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窒息之证
青阳中学从未如此安静过。
死寂如同一张沉重粘稠的网,兜头罩下,严严实实地捂住了这所往日喧嚣的校园。下课铃不再具有驱散人群的魔力,学生们沉默地走出教室,脚步刻意放轻,眼神闪烁地互相交汇,又迅速避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恐惧、猎奇和刻意压制的兴奋的诡异气味。布告栏前围拢着比平时多几倍的人,却无人喧哗,只留下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像无数只老鼠在啃噬着什么。
高一(1)班的教室门口,两个穿着深色制服、神情严肃的警察像两尊冰冷的门神,拦住了所有试图窥探的目光。教室里面光线昏暗,隐约可见几个同样穿着制服的身影在走动、拍照、低声交谈。一股消毒水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的气息,若有若无地从门缝里飘散出来,钻进每一个路过学生的鼻腔。
孙冯楷站在走廊斜对面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他站得笔直,深蓝色的校服外套拉链一丝不苟地拉到顶端,遮住了喉结。他的目光平静地穿透攒动的人头和敞开的教室门,落在里面靠窗那张被黄色警戒带圈起来的课桌上。课桌桌洞大开,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桌面上空无一物,只有一片被清理过的、格外刺眼的空白。
他的左手插在裤兜里,指尖隔着布料,无意识地捻着兜里那部老旧手机的冰凉外壳。屏幕的裂痕硌着指腹。他知道那里面存着什么——昨天深夜,学校监控系统某个不起眼的后门程序,曾短暂地记录下几个关键时间点的覆盖日志。覆盖的指令,来自一个陌生的IP段,手法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精准。
他微微侧过头,视线投向走廊尽头的高三(7)班方向。隔着重重人影,他仿佛能看见孙雨坐在那里。她一定抱着她那本厚重的生物课本,指节用力到发白,低着头,长发垂落,像一道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的屏障。他能想象她此刻的样子,脸色苍白如纸,眼尾那三颗坠泪痣会因极力压抑的情绪而显得更加清晰。恐慌会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勒紧她的呼吸。而恐慌的核心,是那个空荡荡的止咳药瓶。
“听说了吗?陈郁……文学社长……”
“太吓人了,好端端的一个人……”
“说是窒息死的?喉咙肿得……”
“嘘!小声点!警察还在里面呢!据说……是吃错了药?”
“什么药?”
“不知道,好像……是个止咳药瓶?空的……就在他桌洞里发现的……”
“……高三(7)班那个……孙雨?她不是经常咳嗽吗?陈郁好像……对她挺……”
零碎的、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如同细小的毒针,从各个角落钻进孙冯楷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试图撕扯出深埋的秘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依旧平静地注视着高一(1)班门口的警察,仿佛那些议论与他毫无关系。只有插在裤兜里的左手,指尖捻动手机外壳的频率,几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丝。
高三(7)班。
沉闷的物理课像一场永无止境的低气压。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噪音,光线惨白地打在每个人头顶。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干涩而遥远,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孙雨坐在靠窗的角落,生物课本摊开在桌面上,深蓝色的字迹密密麻麻。但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视线无法控制地飘向窗外。高一教学楼的方向。那个被黄色警戒带封锁的教室窗口,像一个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口,烙印在她的视野里。
窒息而死。
喉头水肿。
空的止咳药瓶。
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在她的脑海里灼烫。胃部熟悉的绞痛再次卷土重来,冰冷而凶猛。她放在桌下的手死死攥着口袋里的金属圆规,冰凉的触感也无法压制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棕色小药瓶的触感,瓶壁残留的糖浆那粘腻的触感……以及,陈郁接过它时,那双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那双眼睛现在永远地闭上了,肿胀、青紫……是因为她给的那瓶药吗?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岸。她感觉自己的喉咙也开始发紧,呼吸变得困难。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她猛地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和眼底翻涌的绝望。手指在口袋里神经质地摩挲着圆规尖锐的针尖,渴望那熟悉的、能带来片刻清醒的锐痛。
“孙雨同学?”
