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

　　指尖悬停的刹那，湖面倒映的柳枝忽然剧烈摇晃起来。不是风，是我的颤抖。那颤抖从指尖蔓延至全身，冰封的死水在灵魂深处炸裂开蛛网般的裂痕。

　　“啊……”

　　一声短促的呜咽不受控制地逸出喉咙。不是哭，更像溺水者濒死前吸入的第一口空气，带着撕裂的痛楚。悬停的指尖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又像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向下坠落——

　　啪嗒。

　　一滴滚烫的泪珠先于我的指尖，砸在他摊开的掌心。那滴泪珠在他清晰的掌纹里短暂停留，像一颗坠落的星，旋即被皮肤的温度蒸腾，只留下微小的、湿润的痕迹。

　　我的指尖，冰冷、僵硬，带着自厌的颤抖，终于，轻轻地，触碰到了那片温热。

　　不是握住。

　　只是指尖最细微的一点，小心翼翼地、试探地，点在了他掌心靠近生命线起始的位置。像濒死的蝴蝶用尽最后力气，触碰一朵带露的花。

　　嗡——

　　一股细微却强烈的电流，从那个微不足道的接触点炸开，瞬间席卷全身。冰封的躯壳寸寸龟裂，麻木的神经在剧痛中苏醒。我猛地抬头，泪水决堤般汹涌，视线里他清俊的轮廓在泪光中剧烈晃动、模糊、又固执地清晰。

　　许安的身体在我指尖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骤然收缩，翻涌的情绪——震惊、痛楚、某种近乎狂喜的紧张——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激荡开剧烈的波纹。他摊开的手掌没有动，甚至没有试图合拢包裹我那胆怯的指尖，只是稳稳地承托着那一点冰凉脆弱的重量，仿佛那是世间最易碎也最珍贵的琉璃。

　　“许安……” 我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豁口，“我的方式……就是……就是把自己变成这样……” 我低头看着自己落在他掌心的指尖，苍白、冰冷，像一截没有生命的枯枝，“变成……一个连触碰你……都害怕会弄脏你的……怪物……” 泪水大颗大颗砸落，洇湿了他掌心那一小片皮肤，“它想独占你……想把你拖进我的地狱……它甚至……想让你和我一样……只看得见黑暗……” 我猛地抽回手，像被自己的卑劣烫伤，“这就是我的爱！许安！它不美好！它不灿烂！它……它只会吞噬！你看到了吗？！你还要……还要走进来吗？！”

　　我歇斯底里地喊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向后踉跄，脊背重重撞在粗糙的柳树干上。我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像一只绝望的鸵鸟，徒劳地想把那个丑陋不堪的自己藏起来。世界只剩下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钝响。

　　蝉鸣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小点不安地在我脚边来回踱步，发出低低的呜咽。

　　然后，我听到了布料摩擦草叶的窸窣声。

　　他靠得更近了。

　　温热的、带着少年干净气息的体温，缓缓地包裹过来。他没有试图拉开我抱紧自己的手臂，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在我身边，背靠着同一棵柳树，坐了下来。

　　他的肩膀，轻轻地，贴住了我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肩膀。

　　那一点温热而坚实的触碰，像投入冰湖核心的熔岩。

　　“燕然，” 他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风暴过后的海面，“你弄错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我绝望的呜咽：

　　“光，从来不怕被黑暗弄脏。它怕的……是黑暗拒绝被看见。”

　　他停顿了一下，我能感觉到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蜷缩的、拒绝面对世界的脊背上。

　　“你说你的爱是吞噬……那我的呢？”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嘲般的苦涩，“我的光，是不是也曾……灼伤过你？在你需要阴影躲藏的时候，却固执地照亮你所有的狼狈？”

　　他的肩膀微微用力，更紧地抵住我颤抖的身体。

　　“你说你想独占我……想把我拖进你的黑暗……”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燕然，看着我。”

　　我没有动。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看着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道惊雷劈开我混沌的意识。

　　我浑身一颤，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终于，极其缓慢地，从臂弯里抬起了头。

　　泪眼朦胧中，他的脸近在咫尺。阳光穿过柳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无法模糊他眼中那团燃烧的、复杂到令人心悸的光芒。那光芒里有痛楚，有怜惜，有挣扎，还有一种……近乎毁灭的坚定。

　　“如果……” 他直视着我，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砸在我的心上，“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吞噬’……如果走进你的黑暗，就是被你‘弄脏’……”

　　他猛地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摊开等待，而是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抓住了我刚刚缩回去的、冰冷的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我的腕骨。那灼热的温度顺着血脉一路烧灼，瞬间点燃了我冰封的血液。

　　“那就让它来吧！” 他的声音像淬火的钢铁，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把我拖进去！用你的黑暗吞噬我！弄脏我！看看最后……到底是谁吞噬了谁！”

　　他用力一拉，我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他从蜷缩的姿态里拽了出来，重重地撞进他的怀里！

　　夏日的阳光，湖水的湿气，少年身上干净的气息，还有那滚烫得几乎要将我焚毁的体温和心跳……瞬间将我淹没。

　　“许安……你……” 我惊惶失措地挣扎，却被他更紧地禁锢在怀中。他的手臂像铁箍，死死地环住我的腰背，下巴抵在我的发顶，沉重的呼吸喷在我的耳畔。

　　“怪物？” 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温柔，“那就一起当怪物好了。燕然，你心里住着一个怪物，我的光里……也藏着一个。”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几乎贴上我的耳垂，那灼热的气息烫得我灵魂都在战栗：

　　“现在，告诉我……你的‘方式’，还敢继续吗？”
　　我撞进他怀里的瞬间，世界骤然失声。蝉鸣、风声、远处模糊的校园广播，连同我胸腔里那擂鼓般绝望的心跳，统统被隔绝在另一个空间。只有他滚烫的体温，沉重的心跳，还有那禁锢着我、几乎要将我揉碎的力道，真实得可怕。

