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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猫戾(一)
不知沉眠多久,车已驶入山林,水珠起初淅淅沥沥,时不时飘进舆内。冰冷触觉使萧离郁霍然惊醒,他在梦里闻到了血腥气,刺激得几乎干呕起来。
雨已经开始下了,旋即如利刃接连不断敲击在外侧,他伸手,掌心是钝击的微痛。
泥土腥气混合雨水,蒸腾的潮热裹着风,是久违的凉爽。雨打在泥土堆中聚出水洼,马车行在小道,狭窄的道外便是山崖。
萧离郁深深吸一口气,还是压在胸膛,阵阵雨珠淹进来打在脸上,他手忙脚乱地拉起窗。
曲商横闻声睁开眼,指缝中停滞不久的铜钱继续滚动起来。
“还真是一场大雨。”他冷不丁吐出一句话,分明是谈论天气,却又刺骨得很,听上去便不怀好意。
铜钱在掌心停下,曲商横忽然笑了起来,视线缓缓移向外头,眼底凝结寒光,森冷得直刺人心。其中包裹的奔波疲态,尽是讥讽与嘲弄。
“可惜这么大的雨,连回‘家’避一避都有人阻拦。”
车头处隔着厚重帘子,隐约传来马夫的喊声,藏在大雨中几乎听不清,“是喽!这样的雨,路上遍地‘拦路虎’,诸位过岗可得留心那些消信呐!”
马匹已经感到疲惫,速度渐渐慢下来,马夫说罢高高扬起手中带有倒钩的匕首狠狠扎入马身,他眼中凶光毕露,神采与那偷偷观察两人的黑衣人一模一样。
匕首刺入的刹那马夫竟纵身跳下马车,马匹感受到剧痛发出声歇斯底里的尖啸开始死命狂奔。
车舆登时猛烈颠簸起来,几乎要将所有人甩出去,靳承睁开眼顾不得前因后果抬手护住萧离郁额头。
他扭头大声询问曲商横:“怎么回事?”
“那马夫有问题,如今跳车逃了。”曲商横被压在角落,挣扎着从中挤出试图离开舆中牵住那匹狂奔的马。
帘子掀开一道银光擦着棉布而过,耳边响起的是箭簇飞过的鸣响,马儿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脚下竟偏离原先路线向外倒去,野草生长得密密麻麻遮住崖边真正的位置。
马蹄落下就是空,带着后边几人一下冲出了崖子。
曲商横缩回里面,失重感刹那袭来。所幸山坡度不算大,车舆在乱石中滚来滚去,马挣脱松落的镳和辔绳失去束缚,顺着滚下去就没了踪影。
靳承死死护住萧离郁,自己额头间不知何时撞出了血,他想问曲商横怎么不帮忙,却发现这个人又被压在底下。
车舆绊过一块碎石再度飞起,将里面三人抛在顶头,正当以为要摔得四分五裂之时,一切感觉都消失了。
两块巨石将车舆拦下,卡在中间只留下一道狭窄到只容得下一人出去的缝隙,曲商横艰难地伸出手拨开条缝,看清离地并不远。
这样的地方滚下来没丢命,运气还算不错,他的声音在夹缝中微弱发出,“可以下去……你们,谁先?”
“你在底下,你先。”萧离郁手臂撑着没倒下去,一路下来被靳承保护得很好。
雨已经停了,曲商横出去后没再说话,只听得到周围接连不断的鸟鸣和微弱的人声。
待萧离郁爬出后眼前顿时陷入阴影,一抬头,四五张人脸聚集在眼前。
那些人头戴翠绿圆荷,身披蓑衣脸上沾满泥土和汗渍,脚下绵软赫然是湿润的田地,为首的盯着他看了半天,咧开嘴笑道:“没伤着吧?看你们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一下摔倒咱田里了。”
“啊……没,没伤着。”萧离郁眼神迷离,他恍惚间以为自己一时断片得了癔症,怔了片刻才想起来还有个人在里面,他晃晃脑袋指着里面道,“这里还有一个,有伤!”