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在教室门口响起,瞬间击碎了物理老师干巴巴的讲解。
全班的目光,连同物理老师愕然的眼神,齐刷刷地聚焦在门口。
两个穿着深色制服的警察站在那里。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方脸,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些的警员,手里拿着记录本。中年警官的目光精准地穿过教室,落在角落里那个低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的深蓝色身影上。
“孙雨同学,”中年警官的声音在死寂的教室里格外清晰,“麻烦你出来一下,配合我们了解一些情况。”
嗡——
孙雨只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所有知觉。身体里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虚弱的眩晕。胃部的绞痛骤然加剧,像有无数根冰针在同时穿刺。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来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那空瓶,那死亡……像一张早已编织好的网,终于兜头罩下。
在几十道目光无声的注视下,孙雨扶着桌子边缘,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僵硬,如同生锈的提线木偶。脸色白得像一张被漂洗过度的纸,眼尾那三颗坠泪痣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异常清晰,如同凝固的血点。她不敢看任何人,视线低垂,盯着自己磨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向门口那两个代表着秩序与审判的身影。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沉重如鼓的心跳上。每一步,都像是走向断头台。走廊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消毒水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的气息。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带着怜悯或幸灾乐祸的,像芒刺一样扎在她的背上。
“请跟我们来。”中年警官侧身让开通道,语气依旧公事公办,但那锐利的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紧紧锁在孙雨苍白的脸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孙雨低着头,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麻木地跟在警察身后。深蓝色的校服背影在昏暗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单薄、脆弱,仿佛随时会被那无形的压力碾碎。
谈话室很小,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窗户紧闭着,拉着厚厚的窗帘,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音。惨白的日光灯管是唯一的光源,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毫无血色,投下浓重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旧家具和纸张混合的沉闷气味,还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孙雨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感。这微小的痛楚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确认自己还存在的锚点。胃部的绞痛在密闭的空间和巨大的压力下,如同被点燃的烈火,熊熊燃烧,灼烤着她的五脏六腑。冷汗顺着她的额角、鬓发无声滑落,浸湿了校服领口的一小片布料。
中年警官姓李,坐在她对面的桌子后。年轻警员坐在旁边,摊开记录本,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
“孙雨同学,放松点,我们只是例行询问,了解一些关于陈郁同学的情况。”李警官的声音刻意放缓,试图营造一种平和的氛围,但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像手术刀,锐利地剖析着孙雨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孙雨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受惊的蝶翼。她不敢抬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膝盖上紧握的双手。喉咙干涩发紧,像被砂纸打磨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你和陈郁同学,熟吗?”李警官开始了,语气平淡,问题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孙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用力地、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交握的手指绞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不熟?”李警官捕捉到了那个微小的动作,追问道,“据我们了解,陈郁同学是文学社长,你似乎……对文学也有些兴趣?”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孙雨放在脚边的那本摊开的生物课本。书页边缘密密麻麻的深蓝色微小字迹,在惨白的灯光下异常显眼。
孙雨猛地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脚将那本书往椅子底下更深处推了推。这个动作带着明显的抗拒和恐慌。她依旧死死低着头,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一点破碎的气音:“……不……不熟。”
“是吗?”李警官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却骤然增强,“那这个,你认识吗?”
他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透明的物证袋。袋子里面,赫然躺着那个半透明的棕色小药瓶!标签被撕掉一角,“止咳”的字样清晰可见。瓶口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瓶壁内侧残留着一点浑浊的、糖浆状的痕迹,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孙雨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猛地抬起头,第一次正面对上李警官锐利的视线。她的脸色惨白如鬼,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微微颤抖着。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死寂和疏离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骇和……绝望!
她认识!她怎么可能不认识!那个瓶子……那个被她随手塞给陈郁的瓶子!那个……可能害死了他的瓶子!
胃部的剧痛如同海啸般猛烈袭来,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感。她猛地用手捂住嘴,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前蜷缩,额头顶在冰冷的桌沿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T恤。
“孙雨同学?你还好吗?”李警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年轻警员也停下了笔,紧张地看着她。
孙雨说不出话。巨大的恐慌和生理上的剧烈痛苦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黑暗吞噬,耳边嗡嗡作响。完了。一切都完了。那个瓶子……她的指纹……唾液……警察什么都知道了……她害死了陈郁……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灭顶的恐惧彻底淹没时——
谈话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笃,笃,笃。
三声,节奏平稳,清晰,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
李警官皱了下眉,示意年轻警员去开门。
门开了。
孙冯楷站在门外。
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校服,拉链依旧一丝不苟地拉到顶端。他站得笔直,身形清瘦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他的目光越过开门的警员,径直落在蜷缩在桌边、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孙雨身上。那目光,平静,深邃,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穿透力,仿佛瞬间看穿了她所有的恐惧和濒临崩溃的绝望。
“警官,”孙冯楷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房间内压抑的空气,带着一种少年人少有的沉稳,“我是孙雨的弟弟,孙冯楷。”他的视线从孙雨身上移开,平静地迎上李警官审视的目光。“关于那个止咳药瓶,我想,我可能知道一些情况。”
谈话室的门在孙冯楷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那声轻响,却像重锤敲在孙雨的心上,让她蜷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依旧低着头,额头抵着冰冷的桌沿,胃里的翻江倒海和灭顶的恐慌并未因弟弟的出现而减轻分毫,反而像是被投入了新的催化剂,变得更加混乱和尖锐。他会说什么?他知道什么?那个瓶子……他知道她给了陈郁吗?他会……出卖她吗?
