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樱

　　扬州多雨，最近的雨总是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

　　苏樱撑着伞去寻陆琛，到房檐下收好伞，抬头隐隐约约发现院墙那掠过一个黑影。
　　“林琛，你有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东西啊？”
　　陆琛站得修直，闻言道：“没有。”
　　苏樱“嗯”了一声，不疑有他。

　　外面的雨丝时不时会飘进来，苏樱往里靠，站到了陆琛旁边。
　　陆琛侧头看着她，可能是雨天的缘故，他语气难得有些温度，“你来找我有事吗？”
　　苏樱见他心情还不错，心里呼出一口气。

　　“听我爹说你不是扬州人士，过几日就是花朝节了，还有花灯，我和阿昭想带你一起去。”
　　陆琛白日里都在府里待着，平常会教苏昭读书，偶尔也会教苏昭扎马步。

　　陆琛不想应下，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他打算早日回京，况且距离花朝节还有几日，他不能太耽搁。

　　他刚想拒绝，“苏樱，我明日便…”
　　“林琛，不要急着拒绝，再考虑考虑。”

　　苏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带着陆琛过花朝节，三年一次的花朝节，今年是苏筠第一次准备，苏樱私心里不想让陆琛错过。
　　陆琛侧头看着她，她发丝有些湿，裙子也沾着泥，这段时间的相处，他能看出她是个精致讲究的人。

　　他低声回道：“好。”
　　就当报她救命之恩了，回京城后大概也不会再见面了。
　　见她应了，脸上不由得浮现出笑容，“那就说好了，你可别食言。”

　　看着她的笑颜，陆琛不懂，一个花朝节，怎值得她如此高兴。
　　他别过头，不再看她。

　　苏樱见他应了，便撑伞踏入雨中，陆琛盯着她不停沾泥的裙摆，眼里神色晦暗不明。

　　雨点打在樱花树上，些许花瓣浸入泥土中。
　　陆琛没有多待，苏樱走后便回了房间。
　　他躺在床上休息，窗外还下着雨，脑子里却不由得想到苏樱，他心下有些烦躁，心想，大概是这几日常常见到她，待离开后便好了。

　　陆琛在苏府待了几天，便迎来了三年一次的花朝节。
　　最激动的必定是苏昭，心心念念了好几日。
　　苏樱将云香和平安带上，分数他们要看好苏昭。

　　待夕阳快落山时，陆琛在府门处等待苏樱几人。
　　苏樱一改往日的打扮，穿了一件淡粉色的衣裙，脸上上了妆，衬的她多了几分明艳。

　　她牵着苏昭，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让陆琛不由得想到几个字。
　　岁月静好，宜室宜家。
　　陆琛心里慢了一瞬。

　　“林哥哥。”
　　苏昭一看到他就欢喜的向他招手，陆琛微微扬唇，朝他点头。

　　他一身深蓝锦袍，衬得他越发修长，气质清冷淡雅，眉目如画。
　　苏樱只觉得他今日甚是好看。

　　“快些走吧，到街上时差不多就开始了。”
　　几人没有雇马车，就一路走着过去，待人渐渐多时，苏樱却发现陆琛没跟上，往回看，却发现他停在一个小摊前。
　　她交代云香和平安两人便去寻陆琛了。

　　苏樱站在他旁边时，陆琛刚好在摊子上挑了个面具，只能遮住上半张脸。
　　“林琛，你—”
　　林琛将面具戴在脸上，隐去半张脸，只留下嘴唇个白皙的下巴。
　　他随便扯了一个理由，“我就是觉得挺好看的。”

　　苏樱有些无语。
　　“面具不好看，你戴着才好看。”
　　苏樱看着陆琛，语气很认真，像是在陈述一件很重要的事，陆琛见此轻笑了一声。
　　“走吧，苏樱。”

　　话毕，他往前走，苏樱急忙跟上他。
　　“林琛，你不常笑，但你笑起来很好看，真的。”
　　两人肩并肩走在街上，街上人很多，到处都是吆喝声和行人的谈笑声。
　　“你爹是个好官。”

