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疾花

　　第二天清晨。

　　“啪啪啪！”叶上桑的客栈房门被宋无疾拍得山响。

　　“嗖——”一声轻响，紧闭的房门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骤然拉开。

　　突如其来的卸力让宋无疾一个踉跄，差点直扑到叶上桑身上，却被对方极快地侧身避开。

　　宋无疾左摇右晃了几下，才扶住门框站稳，扶着额角，似乎还有些晕乎。

　　“哎？叶医师，”他目光瞥向那扇敞开的竹窗，疑惑道，“你这窗下，怎么落了这许多碎枝残叶？”

　　“许是夜更忘了闭窗，风卷进来的。”叶上桑头也没回，目光落在宋无疾身上，“宋兄，何事如此急切？”

　　“哦！想起来了！”宋无疾猛地一拍手，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你说……”

　　“什么？”叶上桑眉梢微动。

　　“你说，”宋无疾凑近了些，挤眉弄眼，“咱俩这一路同行，谁当老大呀？”

　　“……”

　　叶上桑一时无言，心底暗暗翻涌：

　　“他真是玄林观所指之人？感觉……好蠢。”

　　“叶医师？叶医师？叶——唔！”

　　见叶上桑没反应，宋无疾干脆撸起袖子，双手拢在嘴边，深吸一口气就要高喊。

　　嘴巴却被叶上桑一把捂住——准确地说，是揪住了下半张脸。

　　宋无疾讪讪地摸了摸被揪痛的嘴唇，忍不住又开口：

　　“叶医师，君…君子动口不动手嘛！你想当老大也不是不行，只是……”

　　他故意停顿，双眼上上下下将叶上桑打量一番，

　　“你看我医术精湛，又于你有救命之恩。你呢，瞧着柔柔弱弱的，当老大怕是容易受人欺负！所以嘛……”

　　他搓着手，冲叶上桑抛了个自以为迷人的媚眼。

　　“砰！”

　　话音未落，叶上桑的拳头已如闪电般挥出，带着凌厉的风声，重重砸在宋无疾脸旁的门框上！

　　木屑微震。

　　“叶医师你……”宋无疾吓得一缩脖子。

　　“有虫。”

　　叶上桑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指尖捻了捻，仿佛真的掸去了什么。

　　他迅速调整姿态，抬头时脸上已挂起温润的笑意，只是那笑容里透着一丝难以启齿的勉强：

　　“宋兄说得……在理。这领头之人，自然非你莫属。”

　　“嘿！好眼力！”宋无疾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脸上笑开了花，生怕自己坑不到这位“财神爷”。

　　---

　　街道旁，几株桃树花期将尽，粉白的花瓣随风飘零。

　　有的落入潺潺流水，有的沾上行人的衣襟，更多的，则被匆匆脚步碾入尘土。

　　“节气更迭，落红成泥了。”刚退房步出客栈的宋无疾，望着满地残英感慨道。

　　“是啊，”叶上桑接话，目光扫过还算熙攘的街市，“疫疠已危及邻近州县，此地百姓尚能如此安逸，倒也少见。”

　　“嘶……”宋无疾皱起眉，满脸困惑，“说来也怪。按我往常那倒霉运气，途径之地，疫病蔓延多半已显端倪。这回……难道转运了？”

　　“这‘运’道如何，”叶上桑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宋兄该最清楚才是。”

　　“哎，先不说这些！”

　　宋无疾甩甩头，低头翻检起自己那个略显陈旧的医箱，眉头越拧越紧，

　　“糟了！我的药材……所剩无几了！小叶，”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着期待的光，“你那宝贝箱子，定有存货吧？”

　　叶上桑微微一怔，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称呼还未适应。

　　“没有。”

　　“为何？”宋无疾瞪大眼。

　　“用完了。”

　　“你可是太医院的人！怎会没存货？”

　　“箱子再大，亦有尽时。”叶上桑语气依旧平淡。

　　“啊——！”

