒不受降,终被以乱党之名处死。
      不同于前朝的绣衣使者往往由御使兼任,本朝的绣衣局并不隶属朝中任何一司,他们是直属帝王的特使与私吏,谢照这绣衣之首出现于此,大抵是对刺客的拘鞫终有了些成果。
      又或者……
      他们是来审她的。

      她收回目光,依制叩拜,“臣请陛下圣躬安。”
      皇帝尚未开口,便已不住咳喘,只摆手示意她起身,魏宥再拜谢恩,起身立于铜陵下首。
      皇帝似缓过一口气,向着宫人闷声道:“带她上来吧。”
      言罢,有人带着一位宫女服饰的年轻女子上前,待看清她的脸,魏宥不觉呼吸一滞。便见女子跪于脚踏前,高举手中木匣,沉声道:“罪人冯茵,携姊遗物,叩见陛下。”

      前世魏容登基后,下旨清剿宫中冯氏余孽,却发现冯茵在除夕当夜便已被人灭口。如今她能毫发无伤地出现在这里,甚至带着物证。
      魏宥悄然瞥向谢照,却发现谢照亦在看她。

      孙常侍接过木匣,陈至皇帝面前,皇帝抬手,想拿起木匣中那只银簪,却听冯茵低声道:“陛下勿碰,这支簪子同阿姊带上殿的那支不一样,是淬了毒的。”

      皇帝看了眼冯茵,又看向谢照,谢照会意,仔细验看两支银簪,又取一侧鱼缸验过,片刻后缸中鱼尽数翻了肚,他沉声道:“陛下,淬了‘血喉’。”
      百越人狩猎时抹于箭头的毒液,入口无碍,融入伤口血液,却可封喉。

      皇帝一顿,又靠回榻上,吐了口气,“冯苑既欲行刺,为何不用这个?”
      “因为阿姊从未想过杀您!”冯茵猛地抬头,疾声道。
      她缓了缓,待再度平静了,方道:“一个月前,有人给阿姊递信,信中内容是关于……隆陵之变的。”

      众人神色尽是一滞,冯茵却似并无察觉,只接着道:“阿姊依言去见了那人一面,却发现,那人正是中山王魏定。”
      “他道陛下欲以崔贵嫔之子魏安为嗣,因昔年废太子之事,崔氏不容长沙郡王,欲除之而后快。他无意得知,自知无法阻止,便想请姊姊在宫宴之上,刺杀圣上,而他会安排,将一切推给晋阳侯府,以绝崔氏子为帝的可能。”

      “昭雪……”皇帝重复道,却是一笑,“他倒是清楚。”
      冯茵眼色微变,语气已颇为尖厉:“阿姊不信他,暗中换了簪子,只是想在殿上逼圣上当庭承认,隆陵之变,冯氏与废太子皆是受陛下您指使,为的是清剿霍氏,最后落得那般结局,皆是替陛下顶罪!”
      皇帝眼神冰冷,而冯茵胸|口起伏,已是难以自抑,“她留了遗书,将魏定与她谋划的种种尽数录下,是为事后揭发魏定所为!我得知阿姊出事,连夜去了她房中,正好撞见有人离开,险些为人灭口……我得幸逃出,再度潜回时,遗书已经不见了,我能找到的,只有被藏起的簪子。”

      “既是如此,冯苑为何不一开始便将信交给你?”皇帝问。

      冯茵第一次垂首,轻声道:“……她不想将我扯到这些事中。”
      当年冯氏蒙难,宗亲死得死,散得散,她们姊妹二人在宫中相依为命多年,她焉能不知冯苑隐瞒于她的用意。
      她也想要苟延残喘,可昨夜的经历,却让她知道,无论如何,她终难逃一死,既是如此,她为何不将一切捅出去?就算只搅混一池水,也算为冯氏出了口恶气。

      皇帝问道:“那你又是从何得知此事的?”
      “我无意中撞见他们通信,阿姊遮掩不住,这才告知我始末,又怕中山王借我拿捏她,只好让我自己伺机出宫,可宫禁森严,我又如何走得。”

      皇帝看着她,“你可知,你今日说了这些,会是什么下场?”
      冯茵微颤,转而阴鸷一笑,“左右是个死,小人这条贱命死不足惜,可用小人的命换他不自在,值得很。”

      皇帝合上眼,揉过眉心,“去叫魏定过来。”

      孙怀襄应声出殿,殿中一时鸦雀无声,只余皇帝叩着榻沿的轻响。魏定来时便见这般场景,血登时凉了大半,他叩首问安,却久久不闻“起身”二字,他不敢抬首,而他知道,皇帝的目光未离他一瞬。

      “四郎,你可认得她?”皇帝终道,声音却还称得上平和。
      魏定抬头,匆忙看了眼冯茵,便摇头道:“臣不认得。”
      冯茵嗤笑,讽声送:“昨夜殿下还令人灭小人的口,如今便不认得了?”

