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六十三度五

　　冰岛的风，像裹着碎玻璃的叹息，在UNIFSIR主楼七十二层高的玻璃幕墙外徒劳地刮擦。清岚站在自己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目光穿透极昼期苍白的日光，落在下方如同微缩模型般的冰川与海面上。

　　李推门进来，脚步无声，像一只踏雪的黑猫。她将一份文件夹精准地放在清岚桌角——该死的，还是伦理委员会，

　　“艾斯林女士的紧急通知，”李梅的声音平稳得像心电图仪上的基线，“脑科学部那边出了点‘小问题’，需要您过去一趟。B7，解剖区。”

　　“‘小问题？”清岚转过身，挑眉，红发在恒温空调的风口下微微拂动，银蛇耳饰闪着冷光。“在B7解剖区？听起来像是有人把腐蚀性溶液当早餐奶喝了。”

　　李梅推了推银丝眼镜，“可能性不高。报告显示，是脑科学部的某个活体样本……出现了计划外的呃，剧烈排异反应，损坏了部分精密设备。伦理委员会和科学理事会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场面据说相当具有壮烈。”她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嘲笑的弧度，“艾斯林女士希望您这位犯罪心理学家，能去评估一下是否存在人为操作失误之外的犯罪动机因素。”

　　清岚的绿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伦理委员会神经衰弱一样的报告瞬间被她抛在脑后。“剧烈反应？人为失误之外的动机？”她差点打翻咖啡杯，“三分钟后B7前厅集合，李小姐。”

　　电梯沉入地底，数字慢悠悠地跳向B7。金属轿厢内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更底层、更冰冷的味道，死亡和防腐剂经年累月浸透混凝土后散发的、属于地下世界的体味。清岚兴高采烈地靠在冰冷的厢壁上，指尖仿佛能感受到脚下深处传来的、某种不祥的震动。

　　解剖区的走廊比上层更显幽深，惨白的LED灯光将一切都照得如同冷冻柜里的标本，毫无生气。空气里那股福尔马林和臭氧混合的刺鼻气味更加浓重。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气密门前围了几个人，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们面色凝重，低声交谈着，像一群聚集在事故现场的秃鹫。

　　清岚一眼就看到了爱瑞思·德里斯。

　　首席科学家靠在对面的墙上，依旧穿着她那身标志性的、没系扣的白大褂，深绿色衬衫领口敞开着。她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几乎透明，镜片后的灰绿色眼眸深不见底，像两口封冻的深井。她右手缠着的绷带似乎换过了，但依旧醒目。她微微偏着头，似乎在聆听门内隐约传来的、某种金属刮擦和液体滴落的声响，嘴角挂着一丝极其古怪的、兴奋的弧度，神情让清岚想起她昨天高层会议上描述某些特别“有趣”的实验数据时的样子。

　　“德里斯博士，”清岚走过去，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听说您的爱宠闹了点脾气？”

　　德里斯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清岚身上，神情俨然刚从另一个维度被拉回来。她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毫无温度的笑容。“清博士。效率真高。”她音色沙哑，“谈不上宠物，当然，确实很有趣，它正在里面……接受安抚。”

　　“安抚？”清岚挑眉，“听起来像是需要重型机械的那种。”她比划了一个抡起什么东西猛砸的动作——她早就注意到德里斯身后站着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护目镜和厚手套的安保人员，手里拿着高压电击器和约束网枪，神色紧张。

　　“差不多。”德里斯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目光又转向气密门。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某种尖锐物体刮过金属的、令人牙酸的噪音。紧接着，一个清亮、带着点戏谑欢快的男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清晰地传了出来：

　　“…哦！漂亮！这一下可真够劲儿！差点就给我开了瓢！我说这位猴兄，你不应该在这里和我大发牢骚，我可从来没碰你…对了，是外面那些人，对吗？”

　　哈哈大笑的声音与现场弥漫着血腥与化学试剂味道的氛围，形成了爆炸性的反差。清岚猛地一愣，他妈的，精神病真不少啊。

　　德里斯嘴角那抹古怪的弧度似乎加深了零点几毫米。她没说话，只是朝安保人员做了个手势。

　　厚重的气密门“嗤”地一声泄压，缓缓向一侧滑开。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刺鼻的消毒水、臭氧烧灼的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古龙水香气，如同实质的浪潮般猛地涌出，瞬间淹没了走廊。清岚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门内的景象堪称地狱绘卷。

　　解剖室中央的固定台上，束缚带早已断裂。一个……勉强还看得出猿猴形的生物，或者说，曾经是生物的东西，正在疯狂地、无意识地扭动、撞击着周围的一切。它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部分肌肉组织暴露在外，沾满了暗红和粘稠的黄绿色液体。它的一只爪子（如果还能称之为爪子的话）抓着一截断裂的钛合金支架，正疯狂地砸向旁边一台价值连城的神经信号分析仪。昂贵的仪器外壳已经凹陷碎裂，火花四溅，屏幕上跳动着混乱的雪花点。地上满是破碎的玻璃器皿、扭曲的金属、以及一大滩难以描述的、馨香四溢的、混合着组织液的污秽。