　　宋无疾顿时如丧考妣，哀嚎起来“那可怎生是好？！我岂非……带了个拖油瓶……”

　　“我有钱。”叶上桑淡淡吐出三个字，却重逾千斤，“很多。”

　　“拖油瓶？”

　　宋无疾立刻变脸，作势左右张望，一本正经地思索，

　　“我依稀记得我那装灯油的瓷瓶是丢了……对！定是叫‘拖油瓶’！嗯，没错！”

　　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忍不住为自己的“机智”鼓了两下掌。

　　“我就知道小叶你是最厉害的了！虽然嘛，比我可能还差那么一丁点儿。”

　　他瞬间换上谄媚笑容，极其自然地一把抓过叶上桑的手，紧接着笑容一收，神色变得无比认真，一边低声念叨“钱呢钱呢”，一边顺着叶上桑的手臂摸索起来。

　　“钱…钱在医箱里！”

　　叶上桑用力且极不自然地抽回手臂，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被触碰的不适感。

　　“哎呀！”宋无疾一拍大腿，满脸“恍然大悟”的关切，

　　“小叶，你这医箱看着就沉！累坏了可如何是好？来，我帮你拿！你嘛，提我这个就行，轻省得很，里面啥也没有~”
　　---
　　“宋兄，我们这是去哪？”

　　叶上桑看着前面那扛着大包小包、步履蹒跚的身影，忍不住发问，

　　“要不我帮你提一点吧？光天化日，想必无人行窃。”

　　“不……不必！”宋无疾咬着牙，汗珠从额角滚落，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嘭！”一声闷响，宋无疾终于卸下肩头重负，长舒一口气，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咧嘴笑道：“诺，到了！”

　　随后，一身月白云纹锦袍、气质清俊的叶上桑，便被旁边那个迈着六亲不认步伐的青衣男子半推半拽地“请”进了“徐风馆”。

　　“诶，听我说，”

　　宋无疾做贼般凑近叶上桑耳边，压低声音，温热的气息拂过对方耳廓，随后又蔓延到叶上桑脖梗，促使他身子不由得一僵，

　　“买药呢，一定要拿出气势！不然待会儿不好杀价。”

　　他见叶上桑毫无反应，鄙夷地转过头，试图施加“威严”，

　　“听见没？小叶！钱再多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就像你的药，总有见底的时候！”

　　叶上桑依旧沉默。

　　宋无疾抬手就要敲他脑袋。

　　“咻——”叶上桑眼神一凛，条件反射般精准扣住了宋无疾的手腕，随即一怔，又迅速松开。

　　“哎哟！你干嘛？”宋无疾揉着发红的手腕，抱怨道，“痛死我了！怎么总一惊一乍的？”

　　“抱歉宋兄，”叶上桑面露歉意，声音温和，“幼时受过些惊吓，对这类动作……难免敏感。”

　　“算了算了，”宋无疾摆摆手，“随我出征！”

　　话音未落，叶上桑只觉手腕一紧，已被宋无疾风风火火地拽到了柜台前。“店家何在？”

　　“吵吵什么？来了！”一个伙计模样的人懒洋洋地踱步过来。

　　“白芍一斤五百文？当归一斤七百文？黄连一斤九百文？！”

　　宋无疾盯着价牌，越看眼睛瞪得越大，最终猛地一掌拍在柜台上，

　　“好家伙！你们这是坐地起价，明抢啊！”

　　那伙计被吓了一跳，随即梗起脖子：“嘿！爱买不买！又没求着你！”

　　“嗬！你以为爷稀罕？”宋无疾毫不示弱，叉腰挺胸，余光扫过身旁“八尺男儿”叶上桑，底气更足，

　　“偌大个巡怀城，看着光鲜，正经药铺倒没几家！你们这是发苦难财！”

　　“告诉你吧，”伙计得意地甩甩头，“近来不少人得了一种怪病！我家老爷福缘深厚，得仙人梦中指点，创了个独门方子！如今十里八乡，独此一家！贵？物有所值！”