      魏定愕然,“你是何人,我为何要灭你的口?”
      “也是,殿下不认得也是寻常,一个月来,只与我阿姊传过信,自是不认得我的。”

      魏定袖下的手指一颤,霎那间便已明白皇帝将他召来的意图,只觉耳际一阵嗡鸣,面上却不能露出一丝破绽,“你阿姊又是何人?本王又何曾私下与人传过书信!婢子休得胡言!”

      冯茵不住冷笑,“殿下不认?十二月初一,你借入宫请安之际,见过我长姊冯苑;她同意上殿后,你又令人至掖庭递信,两日前,你命人递了那支淬了毒的银簪,那簪子如今便在此——中山王,你认,还是不认!”
      “是何人派你来污陷我!”魏定怒道,“我为何要害陛下?陛下出了事,于我又有何益?”
      冯茵嗤声回斥,“那就得问你中山王了。”

      魏定转头看向榻上的父亲,而帝王的目光冰冷如斯,他怔住,明白皇帝这是信了冯茵的话,急急膝行上前,抓住皇帝的袍角,“阿父!阿父!您得相信儿!儿知道……儿的一切都是您给的,为何要害您啊!她一个乱党余孽的话怎么可信……”

      皇帝低眼看着他,温言道:“朕自是不愿信的,只是,你得拿出证据来,朕将绣衣局交与你半年有余,谢照连这都未教会你吗?”

      魏定猛得转头,看向谢照,他终归年轻不经事,此时慌了神,已是语无论次,“是你!是你要害我!你怕我夺了你直指的位置!你见阿父爱我,你妒忌我!”
      谢照不语,似是懒得同他争辩,魏定却似找到了救命的稻草,猛得指向冯茵,“是你!当年废太子事败,便是因为崔大告了密!她恨毒了崔氏!这才借机攀扯!”

      不……不对,魏宥一怔,这不对。
      前世谢照对魏定的忠心似不得做伪,可如今看来,两人的关系说是针锋相对也不为过……那么谢照效忠的到底是谁?
      未待魏宥回神,魏定又似想起了什么,再度扑上前指向谢照,急声道:“还有他!对!我查过了!当年在采石……”

      “住口!”话未说完,方才一直一言不发的铜陵突然厉声斥道。
      魏定愣住,皇帝已半俯下身,附在他耳际低语道:“长沙郡之事,知道的只有寥寥几人,你是一个。”

      魏定倏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攥着衣角的手一点一点松开。
      皇帝叹了口气,抬手取过被置于一侧的银簪,丢在他身前,“你自己看着办吧。”

      魏定呆住,怔怔地看向皇帝,“阿父……”
      皇帝并不理会他,魏定缓缓爬着去拾那支簪子,举簪的手不住颤抖,久久下不了决心。

      铜陵叹了口气,别过头不忍再看。钝器入肉的撕裂声与喉管破裂的呵呵气音响起,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不由蹙眉合眼,而银簪落地的脆响让她感到一丝怪异,铜陵终忍不住转过身,却见魏定倒在脚踏前,双手捂着喉头被簪子穿透的血口,不住抽搐痉挛。
      而腥红的氍毹间,一支银簪横陈——同魏定喉间的一模一样。
      谢照用衣摆拭着指尖溅上的殷红,一言不发。

      皇帝冷眼瞧着,仿佛眼前濒死挣扎的只是缸中鱼:“我本是想试你,可你……为什么又让我失望?”
      魏定一顿,呕出一口乌血,再也不动。

      魏宥不觉掩唇,腹中已是一阵翻覆。皇帝掩面,叹道:“就说是急疫暴毙,后事依亲王礼制办。”他一顿,又看向冯茵,“自己去吧,也算朕全冯氏最后一点脸面。”