　　而就在这片狼藉的中心，距离那个疯狂破坏的猴子不到两米的地方——

　　站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蓝色三件套西装，面料在惨白灯光下泛着金钱堆砌的颜色。衬衫是冷调的白，领带是某种深邃的靛蓝，上面别着一枚价值连城的银色领针，形状像是一枚抽象的原子。他身形高挑，姿态放松得近乎慵懒，一只手甚至还悠闲地插在西裤口袋里。

　　然后是他的脸。金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也许吧忽略额前的三缕挣脱发胶的碎发就好），向后梳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对飞扬的、带着浓浓戏谑笑意的灰蓝色眼睛。鼻梁高挺，嘴角天生微微上翘。此刻，那张英俊得可以直接登上华尔街日报封面的脸上，溅上了几点暗红的血渍，略微有些狼狈。

　　他尽可能无视了身后正在进行的疯狂破坏和溅射的火花，也仿佛没闻到那令人窒息的气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宝贝儿，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纯粹智性上的好奇和兴奋？就像在欣赏一场即兴的、充满浪漫美学的百老汇歌剧。

　　“啧啧啧，看看这力量系数，看看这运动轨迹的随机性！”他啧啧称奇，声音依旧清亮悦耳，带着一种富家子弟特有的、被金钱和优越感浸润过的松弛感，“爱瑞思，亲爱的，你这玩意儿能写莎士比亚吗？”

　　他话音刚落，（曾经的）猴子似乎被他的声音刺激，猛地发出一声嘶吼，抡起手中的钛合金支架，带着一股腥风，朝着男人的后脑狠狠砸来！

　　“小心！”门外的安保人员失声惊呼，手指已经扣在了电击器的扳机上。

　　清岚眯起眼睛笑了笑。

　　然而，那个混蛋——艾伦·艾什礼——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支架带起的恶风堪堪触及他后脑发丝的瞬间，他极其敏捷地、以一种近乎华尔兹舞步般的优雅姿态向侧面滑开半步。沉重的支架带着呼啸声擦着他的肩膀砸落，“哐当”一声巨响，将他刚才站立的地面砸出一个凹坑，碎片飞溅。

　　艾什礼甚至没回头看一眼那近在咫尺的毁灭力量。他只是抬手，用戴着黑色小羊皮手套的指尖，轻轻拂了拂自己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只是掸掉了一粒尘埃。然后，他转向门口的方向，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清岚身上。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他无视了首席科学家德里斯，也忽略了旁边一脸严肃的李梅，径直朝着清岚走来，脸上绽开一个极具感染力的、灿烂到晃眼的笑容。

　　“啊哈！”艾什礼声音里的欢快几乎要溢出来，像香槟开启时的气泡，“看看这是谁！如果我没猜错——您一定就是我们那位传说中，第一天上任就把劳伦斯先生气得半死的清岚博士！久仰大名！我是艾伦·艾什礼，第二科学家，德里斯博士认识十八小时的老朋友。”他兴高采烈地一把搂住德里斯的肩膀，导致清岚有一瞬间以为她会杀人。

　　然后他在德里斯的凝视下迅速甩下胳膊，满脸堆笑，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动作流畅地伸出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小羊皮手套上还沾着一点可疑的暗色污渍，与他一身昂贵的行头形成鲜明对比。

　　“幸会，清博士。”他灰蓝色的眼眸深深看进清岚薄荷色的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和探究，“不得不说，刚才在外面听爱瑞思提起您时，我就有种预感——不管怎么样，我玩的很开心，您呢？”

　　随即他的目光扫过清岚腰间的配枪，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带着点意味深长。

　　“看来，我的预感一向很准。”

　　解剖室内，脑科学部宝贝儿的嘶吼和破坏的巨响仍在继续，如同他们这场诡异见面的背景鼓点。刺鼻的血腥味、臭氧味、消毒水味，混合着艾什礼身上那丝若有若无的高级古龙水香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清岚看着眼前这只伸过来的、沾着血污的、戴着昂贵手套的手，又抬眼看了看艾什礼那张在修罗场中依旧笑得如沐春风、仿佛在自家客厅招待客人的英俊脸庞。

　　她扯动嘴角，露出一个丝毫不逊于对方的、带着点玩味和挑衅的笑容，伸手握了上去。

　　“幸会，艾什礼博士。”清岚的声音清晰而冷静，绿眼睛迎视着那双灰蓝色的眸子，“欢迎来到UNIFSIR，感谢您的安抚。”

　　她指尖传来手套微凉的触感和一丝粘腻。冰点之下的空气中，火花在破碎的仪器上噼啪作响。更加不对劲、更加精神病、更加“科学”的时光，被一只戴着染血手套的手，优雅地掀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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