　　“放屁！你们知道穷苦人家没钱看病的绝望吗？知道流离失所、病骨支离的滋味吗？！”宋无疾素来玩世不恭的脸上，第一次燃起真切的怒火，直直刺向那伙计。

　　他这般模样，连一旁的叶上桑都感到一丝意外——这贪财好利的家伙，竟也有此悲悯心肠？

　　“少在这儿装好人！不买就滚！”伙计被那目光慑得后退半步，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何人在此喧哗——？！”一声粗嘎的断喝自内堂炸响，沉重的脚步声随之逼近。

　　伙计如同见了救星，胆气陡壮，又凑近宋无疾，趾高气扬道：

　　“瞧见没？我家老爷神机妙算，早料到有‘侠士’要来闹事！门神在此，你俩等着倒霉吧！”

　　宋无疾和叶上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铁塔般的壮汉堵在门口。

　　他虎背熊腰，肌肉虬结，满脸横肉，肤色黝黑，一身鹿皮短打，凶神恶煞。

　　“为何闹事？”壮汉声如闷雷。

　　“你们太黑心！”宋无疾虽被那气势所慑，仍梗着脖子回击。

　　“不买便滚！聒噪！”壮汉语气转沉，捏着拳头，骨节咔吧作响，显然准备动手。

　　叶上桑眉峰微挑，本欲袖手旁观，看宋无疾如何收场，但想起玄林观嘱托“事情还未查明前，务必护他周全”，更兼不愿耽搁行程。

　　“唉……”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抱歉，借过。”叶上桑状若无意地侧身绕过那壮汉，宽大的袍袖似是不经意地拂过对方身侧。

　　就在错身而过的刹那，他袍袖下的手指如电光火石般精准地击中壮汉后腰某处穴位，同时脚下巧妙一绊。

　　“哎哟！”壮汉只觉半边身子一麻，重心顿失，庞大的身躯轰然向前扑倒，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竟直接晕厥过去。

　　“哎呀！这位兄台怎如此不小心？”叶上桑故作惊慌，俯身作势去扶，指尖却在其颈后快速拂过，确保他一时半刻醒不来。

　　他转向那吓傻的伙计，一脸“关切”：

　　“小兄弟，快扶这位壮士回去歇息吧，想是操劳过度，力竭昏厥了。”

　　宋无疾虽在气头上，医者本能仍在，立刻上前查看。

　　就在宋无疾弯腰的瞬间，叶上桑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般钉在那伙计脸上，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

　　他袖口微动，一截寒光凛冽的刀尖若隐若现。

　　“嗬……有趣，真有趣。”人群中，一道饶有兴致的目光紧盯着柜台前的几人。

　　“呃……”伙计的惊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对上叶上桑那森然的眼神，浑身汗毛倒竖，哪还敢多言。

　　连滚爬爬地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那昏死的壮汉拖进了里屋。

　　“奇了怪了，”宋无疾摩挲着下巴，一脸困惑，“看着也没啥外伤啊，真累晕了？”

　　“那药材……”叶上桑刚开口，一个穿着杏黄道袍的身影便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了出来。

　　此人颇为年轻，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但眼神流转间却透着股狡黠油滑，与那身象征清修的道袍颇不相称。

　　“来来来，两位善人，莫与那等粗人置气！”

　　年轻道士笑嘻嘻地凑到柜台后，

　　“要抓什么药？小道这就给你们按原价抓！”

　　宋无疾狐疑：“你是……？”

　　“抓药的！抓药的！”

　　道士手脚麻利地摆弄起药秤，笑容满面，

　　“方才那起子人不懂事，怠慢了贵客。要些什么？尽管吩咐！”

　　“哦……黄连两斤，当归一斤，白芍一斤，黄芪三斤……”宋无疾报出一长串药名。

　　一阵忙碌的称量包药声后，药材总算备齐。

　　宋无疾心满意足地付了钱（被那道士不着痕迹地多捋走几枚铜板），拉着叶上桑就要离开药馆。

　　“哎！两位公子！请留步——！”

