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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夏
高考结束后的第一个星期一,市一中门口那棵老槐树被太阳烤得冒烟,蝉声像钝锯子来回拉。秦洛曦拖着行李箱出来,箱轮在水泥地烙下一道湿痕,很快又被蒸发。
她以为这个夏天不会再见到沈茗礼。
可他就站在马路对面,黑衣黑裤,像一截被夜色遗落的影子。阳光落在他身上,竟像被弹开,泛不出半点温度。他左手拎着一袋药,右手插兜,目光穿过车流,精准地钉在她脸上。
秦洛曦下意识松了箱子拉杆。那一秒,她听见自己心脏“咔哒”一声——像考场里最后一下收卷铃,干脆、不可逆。
沈茗礼走过来,没问“你去哪儿”,也没说“好久不见”。他只伸手接过她的箱子,掌心贴着她的指背,烫得惊人,却一句话也没有。
秦洛曦闻到他袖口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柠檬硬糖的酸涩——那是她曾偷偷塞进他课桌的味道。如今被他的体温蒸出来,像某种迟到的回声。
傅洛初在火车站入口等他们。她剪了短发,发尾勾在耳后,笑得像把夏天掰开最甜的那一块:“票买好了,B 市,两人座。”
说完朝秦洛曦挤挤眼,又朝沈茗礼抬抬下巴——“别瞪我,是你妈让我押你去的。”
沈茗礼母亲去世整整一百天。
那座沿海疗养院,是老人临走前偷偷订下的,留给儿子一句话——
“夏天结束的时候,去吹一吹那里的风,别总捂着自己。”
傅洛初把三张票拍进沈茗礼手里:“薄锦珩晚一班动车,他爸爸的车,到B市给我们钥匙。”
她故意把“我们”咬得很重,像给这段行程提前盖了章。
检票口广播响起,秦洛曦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被“安排”的那一个。她看向沈茗礼,后者垂着眼,睫毛在睑下投出一道极细的阴影,像一条不肯愈合的疤。
“你可以不去。”他终于开口,嗓子比六月末的操场还干。
秦洛曦攥紧背包带,声音轻却笃定:“我想去。”
——想去看看,你藏起来的那部分夏天,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烂在心底却又舍不得扔。
动车驶出隧道,窗外光暗交替。沈茗礼坐在靠窗位置,小桌板摊开,上面是一袋白色药盒:氟西汀、阿普唑仑、佐匹克隆。
秦洛曦瞥见,指尖无意识地扣住座椅。
沈茗礼却像被窥破秘密的孩子,反手把药扫进暗袋,动作很快,带着狼狈。
“只是睡眠不好。”他解释,声音像钝刀划纸,参差不齐。
秦洛曦“嗯”了一声,半晌,从口袋里摸出那枚柠檬糖——糖纸被体温熨得发软,颜色也褪了一层。
她剥开,递到他唇边:“试试,比佐匹克隆苦得少。”
沈茗礼愣住。列车穿过一片湖,反光跳上他眼角,像碎裂的星。他低头,就着她手含住糖,舌尖无意扫过她的指腹。
一瞬,两人都烫到,迅速分开。
糖在齿间化开,酸得他眼眶发红,却第一次没皱眉。
B市临海,空气里有咸湿的腥。
薄锦珩的独栋小墅离栈桥不远,外墙是冷灰色,像被海水反复拍打过的礁石。
他懒洋洋倚在门口,领口开到第三颗,笑得浪荡:“欢迎光临寒舍——特意给沈少爷留了大落地窗,方便你看海,也方便被看。”
沈茗礼没搭理,拎箱子进门。
薄锦珩却忽然伸手,在秦洛曦经过时,轻轻按住她肩,声音低到只有两人能听:“他不吃药会整夜睁眼,你最好有准备。”
秦洛曦心口一紧,抬眼撞进薄锦珩眸底——那里面没有调笑,只有深海般的凉。
“你为什么告诉我?”
薄锦珩勾唇,语气却淡:“因为我也想看看,他到底能为你撑到第几天。”
夜里三点,秦洛曦被细微声响惊醒。
她赤脚踩在走廊地毯,循着昏黄壁灯,看见沈茗礼坐在客厅落地窗前的榻榻米上。
海面漆黑,月光像一把碎银撒在上面,一闪一闪。
他抱膝,额头抵着玻璃,背影瘦削,肩胛骨突兀得像要破皮而出。
秦洛曦蹲下去,与他隔着一层玻璃,指尖轻点他额头的位置。
“沈茗礼。”她喊他名字,声音轻得像风把浪推上岸。
玻璃那侧,他缓缓睁眼,眸子里血丝织网,却没有惊讶,仿佛早知道她会来。
他伸手,在玻璃上写下两个字——
【见夏】
指尖离开,雾气迅速吞没笔画。
秦洛曦掌心贴上,覆盖那片即将消散的水汽,像要替他守住这个转瞬即逝的夏天。
“我看见了。”她说。
——看见你的黑夜,也看见你把名字写成季节。
沈茗礼终于抬头,眼尾红得吓人,却第一次对她笑。
那笑意很淡,像凌晨四点的海,潮未退,天未亮,但光已经潜伏在水底。
六
第二天清晨,傅洛初在厨房榨果汁,薄锦珩倚在岛台边,目光穿过落地窗,落在栈桥并肩的两人身上。
海风吹起秦洛曦的白色裙摆,像一面投降的小旗;沈茗礼垂在身侧的手,几次靠近,又几次收回。
薄锦珩嗤笑,声音却低:“赌吗?他今天会牵她。”
傅洛初把榨汁机调到最后档,机器轰鸣盖住她回答——
“不赌。他已经牵了。”
薄锦珩顺着她视线看去——
栈桥尽头,沈茗礼忽然停步,右手勾住秦洛曦指尖,再慢慢扣紧。
海浪扑上来,没过他们脚背,又退下去。
像夏天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两颗心,然后心满意足地退潮。
——见夏,于是夏天终于被他们看见。
而真正的溃烂与治愈,才刚随着潮汐,一寸寸浮出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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