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时

　　随寒薇第一次遇见章旬，是在十年前的秋天高二开学，一个暑气刚刚退去的早晨。

　　两人的家乡y市是北方的一座小城，城市虽小在省内考学排名却一直不错，y高也算是省内叫得上名字的省重点高中。高一结束后文理分班，重新划分班级。说是按照分班考试成绩，可大家心知肚明，重点班几乎一半的尖子生分班基本没变。

　　随寒薇吃早饭时接到了母亲卢季雨的电话，生母。

　　“薇薇今天开学了吧？”听到含含糊糊的应声，卢季雨说道，“这回你应该是分到三班了，我没跟你爸说，你爸也不管你学习这些事儿。估计你也知道，三班成绩一直是你们年级最好的，老师也是，把你送进去妈可是费了不少事儿呢。”

　　y高一个年级五个重点班，三班班主任姜经武虽是化学班主任，上一届毕业班重点和名校上线率却都是最高的。

　　“谢谢妈。”随寒薇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卢季雨兀自念叨，音量忍不住抬高：“妈把你送进重点班就是为了让你好好学习的，这回有好老师好同学了，别老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你上次说想学画画，那哪是什么正路子，能当饭吃吗，再说了学艺术要多少钱，你爸能出多少你心里也得有点数，随绍过几年快上初中了吧，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随寒薇吃完饭把桌面收干净，水煮蛋和蒸馒头，碗就在水龙头下面冲冲就行。又没答话了，卢季雨语气缓和了些：“你李叔叔找了他们单位好几个同事打听才找到的门路，你可别浪费了妈妈一片心啊。怎么说我都是你妈，我不会不管你的。”

　　“知道了妈妈，校车来不及了我先走了啊，下次再聊吧。”说完便挂断了电话，拎起书包轻轻关上门，南边小卧室里随绍还在睡觉。

　　随寒薇的父母在她小学时离婚，卢季雨搬离老房子时候什么也没带走，把她也留给了父亲随林。大半年后父亲的再婚对象童雪生下了弟弟随绍，一家人在爷爷奶奶面前的日子也好过了些。从前卢季雨一直颇为注重子女兴趣爱好培养，绘画、书法、文学素养、英语都是早早地给她报了班，近几年却渐渐鲜少过问。后来随绍年岁一天天长大，自己周末也多了些课内补习，兴趣班便在初三停掉了。

　　上车的地点是小区大门出来的主干路口，随寒薇一般会提前三分钟到。马路对面能看到自家烤肉店，随林和童雪在往里搬早上去集市批发买的菜。这里离y高比较远，车上座位还比较多。插上耳机播放音乐，烧烤店和两个人影一起在视线里慢慢缩小了。

　　对于童雪这个继母随寒薇说不上讨厌，毕竟从前卢季雨很少到随林的店里，更别提帮忙。她想起童雪初次进门的时候——准确来讲不是进门，只是踏入这个房子，因为那天发生的事除了她谁都不知道。暑假的一天早上她被送到奶奶家，吃完饭便自己回去了。午觉睡得迷迷糊糊响起开门声，而后是一连串的调笑亲吻，还有一些，她那时还不知道是什么的声音。时至今日她仍有些震惊于自己那时的冷静，躺在床上一声未吭，意识却渐渐清醒。

　　随林领回来一个女人，听起来比妈妈年轻温柔，也比妈妈更懂风情。

　　新的分班表已经贴在校门口展板上，随寒薇在三班的表格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三班在四楼，她要先去三楼原来的班级把自己之前的书收走。物化生史地政的书都在，每门还有几本笔记和练习题。书包塞满不够，还得抱一大摞在手上。

　　主教学楼设计成四方回廊形，每层都是中空天井，教室分布在四周走廊。一、二班在五楼顶层采光极佳，四楼也不错。出楼梯口穿过两个转角到三班，前后门都开着。

　　随寒薇自觉走向后门，正赶上一个男生往外走，她赶忙侧了下身，手中最上面的几本书还是被撞掉了几本。

　　“不好意思……”

　　“抱歉。”男生先于她说完话，俯下身捡起书拂了拂外皮，将她手中的书拿走一半。“我帮你拿进去。”说完便将门口让出，等她先进去。

　　随寒薇一时也不知该坐在哪，犹豫了一下说：“没关系的，要不你先给我吧。”

　　“新来的？”男生歪了下头打量着她，忽然的注视让随寒薇后退了两步：“是……”

　　离得远了些，光线透出来了少许。男生的额发稍长，发梢轻轻搭在眉毛上。上眼睑轮廓线有清晰圆润的转角，眼尾处像水墨里的竹叶一般直直扫出一个尖，眼中盛着墨池般漆黑清亮。胸牌上的名字规规整整，横平竖直的两个字，章旬。

　　章旬转身进门，弯腰看了看教室后排的几张桌子，打开抽屉翻了翻。挑了一张稍靠前一些的，放下手里的书朝她招手：“这些空桌子都能用，这个最干净，下面还有位格可以放书。”