　　“许安……” 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破碎得不成调。挣扎是徒劳的，他的手臂像烙铁，滚烫而坚硬地锁着我的腰背。我的脸颊被迫紧贴着他微汗的颈侧，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颈动脉急促的搏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我冰冷的皮肤，也撞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他身上干净的气息混合着夏日阳光晒过的味道，此刻却像最烈的毒药，让我眩晕。

　　他的那句“那就一起当怪物好了”还在耳边轰鸣，带着毁灭性的温柔，烫得我灵魂都在蜷缩。

　　“不敢了吗？” 他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刚才……不是说得很大声吗？你的黑暗，你的吞噬……现在，它在哪里？” 他的下巴轻轻蹭过我的发顶，那动作近乎依恋，却与他话语里的挑衅形成撕裂般的反差。

　　小点在我们脚边焦急地转着圈，发出困惑又担忧的呜咽，试图用湿漉漉的鼻子拱我的小腿。

　　巨大的羞耻和一种被彻底看穿、被逼到悬崖边的恐慌瞬间淹没了我。他看到了日记里最不堪的角落，现在，他又在用这种近乎献祭的方式，逼我承认它，逼我释放它！我猛地抬起头，泪水早已模糊视线，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喉结滚动的弧度。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嘶声喊道，声音因为紧贴他的胸膛而带着沉闷的震动，“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不是爱！是……是毒！会毁了你！会……” 我剧烈地喘息，像离水的鱼，“会让我……万劫不复！”

　　“那就毁了我！” 他猛地收紧手臂，勒得我几乎窒息，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惊飞了柳树上最后几只鸟雀。“看看你的‘毒’有多厉害！看看它能不能把我变成和你一样的怪物！燕然，别躲了！把你日记里写的，把你心里想的，都拿出来！拿出来给我看！”

　　他的目光像淬了火的钩子，死死锁住我泪眼婆娑的脸，那里面燃烧的火焰，是痛楚，是愤怒，是绝望，还有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期待。

　　“你不是想独占我吗？不是想把我拉进你的黑暗里吗？” 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逼问，滚烫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现在，我就在这里！就在你的黑暗里！你的‘方式’呢？拿出来啊！”

　　巨大的压力像山一样倾轧下来。理智的弦彻底崩断。那些被压抑了太久、扭曲了太久的阴暗念头，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和滚烫的怀抱里，像被点燃的引线，嘶嘶作响，濒临爆炸。

　　“好……”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空洞，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玉石俱焚的平静，“你想看……那就看吧。”

　　我停止了挣扎，身体在他怀里奇异地放松下来，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他白色的校服衬衫上，洇开深色的圆点。我抬起眼，透过朦胧的水光，直直地望进他燃烧的眼底。

　　“我的方式……” 我轻轻地开口，声音像从冰缝里挤出来，“就是让你……再也离不开我。”

　　许安的瞳孔骤然收缩，环抱我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不是用光，” 我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微笑，“是用……更深的黑暗。让你也尝尝……被抛弃、被孤立、被所有人厌恶的滋味……让你也……只有我。” 我的指尖，冰冷而颤抖，缓缓抬起，像毒蛇的信子，轻轻抚上他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那触感让他猛地一颤，却没有躲开。

　　“我会让你依赖我，像依赖唯一的空气。我会让你习惯我的痛苦，习惯我的偏执，习惯我的……不正常。我会让你觉得，除了我身边，这世界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我的声音越来越轻，却越来越冷，像淬了毒的冰凌，“我会……弄脏你。从里到外。让你变得和我一样……支离破碎。这样……” 我的指尖滑到他紧抿的唇边，带着毁灭的诱惑，“你就永远……永远只属于我了。许安，你……真的敢要这样的‘爱’吗？”

　　风彻底停了。湖面倒映着静止的柳枝和两个紧紧相拥、却如同在深渊边缘对峙的身影。阳光依旧炽烈，却驱不散我们之间弥漫的、令人窒息的寒意。小点似乎也感到了这可怕的氛围，瑟缩地趴在地上，不敢再呜咽。

　　许安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映着我冰冷笑容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痛楚、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我的话语点燃的、同样危险的疯狂。

　　时间在死寂中凝固。他滚烫的怀抱和我冰冷的话语，像冰与火的炼狱，将我们两人同时焚烧。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抓住我手腕的那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就在我以为他会推开我，或者被我的疯狂彻底吓退时——

　　他猛地低下头！

　　滚烫的、带着少年莽撞和绝望气息的吻，狠狠地、不容抗拒地压了下来，封住了我吐出所有恶毒诅咒的唇！

　　那不是温柔的触碰，而是啃噬，是掠夺，是带着血腥味的宣告！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用最原始的方式回应着另一头怪物的挑衅！他的牙齿磕碰到我的唇瓣，带来尖锐的刺痛，混合着他滚烫的呼吸，瞬间将我所有的冰冷和伪装焚烧殆尽！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世界在旋转、崩塌。只有唇上传来的、混合着痛楚和毁灭气息的灼热触感，真实得令人战栗。

　　他吻得凶狠而绝望，手臂将我箍得更紧，仿佛要将我揉碎，嵌入他的骨血。那不是一个爱意的吻，更像是一场搏斗，一场献祭，一场两个怪物在黑暗深渊边缘的……同坠。

　　小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夹着尾巴跑开了。

　　阳光穿过摇曳的柳枝，斑驳地洒在我们身上。湖边，只有两个在毁灭性的吻中沉沦的身影，像两株在夏日烈焰下紧紧缠绕、汲取彼此毒液才能生存的……共生藤蔓。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