孙冯楷没有看她。他径直走到桌边,在孙雨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坐姿端正,背脊挺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李警官脸上,仿佛只是来配合一次寻常的问询。
“你知道这个药瓶的情况?”李警官身体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牢牢锁定孙冯楷。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身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漠然。这让他本能地提高了警惕。
“是的,警官。”孙冯楷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没有丝毫波澜,“这个药瓶,是我姐姐的。”
孙雨的身体猛地一僵!捂住嘴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掐进了脸颊的软肉。他……他说出来了!他承认了!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完了……彻底完了……
“哦?”李警官的眉毛挑了一下,眼神更加锐利,“详细说说。”
“我姐姐,”孙冯楷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有慢性的咽喉炎,天气变化或者压力大的时候,就容易咳嗽。这个药,是上个学期校医王老师开给她的,我记得很清楚,是复方甘草口服溶液。”他的目光扫过物证袋里的棕色小药瓶,像是在确认,“就是这个瓶子。”
“上个学期?”李警官追问,“那药瓶怎么会出现在高一(1)班陈郁同学的课桌里?而且,据我们所知,陈郁同学的死因初步判定是喉头水肿引发的窒息,他生前并没有已知的严重呼吸道疾病史。”
“这个,我不知道。”孙冯楷微微摇头,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仿佛真的对此毫不知情。“药瓶是空的,我姐姐早就用完了。至于为什么会在陈郁同学那里……”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然后才继续说,“或许,是陈郁同学自己哪里不舒服,碰巧捡到了这个空瓶子?或者……他对我姐姐有点……关注?”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带着一种少年人谈及此类话题时惯有的、微妙的回避意味,但其中的暗示却清晰无比。
孙雨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不敢抬头,不敢呼吸。弟弟在撒谎!他在替她撒谎!可是……这谎言能骗过警察吗?那个瓶子……警察肯定已经检测过了!上面有她的唾液!DNA!他们会发现的!
“关注?”李警官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目光在孙雨剧烈颤抖的肩膀和孙冯楷平静的脸上来回扫视,“你是指?”
“陈郁同学是文学社长,”孙冯楷的语气依旧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有时会给我姐姐送一些诗歌稿件,邀请她加入文学社。我姐姐……性格比较内向,不太喜欢和人接触,所以都拒绝了。”他微微侧头,目光第一次落在孙雨低垂的后脑勺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某种指令。“这个空药瓶,大概是陈郁同学在帮我姐姐整理散落的书本或者稿纸时,不小心夹带过去的?毕竟,我姐姐习惯把一些用完的小东西随手塞在书里或者笔记本里。”他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实则漏洞百出的解释。
李警官没有说话,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那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敲在孙雨紧绷的神经上。她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随时会断裂。
“警官,”孙冯楷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他从自己洗得发白的校服口袋里,摸出一部屏幕带着裂痕的老旧手机。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从容。“我知道口说无凭。但是……”他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然后调转屏幕,推向李警官的方向。
屏幕上,是一张翻拍的照片。照片有些模糊,但能清晰地辨认出内容——是青阳中学医务室的药品领取登记本。日期赫然是上个学期末。在某一栏上,清晰地写着:
领取人:高三(7)班孙雨
药品:复方甘草口服溶液 1瓶
签收人:王敏(校医)
“这是上学期末,我姐姐去医务室领药的登记记录。”孙冯楷的声音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王老师应该可以作证。这瓶药,确实是我姐姐的,也早就用完了。一个空瓶子,出现在别人那里,我想……并不能说明什么特别的问题。尤其,是在陈郁同学似乎对我姐姐有些额外‘关注’的前提下。”
李警官拿起手机,仔细地看着那张翻拍的照片。他的眉头紧紧锁着,锐利的目光反复扫过屏幕上的信息,又看向物证袋里的空药瓶,最后落在孙雨依旧剧烈颤抖的背影和孙冯楷那张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挤压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孙雨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胃里的绞痛混合着巨大的恐慌,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谈话室的门再次被敲响。
笃笃笃。
节奏比上次更急一些。
年轻警员起身开门。门外站着另一个警员,神色凝重,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他快步走到李警官身边,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同时将文件夹打开,指着一份报告上的某处。
李警官的目光瞬间变得极其锐利!他猛地抬头,视线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光,死死地钉在孙雨低垂的后脑勺上!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审视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复杂。
“孙雨同学!”李警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请你抬起头来!”