　　叶上桑闻声驻足，宋无疾也被带得停下脚步。

　　回头一看，正是方才那抓药的道士，只是身上的道袍不知何时已换成了一身靛蓝布衣，更显市井气。

　　“何事？”叶上桑语气平淡。

　　“方才在堂中，目睹二位仗义执言，痛斥奸商，真是大快人心！令小道钦佩不已啊！”

　　道士满脸堆笑，拱手作揖，眼神却滴溜溜在两人身上转，

　　“所以嘛……敢问二位购置这许多药材，是要去往何处济世救人？”

　　叶上桑眸光微沉，直觉此人狡诈，正欲示意宋无疾离开，却见身旁的宋无疾已被那顶“高帽”捧得飘飘然。

　　“哦~”宋无疾挺直腰板，一脸自豪，“近日有场凶险疫病蔓延，听闻源头在临昭。我二人正要前去查探病源，沿途施药救人！”

　　一旁的叶上桑心中扶额：“啧……好傻。”

　　“哎呀！此乃天大的善举！真乃侠义仁心！”

　　道士眼中瞬间冒出“崇敬”的光芒，

　　“小道清钱，自幼便有济世之志！恳请二位带上我，略尽绵薄之力！定当鞍前马后，追随宋大哥！”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宋无疾。

　　“咳咳，”宋无疾清了清嗓子，颇有些受用。

　　“多一人自是……多一份力。不过——”

　　他话锋一转，挑眉质疑，“你既是这药馆的抓药师傅，怎地丢下这‘好营生’说走就走？”

　　“嗐！这馆子哪是我的？”

　　清钱摆手，一脸“正气凛然”。

　　“方才被宋大哥您那凛然正气所感召，忍不住出来为您抓药！我早看那黑心老板不顺眼了，专发百姓的苦难财，不知多少穷苦人因药贵而丧命！实在令人痛心疾首啊！”

　　说罢，他重重捶了下胸口，仿佛痛彻心扉。

　　同样的“志向”，同样的“义愤”，宋无疾顿觉遇上了同道中人。

　　“好！允了！”宋无疾大手一挥。

　　“不过，我是老大，宋无疾！”他指了指身旁的叶上桑，“这位，叶上桑，也是我小弟。”

　　“好好好！老大！叶兄！”

　　清钱连连点头，随即紧张地瞥了眼药馆方向

　　“老大，咱得快些走，等那老板回来怕是要追债！”

　　“对对对！”宋无疾连忙背起那沉重的药材包，龇牙咧嘴地小跑起来。

　　清钱正要上前帮忙，却被叶上桑清冷的声音叫住：

　　“你就是那位‘梦中得仙人指点’，给药馆老板配方的‘大仙’吧？”

　　清钱脚步一顿，脸上笑容不变：“叶兄何出此言？”

　　“从我进门起，你就在堂内胡吃海喝，若非老板亲信，岂能如此？”叶上桑目光如炬，缓缓道，“方才那身杏黄道袍，旁人看你的眼神可恭敬得很。斗胆猜测罢了，清钱道长……慌什么？”

　　清钱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化作更深的玩味，他坦然摊手：“叶兄好眼力。不错，正是在下。”

　　“那么，”

　　叶上桑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急切，“那所谓的‘独门方子’，当真有效？你可知此疫解法？”

　　“不知道啊。”清钱掏了掏耳朵，答得干脆利落。

　　“那你……”叶上桑蹙眉。

　　“随口胡诌的，”清钱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谁曾想他们真信了。”

　　“……也罢。”叶上桑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追上宋无疾。

　　独留清钱在原地。

　　他望着叶、宋二人的背影，眼中狡黠更盛，得意地掂了掂袖中方才从宋无疾钱串上“顺”下来的几枚铜钱，低声自语：

　　“嘿，越来越有意思了。差点以为这点私房钱要被叶兄那双利眼瞧穿了……”

　　他满意地将铜钱揣好，也快步追了上去，声音拖得老长：

　　“宋大哥——！等等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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