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青

　　御花园东北角的老梅树下，藏着一个沈鸾澜十岁这年发现的秘密宝地。

　　几块嶙峋的假山石巧妙地围出小片凹处，恰好能容下一个半大孩子蜷身坐下，头顶又有虬结的梅枝遮着，若非刻意寻找，极难被发现。尤其是这隆冬时节，红梅怒放，如云似霞，更是将入口掩得严严实实。

　　此刻，沈鸾澜就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锦缎小口袋，缩在这方小天地里。她刚下学，鹅黄色绣小雀的斗篷上还沾着几点未来得及拍掉的雪粒，小脸冻得微红，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紧紧盯着手里刚从口袋里掏出的东西——一包用油纸裹得方正正的芝麻糖，还有几块晶莹剔透的冰糖山楂。

　　糖是昨日内务府新分的份例。她的那份早被母妃以“吃多伤牙”为由收走了大半，只留了几块杏脯。这包芝麻糖和冰糖山楂，是她用攒了许久的两个新荷包，跟负责茶点的宫女悄悄换来的。

　　她把冰糖山楂凑到鼻尖，嗅了嗅那酸甜诱人的气息，满足地眯起眼。母妃什么都好，就是管她吃食管得太严，说是公主需仪态端庄，不可贪恋甜腻。可她毕竟只有十岁，对那亮晶晶、甜丝丝的物事，哪有半分抵抗力。

　　她小心翼翼捻起一块芝麻糖，正要送入口中——

　　“藏在这里，不怕冷么？”

　　清泠的男声突兀地从梅枝外传来，不高，却惊得沈鸾澜手一抖，那块芝麻糖“啪”地掉在了铺着薄雪的枯草地上。

　　她骇然抬头，透过稀疏的花枝，对上了一双沉静的眼。

　　沈瀛不知何时站在了假山石外。他今日未着朝服，只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同色大氅，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显得肩宽腿长，愈发挺拔。他手里提着一个不起眼的黑漆食盒，神情淡漠，目光却精准地落在她手里的油纸包，以及地上那块沾了雪的芝麻糖上。

　　沈鸾澜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下意识想把糖藏到身后，又觉得徒劳，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活像只被当场逮住偷食的松鼠。

　　“二、二哥哥……”她嗫嚅着，声音细若蚊吟。心里乱成一团：他怎么在这里？他看见了多少？会不会告诉母妃？

　　沈瀛没说话，只是绕开梅枝，弯腰走了进来。这方小空间对于成年男子来说显然有些逼仄，他不得不微微低头，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了某种无形的压迫感，也带来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松雪气息。

　　他在她面前蹲下，视线与她齐平。沈鸾澜能清楚地看见他纤长的睫毛，以及眸底深处那片似乎永远化不开的静默。

　　他先瞥了一眼地上那块糖，然后目光转向她紧攥着的油纸包，最后，落回她因紧张和羞窘而涨红的脸上。

　　“宸妃娘娘不许你吃糖？”他问，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鸾澜点点头，又飞快地摇摇头，语无伦次：“也、也不是完全不许……就是……不能多吃……”她越说声音越小，脑袋几乎要垂到胸口。在清冷寡言的二哥面前暴露自己“贪嘴”的一面，比被母妃发现更让她无地自容。

　　沈瀛静默了片刻。就在沈鸾澜以为他要斥责，或者转身就去告诉母妃时，他却伸出了手。

　　不是要拿走她的糖。

　　而是打开了那个他一直提着的黑漆食盒。

　　食盒里没有她想象的文书或别的什么，只静静躺着几个白瓷小碟。一碟是做得极为精巧、形如梅花的糯米糕，点缀着糖渍桂花；一碟是色泽金黄的琥珀核桃仁；还有一碟，竟然是裹着厚厚糖霜、亮晶晶的糖渍金桔。