孙雨浑身剧震!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不知道那份报告上写了什么,但李警官语气的变化让她本能地感到灭顶的灾难!她死死地低着头,牙齿深深陷入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她没有动。
“抬起头!”李警官的声音带着命令式的严厉。
孙雨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抬起了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她的脸上布满了冷汗,几缕湿透的黑发黏在额角和脸颊。眼尾那三颗坠泪痣在惨白的皮肤上异常刺目。她的眼神涣散,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惶和濒临崩溃的绝望,嘴唇被咬破,渗出血丝。
李警官的目光如同两柄冰冷的匕首,在她脸上反复刮过,像是在确认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他的眉头锁得更紧,眼神里的困惑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浓了。他低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报告,然后又猛地抬头看向孙雨,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她刺穿!
整个谈话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噪音。
孙冯楷依旧坐在孙雨旁边,背脊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地看着李警官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但他的眼底深处,那如同寒潭般深不见底的平静之下,却悄然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了然。他放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在深蓝色的校裤布料上,敲击了一下。
李警官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平复内心的巨大波澜。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物证袋里的空药瓶,又扫过孙雨那张写满恐惧和绝望的脸,最后,定格在孙冯楷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上那张翻拍的医务室登记记录上。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锐利中带着深深的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疑虑。
“孙冯楷同学,”李警官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丝毫没有减弱,“你提供的这个登记记录,我们会核实。”他合上手中的文件夹,将其递给旁边的警员,然后目光再次投向孙雨。
“孙雨同学,”他的语气放缓了一些,但那种审视感依旧强烈,“关于陈郁同学,如果你之后想起任何与之相关的、哪怕是很小的事情,请务必第一时间联系我们。”他没有再追问药瓶,也没有再提那份让孙雨魂飞魄散的报告内容。
他站起身,示意年轻的警员收起记录本。“今天的问话就到这里。谢谢你们的配合。”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孙雨和孙冯楷,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们的皮囊,看清里面隐藏的所有秘密。
警察离开了。谈话室的门被轻轻带上。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了小小的房间。惨白的灯光下,只剩下姐弟两人。
孙雨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后背被冷汗浸得冰凉。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残留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胃里的绞痛依旧在肆虐,提醒着她刚才经历的一切并非噩梦。
她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弟弟。
孙冯楷依旧维持着端正的坐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空白的墙壁上,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盘问从未发生。只有他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右手食指的指尖,在深蓝色的校裤布料上,留下了一个极其微小、几乎无法察觉的湿润指痕。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孙雨面前,蹲下。
视线落在孙雨因为恐惧和痛苦而微微颤抖的、紧握成拳的双手上。然后,他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她左臂T恤袖口滑落露出的、靠近肘关节内侧的皮肤上。
那里,几道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色指印,赫然在目!
孙冯楷的眼神骤然一冷!那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瞬间翻涌起足以冻结空气的暴戾寒潮!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狠狠刺向那几道刺眼的瘀痕,仿佛要将施加这暴力的源头彻底撕碎!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精准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抓住了孙雨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孙雨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涣散的瞳孔瞬间因疼痛而聚焦。
孙冯楷的手指冰冷如铁,牢牢地钳制着她,强迫她摊开紧握的手掌。他另一只手,极其粗暴地卷起她左臂的T恤袖子,将那几道青紫肿胀、边缘带着暗红的丑陋指痕,彻底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瘀痕上,眼底翻涌的冰冷风暴几乎要化为实质。那是一种混合着暴怒、憎恨和被侵犯了所有物的、极度危险的占有欲!空气仿佛都因为他身上散发出的这股冰冷戾气而冻结了。
“谁?”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带着一种从地狱深处刮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只有一个字,却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孙雨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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