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穷千里霂

　　东西两侧的树林密密麻麻，像两把倒扣的梳子插在地皮上。
　　光柱从乌泱泱的灌木丛中探出头，陈雨拾了两根长短趁手的枯枝出来，一边拍掉蹭在肩头的落叶，一边递给桂悬玉一根。

　　“前边草和树都长得野，拿着走好走些。”

　　桂悬玉道谢，跟在他后面摸索着前进。说心里话，她其实更想和黄荆一组。
　　毕竟为了看麟粼河，她付了黄荆三千块向导费。

　　****
　　清晨，符允婆婆院里。

　　“等会儿我哥就下山了，他眼睛最尖，捞到的珠子保准能让你眼前一亮！”

　　“这么厉害。”

　　黄荆用力点头，“他的身手在龙尾村里称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但是你……”

　　“我怎么了？”桂悬玉问道。

　　黄荆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桂悬玉今天的穿着虽不像上次一样乌漆嘛黑，但也好不到哪去——脏兮兮的登山靴，皱巴巴的牛仔裤，还有一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墨绿色冲锋衣。

　　他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你有钱么？”

　　桂悬玉笑容一僵，“以貌取人过分了哦。”

　　“电视里的霸道总裁不都那么演的吗，穿西装开豪车，大金链子大金表。你这样的，顶多……”

　　桂悬玉等着他说完。

　　“顶多算骑着摩托到处摆摊儿的小贩。”

　　桂悬玉无语地想笑，短视频泛滥的时代，无脑爽剧真是害人不浅。
　　或许是受到黄荆的影响，她也问了一个白痴问题：“龙漦珠很贵么？”

　　“那还用说！”黄荆砸吧砸吧嘴，“现在的价格虽然不比当年，但也不比金子差。”他瞧了瞧桂悬玉的表情，觉得她可能不清楚这一行的行情。

　　也难怪，她看着年纪不大，应该是刚接触海珠不久，基本还在别人说啥她信啥的阶段。在以前，南洲渔村的老百姓私下里都管桂悬玉这种初级海珠玩家叫“小羊蹄”，表示碰上了就可以使劲宰的意思。

　　不过，在黄荆眼里，桂悬玉不仅仅只是海珠买家。经过几天的相处，他早已经把桂悬玉当成朋友了。既然是朋友，就得以诚相待。

　　“阿玉，其实龙漦珠也没什么好稀罕的，说白了就是个破珠子，没必要特意为它跑这么远。外面说的那些什么起死回生，延年益寿，还有找宝藏都是假的。你买回家，除了摆着看干不了别的，不值当。”

　　桂悬玉抱肩，似乎并没有被他的劝说打动。
　　“谁跟你说我要买海珠？”

　　“你不想买龙漦珠？你不买龙漦珠来龙尾村干嘛？”

　　“我来搞研究啊。”
　　桂悬玉手指在鼻梁上推了一下，想起自己没戴眼镜，坐直了一些。
　　“可能形象上看不太出来，但我其实是一名科研工作者。”

　　说完，黄荆像被雷劈了一样看着她，他眼中的不可思议过于露骨，令桂悬玉有点受伤。

　　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么，难道她身上就没散发出一点学术气息？

　　桂悬玉接着解释道：“我的研究方向是水下微生物和水生态。早就听说龙尾水资源丰富，所以特地过来取样分析。”说到这，她变戏法般掏出一个证书在黄荆面前晃了一下，上面依稀写着：“多样性……技术……保护”。

　　“不是，你等会儿……我觉得后脑勺有点痒。”
　　黄荆挠了挠头皮，发现挠完了还是痒。

　　她在龙尾村呆了十多天，竟然不是为了等开海？

　　桂悬玉不理他，“我跟你们村长打过招呼了，这几天可以在村里自由行动。对了，听说这附近有条河能一直通到海口，好像叫麟粼河，找个时间，你能带我去看看么？”

　　黄荆脑子还没太转过来，听她说想看麟粼河，下意识道：“能……”，随后语气马上拐了个弯，“倒是能……不过只能看一部分。”

　　桂悬玉乐了。
　　“怎么，另一部分要充vip才能看？”

　　这几年她四处游荡，早见识过这类暗示。

　　“你放心，既然请你做向导，我会付钱的。”

　　黄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

　　“要不这样，我先给你一千块钱定金，等你带我看完之后，再给你一千如何？”
　　说着，桂悬玉从口袋里数出十张毛爷爷，塞到黄荆手里。

　　黄荆怔愣地盯着手心，纸币的红色十分扎眼。

　　不行不行。
　　黄荆摇摇头，钱是钱，规矩是规矩。村长说过，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把钱还给桂悬玉，硬邦邦地说道：“就带你看一半，不收你钱。”

　　桂悬玉对黄荆有些刮目相看。
　　这招倒新鲜，不会是在欲迎还拒吧？

　　她盯着黄荆看了一会儿。
　　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说到底不就是为了抬价么，事到如今，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要不再加一千？”
　　桂悬玉多数了五张，和刚才的一千一起塞给黄荆。

　　指腹与一沓纸币想接，黄荆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脑门发烫。

　　桂悬玉目光不错地看着他，没漏掉他眼中的惊喜，等了半分钟后，佯装不耐烦道：“我可只有这么多了啊，行不行你给个准话，不行我找别人。”说着，就要把钱收回来。

　　黄荆急忙攥住手里的钱。
　　“行！我行！”