　　他说的倒是实话，扬州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据陆琛调查，苏筠为政期间清廉，正直。

　　苏樱对他的话自然是无比赞同，“我爹爹以前只是个县令，绉县的百姓也都说他是好官。”
　　她的语气里满是对父亲的敬佩。

　　两人走到一个摊子前，各式各样的花灯。
　　苏樱选了一个兔子灯，左看右看，有点像嘻嘻，她忍不住笑了笑。
　　暗黄的灯光照在她的眉眼上，她举起兔子灯，问陆琛，“像不像嘻嘻。”
　　陆琛想到那只又白又胖的兔子，嗯了一声。
　　苏樱正要付钱，问陆琛，“你要不要挑一个？”
　　陆琛没有拒绝，从架子上拿下一盏灯，像是随意拿的。
　　苏樱见他要掏钱袋，急忙赶在他前面，把钱付了。

　　陆琛见状无奈，只好把钱袋子收进去。
　　见河边有些人放灯，五颜六色的花灯飘在湖面上，陆琛不由得问道：“那是什么？”
　　他少年时便岁外祖行军打仗，回京后也未曾接触过这种节日，自然不知。

　　苏樱道：“这是追思灯，放给死去的人，要不要去看看？”
　　陆琛点头，两人走过去，苏樱只拿了一盏灯，拿出纸笔正在写字，却发现陆琛拿来了好几盏。

　　面具遮掩住，苏樱看不见他的神情，但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很差。
　　她怕说错话，便在一旁安静写字，反倒是陆琛开口了。
　　“放给你母亲的？”

　　苏樱写字的手顿了顿，点头，“我阿娘生前最是喜欢扬州的花朝节，但前几年都没能好好过节，三年前她还说，还说今年要一家人一起，爹，娘，我和阿昭，一个不落，可今年，阿娘不在了，爹也不愿意来。”

　　说起苏母，苏樱的声音有些哽咽，苏母的死在她心里是根刺，时不时朝扎一下她。

　　陆琛却不由得想到苏筠为了花朝节一而再，再而三的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有些时候，活着也是一种煎熬，想停留陪伴，却又不得不向前走。

　　她看着旁边的兔子灯，眼泪不自觉落下，“嘻嘻是阿娘生前留下的，所以那天丢了我真的很害怕，谢谢你，林琛，帮我找了回来。”

　　说什么安慰都苍白，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
　　“苏樱，节哀，向前走吧，你阿娘也不希望你伤心。”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但是，人生还长，总要经历很多的生死离别。”

　　陆琛让苏樱向前走，可陆琛何尝不是被困在原地。
　　他把拿来的那些灯都摆好，又觉得不够，索性将摊子上的等全买了。

　　卖灯的欢喜，买灯的悲伤。
　　追思灯，向来如此。
　　苏樱看着密密麻麻的追思灯。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
　　那么多追思灯，陆琛到底会有多伤心。
　　陆琛却很平静，这是他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下追悼这些人。

　　“在我心里，这些都是我的家人，有人风华正茂，有人老骥伏枥，但都是英雄。”
　　“我知道我让你向前走太苍白，因为我也走不出。”
　　“但我会努力活好，不让他们的死白费。”

　　他语气里没有多的起伏，拿着笔写字条，动作很流畅，没有过多思考，像是扎根在心里。
　　陆琛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向一个认识没多久的小姑娘诉说多年心事。

　　也许是觉得两人相识一场，萍水相逢。
　　也许是认为两人同在河边，悼念着死去的人。
　　风挺轻吹过，像是不经意间交换的心事。

　　两人相对无言，苏樱将手中追思灯放入河中，看着它随着流水，越来越远。
　　她看着陆琛，他一盏一盏的轻轻放入，没有丝毫急切。
　　她问道：“要我帮你吗？”
　　他偏过头，唇角微扬，“谢谢你，苏樱。”