　　重点班的学生都这么平易近人么？

　　随寒薇走过去放下书包道谢：“谢谢你啊，章旬同学。”

　　班主任还没来，三班的同学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嬉笑着互相抄补暑假作业。前排有些喧闹，章旬的同桌在催他赶快“分享”。章旬摆了摆手正欲走回座位，又转过身，视线微微下垂。

　　“不客气，随寒薇同学。”

　　y市人大多没什么口音，普通话比较标准。随寒薇仍旧觉得章旬念出的“随寒薇”三个字和别人有些不一样。具体是什么她说不出来。

　　或许是由于他皮肤很白牙齿很整齐，衬得眼睛头发乌黑又柔软，又或许是因为他说这三个字之前轻轻笑了一下，可这好像都不能成为，将他身上同大家一模一样的、密不透风麻袋一般的校服变得脱俗的理由。

　　y高在市内招生主要在两大片区，政府单位居多的老城区和石油产业为主的新城区，被戏称“富人区”。老城区招生占少数，新城区占大头。随寒薇所在的初中一直以题海战术为主，很多老师偷偷在校外补课。到了初三几乎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补习班，虽然总是重复固定的一些题型。

　　作为少数老城区的生源，刚上高中时随寒薇便发现新城区教学节奏和风格和老城区大相径庭，拿卢季雨的话说就是“他们脑子太活了。”老师讲课不再对着题目一道一道在黑板上解题，而是一张卷子只拎出几道典型，讲解时也只是枝干式建立思路。在普通班时还好，上了高二后数学物理难度增加，重点班老师时不时还会用大学解题思路“超前点拨”一下，听起来就有些吃力了。

　　高一时学校办艺术节——这更是初中完全没经历过的东西。当时随寒薇也参加了。上过几年兴趣班，一直以来觉得自己还算有些功底，刚看到通知时还有些隐隐的兴奋。复赛时到现场才真正大开眼界，她报名的书画组还算“和平”，至少是安静的，自己带上工具现场完成作品，高调者不过也就是带上画板手提箱或是毛毡镇纸砚台铺开阵地，一副“挥斥方遒”的架势。随寒薇同时提交了书法绘画作品，时间有限便只写了篇硬笔诗词，画了幅简单的素描人像，拿了两个二等奖。音乐组办了小型晚会，参赛者甚至自带啦啦队上场。她去看了一会儿，最终被堪比演唱会现场的欢呼尖叫声劝退了。

　　虽说课业繁重不可避免，但高中生们最擅长苦中作乐。y高食堂味道寡淡乏味，档口菜量又比较少，碰到下午最后一节课拖堂可选择的就太少了。晚饭的半个多小时是难得的娱乐时间。班上有几个男生便经常在校门外买些煎饼、米粉、炸物之类到教室里三五人闹哄哄地“聚餐”，教室里的味道一直到晚自习都还隐隐飘着。随寒薇偶尔到超市随便买点零食当晚饭，有时多买个面包第二天的早饭都省了，反正大多数早上都是随林在桌上留点钱让她自己解决。

　　在教室吃还可以边吃边看闲书。随寒薇习惯晚自习时候看会杂志或者漫画，到了重点班之后每天写完作业都有点勉强。普通班晚自习管得松，把教科书摊在桌面，漫画放腿上，一两天就能看完一本。到了三班之后随寒薇还不敢。虽然班主任不会每天来看管晚自习，但会在办公室看监控。偶尔碰到有人小声聊天，聊着聊着姜经武就悄无声息出现，还总会把人叫到走廊谈心。

　　这一天晚饭之前随寒薇买了瓶雪碧喝，吃饭时胃胀便没什么胃口。晚自习上到一半就感觉有些饿，摸摸书包翻出早上多带的面包。姜经武此时正在教室外面跟几个学生说学科竞赛的事。随寒薇把面包从书包里拖出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小心翼翼地把袋子撕开，随寒薇咽了一下口水。真的很饿，拜那瓶雪碧所赐，吃饭时自己的胃已经成了一个二氧化碳气球，气球散气之后只觉腹中空空。快速把头埋在桌子下面大力咬下一口，慢慢咀嚼着，同时还要留心门口的动静。

　　“吱呀”的推门声让随寒薇立刻紧张起来，来不及把面包收起来，又不敢动作太大，就只能放在腿上稍稍侧过身体挡住。姜经武经过讲台走到随寒薇这排，缓缓向右走去，她赶紧装模作样地从书上抄了个方程，漫无目的地在纸上写写画画，假装计算着。

　　刚想松一口气，从后排走到前面的姜经武走到旁边停下来，敲了敲桌子。随寒薇猛地一抬头，手也不自觉地往上抬了抬。

　　接下来姜经武的动作快如电影镜头，动作轻巧地伸出手拎出了随寒薇手里的面包，放到桌子上，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出来一下。”

　　刚开学就要被班主任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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