      “谢照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皇帝又恢复了原来病笃的模样,几人依言退下,谢照低着头侍在榻前。
      “你将那些透露给魏定,是想做什么?”皇帝平和道。
      谢照倏地跪地,叩首道:“臣知罪。”
      “你是在朕身边长大的,朕能信得过的人不多,所以朕有时可以容许你那些手段,而不是朕不知道,你明白吗?”皇帝叹了口气,“等朕死了,一切都随你和铜陵,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谢照没有应声,便听皇帝道:“起来吧,叫五娘进来,朕有话同她说。”

      出了明和堂,夹雪的风便扑面而来。魏宥对皇帝的传召似早有预料,一直候在廊下,见谢照出殿,远远向他颔首示意,便向殿中去。
      谢照的目光近乎悲悯,一直随着她,直至朱门闭合,将她的背影掩去,他叹了口气,停在阑干前,而危楼高台凭阑立,天地之间清白无垠,不免令人生出堕落的欲念,他无端构想自己落下的样子,又觉那样的亡故,只平白污了这白茫的完满,可被这白茫覆住的,又是什么?是朱楼金瓦,还是今人古人中,一个又一个魏定?
      他终是不由轻笑。

      “圣上同你说了什么?”

      身后,女子的声音微哑,谢照听出是铜陵的声音,他没有回身,“一些旧事罢了。”
      铜陵停在他身侧,她本就清瘦,近半月来,先是驸马裴济病殁,后又为各方之事奔走谋划,已是心力悴憔,更是清减了许多,这般抿唇拧眉,竟显了几分苦相,“阿父是把她往火里推。”
      谢照嗤笑一声,“我们在火里很久了。”

      两人都沉默不语。后殿耳房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惊得檐上寒鸦齐齐飞去。铜陵一怔,抬手拦下向耳房奔去的宦官,“发生什么了?”
      宫人满脸为难,“中山王妃见中山王的遗身抬出来,闹着要看中山王遗容,可圣上先前便说了不准揭布,咱家……”
      话未完,铜陵已向耳房奔去,谢照跟在她身后,便见耳房的门大开着,临时竖起的屏风后,隐约可见覆着白布的人形。而中山王妃正被两个宫婢死死拉住,身上还穿着昨夜赴宴的礼服,显然是方才随魏定一同来的明和堂。

      见铜陵公主已至,众人皆暗暗松了口气,按住中山王妃的手也放了些许,中山王妃脱力般瘫在地上,一手虚搂着她的小女儿,铜陵上前跪在她身前,举袖为她拭泪,“春嫣,带着禔娘回去吧。”

      崔春嫣好似即将溺毙之人倏然抓住了一块浮木,死死攥着铜陵的衣袖便不肯松手。
      “玉薌,你告诉我,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四郎他向来康健,又怎会突然……”尚未说完,她已泣不成声,“……为什么不让我看一眼,就一眼也不成吗?”
      “四郎是病殁,你依旧是中山王妃,禔娘依旧是蓬莱郡主,若不是病殁,你们便是罪孽,斯人已矣,为何不选一条对生者更好的道呢?”铜陵看着她,用只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罪孽。”春嫣的目光一点一点散开,她突然轻笑一声,“罪孽。”

      谢照隐约感到不安,他方跨过门槛,一点殷红便已溅上他的衣襟,他近乎本能地拉过一旁的魏禔,死死掩住她的眼,女孩自惊吓中回过神,呜咽着试图挣开他的手奔向自己的母亲,却因他的钳制而不得,激愤之下,魏禔张嘴便咬上谢照的虎口,谢照没有因此松手,反更用力地将魏禔按在怀中,他抬眼看向大殿的另一头——崔春嫣似是笑了笑,继而靠着漆柱缓缓划下,殷红在朱红上画出一道墨色……并不醒目。

      谢照突然颤抖,三十多年前的雨夜,透过微开的破旧柜门,母亲总是恬静的眉眼,因颈间勒紧的弓弦而狰狞扭曲。羊水混杂着血水自她的衣下流出,蜿蜒至木柜前,他想冲破那道凭障,而他的孪生兄长死死按着他,最后的血亲相依跪缩在狭隘的柜中,将他与兄长带来人世的羊水,此时便如黄泉之水不得逾越——黄泉的尽头,母亲的目光似乎看向阴影中的稚子,那双发红落泪的眼中,是含笑的吗?

      怀间挣扎的力度渐渐微弱,半日之内失孤失持的惊痛,终将四岁的稚女击溃,铜陵默然接过已昏厥的孩子,谢照头也不回,径直向着阶下而去,却听见身后女人的低语,“就快结束了。”
      他脚步一顿,终究没有回应这般美好到虚幻的愿景,他不相信,也不会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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