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天下之姽婳词

作者:无濯笔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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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请为质


      酉正一刻,万国公馆正殿金钟三鸣,各国使臣分班就座。
      御座之上,大雍皇帝梁括玄衣纁裳、冕旒低垂,鬓边微霜,却精神内敛。左侧设凤座,周后翟衣霞帔,翠凤步摇在烛光下流辉点点,矜贵端庄,一言未发而自威。
      东阶首席,绛纱亲王梁琰珩独踞,金鈒盘龙纹,佩山玄玉,五梁冠垂旒不动;次席邺郡王梁琰泽和敦郡王梁琰裕作陪,梁琰泽一身青袍纁裳,水苍玉在腰,麈尾半掩;梁琰裕则是朱袍素带,瑜玉傍身。
      金钟余音未散,一股带着冰雪与兽脂的粗粝气息先一步涌入。夷月氏王子贺兰朔,一袭黑狐大氅,内着狼皮轻甲,鞣革呈乌金色,甲面以银丝勒出奔狼纹,腰悬弯刀,刀鞘包雪豹皮,尾端坠三枚狼牙,足蹬翻毛鹿皮靴,靴口翻出灰白风毛。
      他并未学南人跪拜,只以右拳抵胸,声如滚石撞冰:“夷月贺兰朔,代父汗献风貂千张、雪狐五百、白狼皮百领、苍鹰幼雏一对,愿与大雍永结盟好。”
      话落,两名随从抬上雕狼纹铜箱,箱盖掀处,雪白皮毛堆叠如云,瞬间压得灯火也冷了几分。
      梁括微抬手,示意内侍接礼,声音沉稳如钟:“王子远道,风雪为证。赐座。”
      顺国岚公主林岚由鸿胪寺卿引入,銮铃止歇。
      林岚扶着玉芍的手步上丹墀,一袭晴霞翠鸾衮服在灯海中铺展开来——天水碧的云锦映着鎏金檐火,衣上玄鸾衔尾纹若隐若现,仿佛远岫含烟;月白留仙裙随风微漾,每破边缘一线赤金,腰间软玉带只嵌一颗南珠,垂下碧、朱两缕流苏,步履之间悄然碰撞,却无声,只闪出细碎流光。高髻上鸾鸟金冠不缀繁珠,唯有一支点朱笔式珊瑚簪,三粒细珠轻触额心朱砂,既合礼制,又显克制。
      殿内数百双眼睛不由同时一黯——那衣色先夺了灯火,再映回人眼,竟让人辨不出是锦缎生光,还是人自有光。盈盈一拜:“顺国林岚,叩见大雍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并问皇后娘娘金安。”
      梁括抬手:“平身。”声音不高,却自带金石余韵。
      酒过三巡,梁括以指轻叩玉案,示意奏事。
      李自溪捧青册出班:“启奏陛下:顺国请开邕江、云岭两处互市,一年两集,南货北锦,舟车并通。廷议未决,今顺国嫡主远来,愿陈其详。”
      梁括目光掠过殿下,落在林岚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公主何以请朕?”
      林岚起身,折扇未展,声音清而稳:“顺国所产香料、象牙、药材,大雍未必急缺;然大雍丝绸、瓷器、书籍,南人慕之若渴。若陛下允互市,顺国愿以王室船队为先,三年之内不取关税,所利惟在流通。若朝廷仍虑远人难信——”
      她微微一顿,抬眸直视梁括,“外臣女愿留燕京三年,就学太学、观礼上庠,以释众疑,亦表顺国永睦之诚。”
      殿内低低哗然。“留京三年”四字,比质子体面,比人质温和,却同样掷地有声。
      梁括指腹轻抚案沿,似在权衡。
      周后抬手,侍女奉上鎏金小炉,她亲自拈香一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殿中安静:“公主天姿贵胄,肯留京研学,大雍自当尽地主之谊。只是——”她转眸看向梁括,语气柔缓,“陛下,诸位皇子的课业,也需良师益友。”
      一句话,既给足了林岚颜面,也把“留京”二字轻轻系上皇家书案。
      周后轻轻抬手,鎏金小炉中一缕沉檀袅袅升起,她只温声补了一句:“万邦来朝,原该以礼始、以学终。公主既肯留京研学,宫中自当择良师、备精舍。”
      梁琰珩微一抬眸,目光穿过灯火,落在林岚身上。那一眼里的审视极短,随即化作一点几不可见的颔首,声音不高,却沉稳如砥石:“公主肯留京,是南北之幸。互市既开,便需诚信。奏请圣上,可为公主行馆增戍,以全两国之安。”
