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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寺之诺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他……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和尚,他也一直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和尚。”忆起往事,谢明远浑浊的双眼似乎清亮了些,和道士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道士在一旁默默听着,谢明远也不要求他给出什么反应,似乎连旁边到底有没有人也不怎么在乎,支离的病骨已经无法支撑这些回忆,说出来,反而觉得身体轻了许多,他在雨雾朦胧中回忆着自己的前半生。
“后来,我去看了他许多次……给他带了许多小玩意儿,都是些民间的俗物,逗小孩儿开心用的,他却次次都很高兴,像得了什么稀世珍宝咳咳…”谢明远消瘦的脸颊浮现了笑意。
“我总怜他十六年从未踏出山门一步,青灯古佛,连看檐外的雨都只能想着经书的典故,每每说要带他下山看看,他却只是垂眸合十,念些‘红尘皆苦’、‘众生颠倒’什么的,仿佛那庙的门槛是什么天堑,跨出去便是要坠入阿鼻地狱似的。”
“你带他出去了吗?”道士终于出声询问。
“没有。我以何立场带他下山呢?我不曾在南城救下他,不曾养他一日,他不欠我什么。难道仅凭几件市井玩物,几缕人间烟火气,就要诱他破戒离山?他心中自有菩提清净,又岂会为我这三言两语轻易动摇。”
谢明远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
“他确实什么都不懂。他师父从未给他剃度,那傻子自己削了头发,用香灰抹了戒疤,披上旧僧袍就以为自己也是个和尚,老和尚也只告诉他尘缘未了的废话--他哪里懂?不过是自幼在寺庙长大,听惯了晨钟暮鼓,看多了僧人诵经,便以为那些话听久了就能参透。”
可佛不渡懵懂人,禅不点无心灯。没人教他,他变只能学个模样,连执念都修得歪歪斜斜。
谢明远不知怎的,想起了有次自己去找慧空,慧空望着窗外的雨幕,轻声道:“施主你看这雨,洗了尘也困了人。佛说众生皆苦,那这雨就是尘世的泪吧。”
谢明远那时不以为意:“泪?本公子只嫌它脏了本公子的鞋袜还碍了归途。你这小和尚,说话忒没意思。”说完就别扭地扭开了头,他并不想说这些扫兴的话的。若是他的狐朋狗友说这些,他大可以喝杯酒尽兴畅谈;若是那些老和尚说这些,他就算打着瞌睡应和也不至于这么说,偏偏这个人是慧空。他不喜欢慧空谈什么众生有的没的,明明自己都是个小可怜虫,那老和尚分明是在耗他。自己去了那么多次,也就是看在这寺庙的修缮有自己父亲的功劳才没有拦着他。
思即此,谢明远又咳嗽了几声。
“公子怎知他什么都不懂?”
谢明远没有回答,自顾自回忆道:“后来朝廷内斗,我父亲被卷了进去。中间种种我并不了解,父亲他一直这样,不喜我插手这些。父亲这一生修缮庙宇无数,到头来却成了罗织罪名的铁证。我恨”
“我是看着父亲被行刑的,他们拦着不让我去,我便扯了块白布蒙脸,混在人群里,亲眼看着父亲的头颅滚进灰里的。”谢明远平静地说着,“我本该难逃一死,可偏偏净慈寺走水,那老和尚一生行善,恩泽百姓。朝廷再严苛,也不能在一片焦土上刨根问底。人死如灯灭,死者为大,这件事就这么被胡乱揭了过去,真是可笑。”
“净慈寺的大火烧得凶,还引燃了周遭山林。官府派数十差役补救,却怎么也压不住,直到天公垂泪。那天我被家仆按下了,眼睁睁看着的,什么都烧成灰了,什么都没有了。若是他已经活着出去,哪怕怨我恨我来找我要个说法都好,我知道这火和我们家脱不了干系,但我连个见他的机会都没有寻到。若是他没活着出去”
谢明远的声音已经渐渐微弱下去,握着那道士的手:“您做法也好,招魂也罢,看看这桩旧愿能了吗”
道士沉默良久,才哑声开口宽慰:“世间万般,何曾由人。”他垂眸看着谢明远和自己相握的手,“贫道无用,没那通天的本事,您若信这些,反倒荒唐。”
“我信,你说…我就信。二十年了,我只求个答案。”
道士望着榻上形销骨立的谢明远,心中知晓他已经不在乎真假,只余执念如附骨之疽,啃噬了他二十余年。
他不需要答案,需要一个了断。
沉默片刻,不知是不是出于怜悯,道士还是拿出几个被磨得发黑的铜板,指尖一念,叮当脆响。谢明远听着那铜板声,恍惚间回到了当年古刹檐下,雨声淅沥,木鱼清响。
铜板落地,余音袅袅,混着窗外渐小的雨声,道士低眉合掌,沉声道:“求不得时,不求即是得。公子若真信贫道所言”道士缓缓弯腰,取下佛珠轻轻放在谢明远枕边,又俯身贴近谢明远耳朵低语了什么,说完便起身行了一礼,没有再看谢明远,也没有管门外仆人准备好的酬金,径直离去了。
老仆人还没来得及去追,就听见屋里的谢明远在唤自己:“阿福,雨要停了吗?”
阿福连忙进去应到:“是啊,要停了。”
却见谢明远手握一串佛珠,安详的闭着眼,泪痕未干,唇角却微微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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