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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巷里的暖意
艾伦达的宅邸藏在老城暗巷最深处,墙面上爬满了深绿藤蔓,叶片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守着巷尾这方不为人知的隐秘。推开门时,铜制门环带着陈年的钝响,玄关处的雕花铜灯正亮着,暖黄光晕在深色实木地板上洇开,地板被打磨得温润如玉,每一步踩上去,都发出沉稳的回响,像时光在低声絮语。
维奥莱特攥着身上旧修女服的下摆,指腹反复摩挲着布料上磨出的毛边——这是曾在修道院救助过她的修女留下的,衣料早已洗得发白,却带着她唯一能抓住的念想。她仰起头,眼瞳里映着挑高的穹顶和墙上挂着的简约挂毯,挂毯的羊毛线有些褪色,却比教堂里绣满金线的圣像更显安宁。她忍不住小声惊叹:“比教堂圣器室还宽敞……却没有那些浮夸的金饰。”
艾伦达正斜倚在玄关的木柱旁,闻言掀起眼皮睨了她一眼,黑色高跟鞋的鞋跟在光洁地砖上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在敲碎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可不靠装点那些虚伪的光鲜活着。”话落,她抬步走向走廊尽头,指节在一扇木门上轻叩了两下,“自己进去收拾干净,别把你身上的霉味留在我这儿。”
这房间原是常年空置的,只因艾伦达过往那些不愿与人言说的经历,偶尔会收留些走投无路的可怜女性。她们感念这份收留,总在空闲时来打扫,让这屋子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整洁。推开门,清冽的雪松气息扑面而来,那是艾伦达惯用的香氛,气息里却藏着些细碎却鲜活的生活痕迹——窗台上半干的薄荷草、床头柜上刻着小记号的木梳、墙角扫帚上缠着的几根长发,那是不同人留下的、属于生活的温度。
衣柜门半敞着,里面叠着几件艾伦达的旧黑衣,布料挺括,却看得出洗过很多次,袖口都磨出了细边。最上层叠着一套浅灰色的修女服,是先前被救助的女子留下的,针脚歪歪扭扭,不如修道院圣物那般精细工整,领口处却缝着块小小的棉布补丁,摸上去带着种格外动人的暖意。
维奥莱特走到黄铜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额前的发丝沾着教堂烛台落下的烛灰,冻得开裂的冻疮爬满手背,颧骨上还蹭着从裂开的神像上掉落的石膏粉,白一块灰一块。掌心那道伤疤忽然隐隐发烫,她想起在教堂,艾伦达就是用她指尖萦绕的雾气,一点点轻轻舔舐她伤口的模样,那雾气明明是凉的,却让她觉得比圣坛前的烛火更暖。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弯了弯唇角:“她可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她轻手轻脚褪去身上脏污的衣物,那些布料早已被尘土和血渍浸透。指尖触到架子上叠着的柔软毛巾时,眼眶忽然微微发潮——这毛巾是之前被收留的女人留下的,边缘虽然已经起了毛球,却洗得干干净净,还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那是无数陌生人传递下来的、善意的余温。
锈蚀的铜花洒被拧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热水带着铁锈的气息落下,冲刷着她满身的疲惫与尘垢。皮肤被热水烫得微微发红,像有双温柔的手,在一点点熨平她骨缝里积了多年的寒意,连指尖的冻疮都仿佛不再那么刺痛了。
冲洗干净后,维奥莱特裹着毛巾走到衣柜前,正准备打开柜门换上里面留下的旧衣,却见床尾整整齐齐摆着一身新衣——浅紫色和黑色搭配的棉布裙子,就像她头发的颜色,袖口上绣着细小的紫罗兰图案,尺寸竟分毫不差,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原来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悄悄观察着我呢。”她笑着,眼睛弯成了月牙,眼角还沾着未干的水珠,亮闪闪的——这身衣物,不止是一件普通的衣服,也是艾伦达递来的、笨拙却又无比珍贵的接纳。