　　黄荆撸了撸袖子，没想到秋末的天竟也能把人热出不少汗。

　　其实，桂悬玉刚刚理解错他的意思了。他说看一部分并不是为了坐地起价，而是因为后半程麟粼河涉及到村里的秘密，不能让外人知道。

　　可……
　　他看了看手里的钱，心一横，不是还有那么句话么，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要看完整条麟粼河得分两天，今天下午我先带你看下游，明天晚上再带你去看上游。”

　　一条河分两天看，还要晚上看上游？
　　这是什么讲究？

　　桂悬玉狐疑地看着他：“三六，你是不是太小瞧我的身体素质了，看一条河没必要分两天。”

　　黄荆摇头，“不是你的问题，是河。后半段麟粼河在龙漦山里头，只有晚上起雾之后才能看到。”

　　桂悬玉心神一动，略微沉吟后问道：“那为什么不今晚去？”

　　“没时间啊，今天是‘拜龙神’头一天，所有人白天都得去龙神庙上香，晚上在家摆席。我哥今晚肯定在家，这事儿不能让他知道。”

　　拜龙神是龙尾村一年一度的盛事，村民都很看重。桂悬玉思考了一会儿，有了决定。
　　“钱我照样给你，你画一张后半段的地图给我，晚上我自己去看。”

　　黄荆连忙拒绝：“不行不行，我得跟你一起去，你一个人上山太危险了。”

　　“这你不用担心，有什么事我自己负责，与你无关。”

　　“不行！真的不行！你不能自己上山！”黄荆语气十分坚决。

　　桂悬玉皱眉。
　　钱也给了，锅也甩了，干嘛非要一起去？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黄荆，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微乱，令她看起来有些陌生。
　　院里的老树上还有些稀稀拉拉的叶子没落，光透过叶片间的空隙钻到地上，像无数双眼睛窥视着树下的两人。

　　黄荆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阿玉，我先把上山的风险跟你说清楚。如果听完后你不想去了了，我就把钱还给你。”

　　桂悬玉点点头。

　　“你听我说，麟粼河是龙神的龙须，女人碰不得。”

　　桂悬玉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她以为是什么呢，紧张兮兮的，原来是封建迷信那一套。
　　“碰了又怎样？”

　　“会被龙神招走的！”黄荆把掌心的汗搓到裤子上，“村里有规矩，女人不准上山，我偷偷带你去已经是对龙神老爷的大不敬了，你绝对不能自己去。”

　　桂悬玉耐着性子，试着跟他讲理：“我刚刚告诉过你了，我是研究科学的，你这样吓唬我没用，不像是为我好倒像是在骗人。”

　　“不是，我说的都是真的！”黄荆脑门刚消下去的汗又冒了出来，“村里之前就发生过这种事儿，好好的人进山之后就被白雾吃了！”

　　被雾吃了？
　　桂悬玉目光闪烁，“怎么回事？”

　　黄荆吞了口吐沫：“你别跟别人说是我跟你讲的啊。”
　　他把声音又压低了一些，“‘麟粼河’这个名字乍一听挺好听，其实村里的老人以前都管它叫‘蚯蚓河’。”

　　“蚯蚓河？”

　　“嗯，就是土里那个蚯蚓。”
　　“麟粼河母河很长，具体有多长我也不知道，反正村里没人量过。我们常说的麟粼河，指的是从村西头通到龙漦湾的支流，但实际上，像它一样的支流在整座龙漦山里有成百上千条，都是母河下的崽子。管它叫‘蚯蚓河’，是因为它的流量很不稳定，早晚相差特别大，有的时候甚至连流向也会变，像一条在土里钻上钻下的大蚯蚓。”

　　那不应该叫蚯蚓，应该叫蜈蚣。
　　桂悬玉暗暗吐槽。

　　“照你这么说，它的位置是不固定的？”

　　“倒也不是，河道大体上还是不怎么移动的，但是……难免会有意外嘛。”

　　“那你说的‘被雾吃了’是什么意思？”

　　“这事我可没吓唬你。龙漦山上常年有大雾，雾特别厚，我敢打赌你绝对没见过那么厚的，基本上胳膊一伸出去就看不见手了。你想想，在这种情况下人本来就不容易辨别方向，更不用说找一条会跟你玩捉迷藏的河了。”

　　“所以，‘被龙神招走’或者‘被雾吃了’，其实都是人在山里迷路了？”

　　黄荆点点头。

　　“那这和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只要是人，在那种环境下都容易迷路。”

　　“但是之前在山里丢的人里边儿大部分都是女人！村里有人还捡到……”

　　黄荆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表情古怪。

　　“捡到什么？”

　　黄荆摇摇头，“没什么。反正男的跟女的不一样。”他梗着脖子说道：“男人体力好，辨别方向的能力也更强。”

　　桂悬玉冷笑。
　　要不是钱已经给这小子了，怎么着都得让他感受一下女人拳头的力量。

　　谈话间，桌上的早饭已经凉透。桂悬玉的碗里，有一根咸菜在白粥里浮动，一上一下像条蚯蚓。她夹断碍眼的咸菜，从包里抽出纸笔，写了一串号码递给黄荆。

　　“拜龙神是你们的大事，我就不打扰了。如果三天后我没回来，你就打这个电话。”

　　黄荆觉得刚才的话都白说了。

　　“你不会还打算自己去吧？！”

　　桂悬玉点点头，目光透亮。她低头收紧帆布包的拉绳，动作间，微卷的短发轻轻滑过下颚，露出细长的脖颈。

　　黄荆见她压根没把自己的劝告听进去，急道：“你没有明水一进去就会迷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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