靳承声音下一刻传来,“没事,死不了,你让开。”
***
“额滴个乖乖。”靳承还没被这么多人盯过,脚下一软差点跌跤,被身后农夫稳稳扶住身子。
萧离郁仰头,山崖高不可见,一边庆幸着命不该绝,又好奇这处未曾踏足的地方,“这什么何地?我还没见过。”
“大历七十八望县,桦丰县是其一,怎么可能不知道啊?”旁边的农夫看起来像读过些书的,他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可思议。
“桦丰县?”萧离郁重复好几遍,他好歹领兵打仗看过疆域图,可细细划分下来七十八望县中从未见过什么桦丰县,再者往下也没有桦丰县的影子,像是消失在地图中又真实存在的地方。
农夫们点点头,那人又道:“听闻阿爷说,这里很久没人来过,距上一回已经是四十载光阴,走的人都两鬓斑白了。”
他说完顿了顿再次接着,“我叫于瘦松,带你们去见咱符县尉吧,他人可厉害,定能找到你们是哪里人士把你们送回去。”
“嗯?”萧离郁看了眼身边深陷泥坑无法自拔的曲商横,神色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下没什么好办法,也便跟着农夫们走了。
他们很是热情,一路走来问了很多,尤其是对萧离郁时不时咳嗽的状态。
过了闹市,直到县廨门口说话声才小了下来,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人着浅青圆领袍,另一人皂衣幞头衣袍手握佩刀,样子像是侍卫,见有人走来,侍卫行了插手礼告退。
“九品官,应当是县尉。”曲商横终于擦去手中最后一点泥垢,那县尉也恰巧投过目光朝这走来。
于瘦松道:“小兄弟眼神挺好,这就是我们桦丰县县尉。”
那县尉脚下带风,走得极快,不消片刻便站在众人面前,那是个看上去仅有二十三左右的青年,衣裳整洁,发髻干干净净藏在软幞头下面,给予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利落。
那张脸端的是一副备受少女青睐的,眼下一片乌青却将容貌消减大半,剩的只有说不清的疲惫。
曲商横故意站在他身边低声道;“符游兆啊,曾听过这人,倒是个公正廉明的官。”
留意到萧离郁怪异的眼神他不在意地拍拍袖子,语气稀松平常,“只是听说罢了。”
“符游兆。”萧离郁觉着熟悉,不知怎的重复一遍,惊得对方登时抬眼看过来,他依稀记得小时候在学堂里认识过一个孩子,玩得还不错,似乎也叫这个名儿。
对方猝不及防怔了片刻,来人没见个影子倒是先喊起了名字,他微微蹙眉出声:“你怎知本县尉的名字?”
萧离郁从后边探出脑袋指着农夫道:“这些乡亲们说的。”
符游兆犹豫片刻才开口,眼下乌青也淡了许多,“可是有疑难杂事相问?”
他上下打量一阵,没认出来。先前以为自己没睡好出了幻觉,眼前这人看起来瘦弱得不像样,衣袖空空荡荡的,若是夜晚一个人走在路上,指不定被人当做冤魂。
萧离郁笑容艰涩,扭身抬手指向于瘦松道,“乡亲们说你符县尉能把我们送出去,也便来叨扰县尉大人了。”
“哦。”符游兆那副得体的笑忽然收了回去,一副对送上门事务不情不愿的样子,神色敷衍地掠过靳承,唯独在曲商横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旋即眼神凌厉了些许。
“倒不是说叨扰,也不是不愿意帮忙,只是我现在是分身乏术。”符游兆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坦诚道,“最近出了些小事,吵得咱是吃不好睡不好,倒下了不少人,没精力处理更多事务。”
他的“小事”吸引了曲商横的注意,原本望着天神游的人瞬时低头看向对方,仿佛找到了出气口,话语间没甚么关心的意味,只有对方才那眼神的不满,“什么小事能难倒县尉?”