　　苏樱笑道：“没事。”
　　两人便在河边，将追思灯一盏一盏的放入江水中。
　　苏樱将自己的袖子往上移了些，露出白皙纤细的小臂，陆琛这才发现她白皙的手腕上带着一根红绳，鲜红得很是亮眼。

　　他收回目光，继续放灯。
　　事毕，两人站起身，风扬起两人衣摆，将追思灯送往远处。
　　苏樱看着他道：“走吧。”
　　陆琛疑惑：“去哪？”
　　“带你去酒楼啊，上次说好的，我不食言。”

　　陆琛没法，只能随她前去。
　　他听到她轻声说，“他们在天上会好好的，希望你也是，你要过得开心。”
　　陆琛知道自己很不争气的动容了，他没出生在普通人家，却有人对他说着普通的一句话。
　　开心吗？
　　如此陌生的词。

　　苏樱早早便交代云香订好了酒楼，逛累了去酒楼里碰头。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灯火斑斓，两人一到酒楼，便有小二引二人过去。
　　到了包间，苏樱倒是看见了她意料之外的人。

　　“阿樱。”
　　苏樱一进屋就被狠狠抱住了，她一身红衣，头发束成马尾，“我和哥哥来蹭饭你不介意吧？”
　　谢瑜是苏樱少有的朋友之一，长相英气，为人很爽快。
　　苏樱笑道：“当然不介意。”话毕，她看向一旁谢凌点头。

　　谢凌与陆琛不同，他人温和，玉树临风，身上有一股淡淡的书卷气息。

　　苏昭在两人进来时便将陆琛拉到座位上，“哥哥，你终于来了，我都饿了，这里的菜可好吃了。”
　　苏昭抓着陆琛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谢凌见此，谢凌有些疑惑，对苏樱问道：“这位公子是？”

　　苏樱转头看了一眼陆琛，他戴着面具，低着头听苏昭说话，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向她看了过来，苏樱收回目光，对谢凌到：“府里的客人，这两日便离开了。”

　　谢凌闻言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陆琛，在屋子吃饭里还带着面具。

　　谢凌有分寸，没有再多问，他看向苏樱，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过几个月我会参加秋闱，随后便进京了，你……”
　　苏樱听后没多大意外，苏筠说过，谢凌的学问必定是要参加科举的。
　　她由衷的祝福谢凌，“你日后必定高中，顺遂无虞。”

　　谢凌手指蜷了蜷，看着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回座位吧，上菜了。”
　　苏樱和谢瑜坐在一起，谢瑜平时大大咧咧的，今日却总不在状态，苏樱能看出她今日有些强颜欢笑。

　　她握住她的手，“怎么了？”
　　谢瑜握着筷子的手僵住，她夹了一片莲藕给苏樱，“阿樱，过不了多久我就要成亲了，嫁去很远的地方。”

　　苏樱一愣，太突然了，她倒没想到是这一原因，她从来都觉得嫁人离她很遥远，从小到大的姐妹要成亲了，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你喜欢他吗？”

　　谢瑜摇了摇头，有些无奈，“我不认识他。”
　　苏樱皱眉，“你不认识他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谢瑜平时大大咧咧的，可心里却清明，“阿樱，我不是你，不是我想嫁谁便能嫁谁。”

　　苏樱确实不懂，她知道，苏筠绝对不会强迫她嫁人。
　　谢瑜却没再多说，“快吃饭吧，一会饭菜凉了。”
　　苏樱也拿起筷子，只是觉得味同嚼蜡。

　　她不由得看向陆琛，他也会娶不喜欢的人吗，苏樱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口闷闷的。
　　几人从酒楼里出来，谢凌便带着谢瑜给众人道别。

　　谢瑜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便几人挥手，眉眼间丝毫看不出先前的愁绪。
　　云香和平安带着苏昭走在前面，平安和苏昭见到好看的便要去摊子前看看，满脸新奇，云香只是在旁看着。