      梁琰泽执麈尾的手轻轻一摆,玉柄转过半弧,唇畔仍是温雅笑意,却未置一词,自己的这位皇兄今日倒是有趣,增戍还是监视行踪,怕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垂眼拂去袖端并不存在的微尘,与他全无干系。
      梁琰裕少年心性,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终是按捺不住,上前半步,朗声却恭敬:“公主若入太学,琰裕恰领监学之职,愿为向导,共研经史。”话说得轻快,尾音却在父皇轻瞥之下戛然而止。少年立即收声,敛袖退后,皇族持重在这一刻悄然归位。
      梁括收回视线,声音低沉而清晰:“互市之议,朕准了。邕江、云岭两处,一年两集,税例依大雍制。至于公主留京——”他顿了顿,“赐居万宜行宫,增戍由祚王去办,务必保证公主安全。公主为贵客,不宜与皇子同学,则特指名师,以授经史。三年为期,期满,送公主南归,望两国未来贸易互通,共享太平。”
      群臣山呼万岁后归席。林岚却未退,她自知今日之请已有结果,然这位素不相识的祚王竟为行宫增戍,心中有些愤懑,但是不发于面,抬眸望向御阶,声音清冽而恭谨:“陛下,臣女初至燕京,恐失仪于禁苑。闻祚王殿下清正端方,谙熟礼制,不知可否请殿下拨冗引路,以全宾主之谊?”一语既出,满殿微静。
      林岚话音甫落,殿中静得只闻灯芯爆开微声。梁琰珩略一拱手,语气谦谨:“陛下,万宜行宫深处内苑。儿臣出入多有不便,恐损公主清誉。穆德长公主之女,昭翊郡主萧玥婳,素习礼仪,精通史书,若由郡主相伴,自是合仪。”
      梁括指尖顿在龙案上,眸色微深——昭翊郡主卧病半月未出,皇帝低低一笑,似在权衡,又似在欣赏这步棋,片刻后开口:“郡主抱恙,可传太医令携药同往。务必让昭翊郡主早日康复,祚王既如此周全,便准所请,着昭翊郡主暂领太学侍讲。内府拨两名女史随行,祚王去传朕口谕。”
      梁琰珩垂眸,声线平稳:“儿臣遵旨。”
      林岚衣袖下的手衣袖下的指节无声收紧,指甲陷入掌心,却连半分痛意也觉不出。昭翊郡主缠绵病榻,深居简出,竟然让她来授业自己。
      她垂着睫,唇角仍维持着方才的弧度,仿佛温顺恭谨,可胸腔里却翻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原来所谓“互市”的筹码,只是把她这枚棋子轻轻放到棋盘的另一端。帝王一言,她便要从鸾旗之下,寄身于深宫高墙;梁琰珩一句“男女不便”,便将她转手推给一位素未谋面的病郡主。他们三言两语,定她来去。
      她嗅得到殿上沉檀与龙涎混出的暖香,也听得见自己血脉在耳鼓里一下一下敲击,不甘像雪线以下的暗火,烧得指尖发颤,却连火星都不能溅出半粒。“不可失仪。”她在心里把这句话咬得极重,仿佛咬在舌根,咬出血来。于是指节慢慢松开,掌心留下四枚淡白的月牙,像四道无声的刻痕。
      再抬眼时,她仍是温良的顺国公主,眸光澄澈,仿佛方才那一瞬的锋利只是灯焰的错觉。可她知道,那四道月牙已烙进骨里,终有一日,她要叫这盘棋的落子声,换一副腔调。
      “臣女谢恩。”
      梁琰泽的麈尾在指尖停了一瞬,向梁琰珩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闻的声音低低道:“二哥今日竟肯抬出昭翊……倒教我想起,小时候她……。”
      梁琰珩目不斜视,嗓音压得极轻,却带着威压:“旧事不必提。”
      梁琰泽却笑得更温雅,仿佛只是掸去袖上微尘:“旧事不提,新事却有趣。父皇的药,当真能治郡主的‘旧疾’?”
      话音未落,敦郡王梁琰裕也凑了过来,少年藏不住好奇:“昭翊表姐不是一直病着?二哥怎知她肯出面?”
      梁琰珩侧目,眸色淡淡:“郡主只是缺一味良药,太医令自会配好。”
      梁琰泽闻言,麈尾掩唇,眼底却掠过一丝冷光——那味良药,究竟是药,还是人?
      高座之上,梁括仿佛未觉阶下暗涌,只抬手示意乐声再起。
      金钟复鸣,灯火更盛,毓秀蘅澜,却莫名多了一道御赐的“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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