“罢了。”符游兆长叹一声挥手示意农夫们散去,转身带着三人往县廨里头带。
“就当开条后路,切不要声张。”
萧离郁撇过头,见靳承罕见的没有说话,脑袋只是转来转去,不知道在看什么,留意到萧离郁时靳承将脑袋凑过来,低声警告:“这里你可得当心着些,方才那符县尉说的小事恐怕才不是什么小事,一听就知道是安抚百姓的。”
“靳大哥此言不假,倒不是找麻烦,只怕是这小事要‘烧’到我们几个外人身上。”曲商横笑着,忽然插嘴道。
“嘿呀,你小子给我注意点,少装神弄鬼,别以为方才躲过一劫下次还能侥幸!”靳承抬手就要打却被曲商横灵巧地闪身躲过,连头都没回。
***
正跨过门槛,周围声音忽地嘈杂起来,来人脚步匆匆,人似乎不少。
坊正原本理着一叠纸低头赶路,险些撞上人,抬头见了符游兆先是恭恭敬敬行礼,随即将纸张往怀中一揣,手扶在腰间佩刀上离开。
他走得很快,足下生风,与符游兆不过交换眼神,没有过多话语。
萧离郁与他擦肩而过,被腰间朱砂写下的纸吸引注意,可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已经拐个弯消失了。
县廨中属于符游兆的地方收拾得一尘不染,卷宗书籍摆放讲究,然而墙面上钉满了记录与潦草绘成的图纸,桌面上摊开的卷宗上,用朱砂画出的圈里清清楚楚写了五个字:玄猫弑主案
“请看,此猫名啸铁,七日前不知怎的暴起抓人,将主人褚罡活活抓死,面目全非。”符游兆摊开那只玄猫的图纸,上面画的猫儿乖巧可人,双眼明亮,全无半分杀气。
“这玄猫乖巧,怎会杀人?”萧离郁有些不理解,猫儿杀人,闻所未闻。
他长叹一声道:“没那么简单,若只是猫儿行凶便不至于如此苦恼了。”
符游兆将另外两张牛皮卷轴递到萧离郁手中,不经意间又看了曲商横几眼,缓缓补充,话语中带着些渴望解脱的哀求:“这卷宗不外传,诸君既有意探查,可否协助我破获此案?若事成报酬好说,我定竭尽全力报答!”
言辞恳切,却有些计划成功,终于把人拉下水的意味。他一人实在难以承受,抓几人相助再好不过。
“也……不是不行。”萧离郁余光撇见靳承听到“报酬”时不自觉摸向钱袋,他本不在乎所谓报酬,钱财做活计也能赚些。
可当视线落在书架角落时,他的眼睛便移不开了,那是一册蒙尘的卷宗,字迹也已不清晰,隐隐约约看出抚南城旧案几个字。
萧离郁觉得这卷宗或许有些用处,况且破案后对方也算欠人情,好处应当不少,他斟酌片刻答应下来。
“若成功的话,还需符县尉……算些。”他话藏着掖着,手势却比得极明显。
却没想到靳承猛地转头,没说话,但瞪大的眼睛里面分明只有一句话:你在想什么?
符游兆如释重负地瘫坐在椅子上,随即又站起身,“好说好说,符某在此谢过诸位襄助,那请随我一同去义庄吧,新尸还停放在那里。”
“新尸?”曲商横道,“还有人遇害?”
“小兄弟想的没错,这已经是第三个遇害的人了,凶手杳无音讯。”符游兆长叹一口气,“来由我们边走边说,此事一时间也说不准。”
萧离郁放下手,只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跑过去,速度极快,一声微弱的猫叫传入耳中,转头却无迹可寻。
“喵呜。”
又是一声,然而不再温柔,仿佛下一刻便会冲出来抓挠脸颊。
“小将军,”曲商横蓦地转过头,笑吟吟一字一句道:“我们的交易,如何?”
“此间事了,再说吧。”萧离郁态度依然遮遮掩掩,躲避回答。
曲商横移开视线,沉声道:“不急,你总会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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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望县:县级,分:赤,望,紧,上,中,下
②坊正:一种职位,负责民间治安巡逻(类似于现在的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