　　苏樱和陆琛走在后面，苏樱平时总是明媚又具有活力的，此时却闷闷不乐。

　　陆琛疑惑，“有心事？”
　　苏樱却转身看着她，认真问道：“林琛，你以后会娶不喜欢的女子吗？”
　　陆琛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以前他确实没想过，可如今有了，他很喜欢这些时日普通平常的生活，陪苏筠下下棋，教苏昭读书写字，又或者，在院子里，听苏樱叽叽喳喳说一堆。

　　她好像有分享不完的事，整天笑嘻嘻的，一家很平常的事，在她那儿都会变得意义非凡。
　　他其实，想娶的是她。
　　她并不属于他，可她确实温暖了他。
　　陆琛不想做个卑劣的人，他自己都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怎么给她安定。

　　陆琛久久没有回答，苏樱也不期待他会回复，后来他才说了一句。
　　或许吧。

　　“为什么？成亲不都是和自己心悦之人吗？”
　　陆琛摇头，身在权利之中，有了权利，才能这般。

　　或者做个普通人。
　　就像她的爹娘，像很多寻常夫妻。
　　陆琛看出她的不解，没有解释。

　　她没有处在权力之中，没有生活在追求利溢的家庭，没有身不由己，没必要搭上后半生的幸福。
　　她和他不是一路人。
　　他们本不会有交集。

　　“回去吧，苏樱，这不重要。”
　　面具之下，苏樱看不清他的脸色，别过头，沿着来时的路回府。
　　明日陆琛便要离开了，苏樱坐在秋千上愁眉不展的。

　　熏香见她没有回房的打算，便抱了一床毯子盖在她身上。
　　“小姐，是不是舍不得林公子？”
　　苏樱没有立即回答，想了想，才说道：“可能吧，觉得这次离开就见不到了，还有一些舍不得。”
　　其实，她喜欢他。
　　喜欢他温和知礼的性格，喜欢他少年意气的性格，喜欢他的很多东西。

　　云香笑道：“这有何难，小姐打听他家住哪儿不就行了。”
　　苏樱却摇了摇头，“我问过我爹，他只告诉我不是扬州的人，会不会爹也不知道？”

　　不对，来路不明的人苏筠不会留在府上。难道是苏筠不想让他知道，不想两人有联系？
　　苏樱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事多，不一会便困意袭来，变回房歇息，睡之前嘱咐云香明日要唤她早起。
　　云香应下便离开了。
　　外面又下起了雨，雨声淅淅沥沥，无端加重困意。

　　苏樱摈弃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闭上眼睛，缓缓睡去。
　　第二日一早，苏樱收拾好东西便去府门处了。

　　地面还有些湿，苏樱提着裙子走去，到时苏筠和陆琛正在谈话。
　　陆琛行礼不多，就一个包袱。

　　“见过爹爹。”苏樱向苏筠行礼，苏筠朝她点头，“时候不早了，我要去衙役了，你们两人说啊。”
　　说完他便离去了，苏樱见他走远，从云香手中一个盒子，递给陆琛。

　　陆琛刚要拒绝，苏樱不给他机会，将盒子塞进他的怀里，才说：“我知道你不缺什么，这也不贵重，里面是干花，就是在花枯萎前将它做成干花，这是我阿娘教我的，你就收下吧。”

　　陆琛垂眸思量片刻，终究还是将它收下了。
　　罢了。

　　苏樱心里纠结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说道：“林琛，其实我……”
　　喜欢你。

　　没说出的话被陆琛打断了，“苏樱，萍水相逢，来日再见。”

　　萍水相逢罢了。
　　花朝节那天，他其实听到了。
　　她和谢姑娘说，她喜欢一个人，可是他马上要离开了，她想告诉他。

　　他知道是谁，并且，他心里很欢喜。
　　但是，没有结局的事，没必要开始。
　　他想，若下次再见，他有了足够的权利，不被人摆布，而她，没有嫁人生子。
　　他会主动走向她。

　　像她说的，让自己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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