　　都是甜食，却远比她偷偷换来的芝麻糖和山楂要精致、难得得多。

　　沈鸾澜彻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食盒，又看看沈瀛，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沈瀛将食盒往她面前推了推，依旧没什么表情，只简短道：“这些，不伤牙。”

　　他的意思是……这些可以吃？还是……他特意带来的？

　　沈鸾澜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她看着那碟糖渍金桔，那是母妃明令禁止她多碰的，说糖霜太重，易生痰湿。可那亮晶晶的模样，实在诱人。

　　巨大的诱惑和深刻的恐惧在她心里交战。最终，对母妃责备的害怕占据了上风。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迅速积聚起水汽，带着孤注一掷的哀求，抓住了沈瀛微凉的手腕。

　　“二哥哥，”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能不能别告诉阿母……她不让我吃这么多糖……”

　　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二哥跟她素来不亲，凭什么替她隐瞒？或许他下一秒就会冷下脸，觉得她小小年纪不仅贪嘴，还学会欺瞒长辈。

　　时间仿佛凝滞了。只有寒风穿过梅枝的细微呜咽，和远处隐约的宫人扫雪声。

　　沈瀛垂眸，看着抓在自己玄色衣袖上那只小小的、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女孩的手指纤细柔软，还带着孩童的圆润，此刻却冰凉，微微发抖。

　　他沉默的时间长得让沈鸾澜几乎绝望。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几乎被风声盖过的回应。

　　“嗯。”

　　沈鸾澜猛地抬眼，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沈瀛也正看着她，那双总是过于沉静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松动了一瞬，快得像她的错觉。他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也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我答应你。”

　　他说。

　　沈鸾澜傻住了，连眼泪都忘了流。

　　沈瀛已移开目光，将食盒又往她面前送了送，然后，做了一件更让她惊掉下巴的事——他竟捻起一块糖渍金桔，自己先尝了一口。

　　甜腻的糖霜在他唇间化开。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显然并不喜欢这种滋味，却还是咽了下去，然后看向她，仿佛在说：无毒，可食。

　　接着，他竟也捻起地上那块沾了雪的芝麻糖，用指尖拂去雪屑，同样放入口中。粗糙的芝麻糖与他清贵的气质格格不入，他却神色如常地咀嚼着，然后淡淡点评：“这个太甜，下次换别的。”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带来阴影。

　　“吃完把食盒留在原地，自会有人来收。”他留下这句话，又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在她仍残留泪痕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莫要久坐，地上寒凉。”

　　说完，他转身，玄色大氅扫过地上的薄雪，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开了梅林，很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枝桠与宫墙之后。

　　沈鸾澜一个人留在原地，捧着那个还带着他掌心微凉温度的黑漆食盒，许久都没有动。

　　风卷起几片红梅，落在食盒的白瓷碟边，像溅开的血点，又像无声的印记。

　　那天，她终究没敢多吃，只小心尝了一块糖渍金桔，甜得她眯起眼，心里却乱糟糟的，满是不可思议和一丝隐秘的、雀跃的欢喜。

　　二哥答应她了。

　　他吃了她的糖，还……替她保密。

　　这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一圈圈她无法理解的涟漪。

　　离开时，她将食盒仔细盖好，放在老地方，又把地上自己带来的糖屑清理干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是从此以后，她偶尔会“捡到”一些精致又不太甜腻的点心，有时在梅树下，有时在她常去的藏书阁角落，无声无息，从未有人提及。

　　她也再没见过那方黑漆食盒。

　　这个关于糖的秘密，成了她和二哥之间，一道无人知晓的、带着甜味的裂隙。光从那里漏进来一点，很微弱，却足以让她在偶尔想起那双清冷的眼睛时，心头不再只有畏怯。

　　她开始觉得，或许二哥并非遥不可及的一座冰封孤山。

　　那山深处，也许藏着一点点，极为吝啬的、属于人间的温度。

　　只是当时的她还不懂，在这深宫里，有些秘密的重量，远非几块糖霜可以比拟。而承诺，有时比锁链更为牢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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