换好衣服走出房间时,正撞见艾伦达倚在走廊的廊柱旁。她穿一条黑色的丝绒长裙,裙摆垂落在地,衬得肩线冷硬如刀削,手中却捧着本封面有些磨损的陈旧书籍,指腹碾过泛黄书页的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什么珍宝,竟和维奥莱特从前在教堂研读圣经时如出一辙。
听见脚步声,艾伦达合上书,书脊与书页碰撞发出“啪”的轻响。她的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维奥莱特,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勉强能看了。”说罢转身走向餐厅,高跟鞋敲击地砖的脆响一路延伸,轻轻敲碎了维奥莱特那句堵在喉咙口的“谢谢”。
餐厅里,黄铜烛台燃着暗琥珀色的蜡,烛泪顺着烛台往下淌,积成小小的蜡丘。长桌上铺着深紫色的桌布,摆着两份煎得恰到好处的牛排,边缘泛着焦香,油星还在微微跳动,旁边是浇了奶油酱汁的时蔬,芦笋嫩得能掐出水来,胡萝卜被雕成小巧的花形。
维奥莱特盯着盘边的银质刀叉发怔,那些餐具擦得锃亮,反射着烛火的光,让她想起教堂里用了几十年的粗陶碗。艾伦达见她不动,睨了她一眼:“怎么?在教堂啃硬面包啃久了,连这些餐具都不会用了吗?”
维奥莱特慌忙摆手,想解释自己只是看呆了,起身时却因新衣服的裙摆,不小心带倒了身后的木椅,“哐当”一声响,指尖又不小心碰倒了玻璃杯,琥珀色的果汁在桌布上洇开一小片阴影。她脸瞬间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艾伦达却没再嘲讽,只是放下刀叉,拿起她盘中的牛排,用银叉按住,银刀一下下将牛排切成均匀的小块,动作有些生硬,应该是第一次帮别人切牛排,切好后将盘子往维奥莱特面前一推——那姿态里藏着不容拒绝的关照。维奥莱特像只生怕被主人嫌弃的小兽,缩着肩膀坐下,望着眼前温热的餐食,心里的暖意一点点漫上来,连带着先前的拘谨也悄悄散了。
用餐时,维奥莱特注意到艾伦达总用银叉的尖端反复戳着牛排边缘,叉齿在焦香的肉皮上留下细密的小坑,像是在对抗某种隐秘的烦躁。她忽然想起在教堂忏悔室听过的那些故事:那些被过往痛苦啃噬的灵魂,总在进食时露出这样的破绽,仿佛食物也成了某种需要对抗的东西。
于是她轻声开口,讲起在教堂周围的见到的事物:住在巷口的流浪汉大叔,每天把乞讨来的最后一口热汤喂给街角的流浪猫;钟表店的老钟表匠,在去年雪夜冒着寒风,义务修好教堂门口停摆的圣像底座;还有负责烛台的修士,总在深夜往穷人的施舍篮里偷偷塞铜币,被发现时就假装是不小心掉的……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浸了蜜的圣歌,缠绕在烛火的光晕里。
艾伦达手中银叉的颤抖渐渐平息,她抬起眼,第一次认真看向维奥莱特,目光里的冷硬似乎融化了些。连维奥莱特身上的新裙子,都随着她说话的节奏轻轻摆动,仿佛也在聆听这份细碎的温暖。
夜深了,维奥莱特躺在铺着细麻床单的床上,这张床不知被多少人睡过,被褥上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她听着走廊那头传来艾伦达书房的脚步声,时而急促,时而缓慢,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叹息,像困在笼中的困兽在低吟。月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描出柔和的弧线,像谁用银线画下的符咒。
她从枕头下摸出那半本从教堂带来的《圣经》,书页边缘已经卷了角,某几页还沾着干涸的泪痕。指尖抚过烫金的书名,忽然懂了:有些人的救赎,从不是跪在神像前一遍遍祈祷就能求得的。而是在撕碎那些虚伪的神圣后,仍愿意用属于自己的方式,向那些和他们一样在泥沼里挣扎的人伸出手——就像那个会打破神像,却在寒夜里用雾气为她舔舐伤口的艾伦达,就像这身打扮盛满了无声关怀的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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