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修复指南

　　季医生真是…好品味。

　　汤煦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多说什么，认真打量面前这个残破不堪的小恐龙。

　　小恐龙玩偶通体绿色，两只布眼睛鼓鼓囊囊，嘴巴是用棕色绣线绣成的笑脸，设计者还贴心地在嘴巴旁边缝了两颗尖牙。不过针线技术并不过关，有几处地方缝得乱七八糟。

　　总体来看…非常的…可爱。

　　至于这种破损程度——汤煦轻轻拨开中间的裂口——只要原布料还在，一切都好办。

　　"季医生，您明天中午之后来找我拿就好。您可以加一下我的微信，有什么事微信联系我。"

　　"嗯。"季广白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手机壳通体黑色，一点花纹都无。

　　汤煦点开微信扫码，一个纯蓝色头像，名字叫'季广白'的微信用户弹进他的视野。

　　哇，实名上网啊。

　　汤煦隔着刘海偷看季广白，心里对这个冷漠疏离但又格外富有童心的季医生的敬佩又多了一分。

　　先前着急着治牙，现在闲下心仔细打量，她发现季广白其实长得十分标致：鼻梁高挺，黑沉沉的眸子卧在眉骨投下的阴影里，两瓣薄唇紧抿，嘴角缀着一颗小痣，本该将人衬得调皮些，但他拧紧的眉头却硬生生让周遭空气都冷了几分。

　　"等会，"季广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打断沉默，"你今天还有别的玩偶要修吗？"

　　"没有。"

　　问这个做什么？汤煦有点摸不着头脑。

　　"那为什么要明天我才能来拿？"

　　"这个嘛…"

　　废话，因为我要先睡个回笼觉，再吃点好吃的，最后出去看个电影才开始修啊。汤煦无语。

　　"你现在就开始修，我看着你，修完就拿走。我给你双倍价钱。"季广白似乎看透汤煦内心所想，语气不像请求，更像是命令。

　　双倍价钱的话…？

　　不睡觉不吃饭不看电影好像也可以。

　　"那…好吧，您跟我来。"汤煦摸摸下巴，战术性停顿几秒，摆出一副“我不是为了钱只是想帮助你而已”的样子。

　　她把帘子拨开，让季广白先进去，自己紧随其后。

　　"右手边房间，你可以坐在沙发上。"

　　帘子后是类似一居室的小屋子，同样以实木色为主。屋子里没有客厅，只有走廊连着几扇门。

　　季广白走到靠墙的沙发旁坐下，汤煦则坐在摆满了针线包和缝纫机的桌前。

　　汤煦拉开抽屉，抽屉里胡乱摆放着一大堆各种颜色的线。她艰难地从中挑出几团不一样的绿色，和小恐龙的身体进行比对。

　　"季医生，你为什么要修这个玩偶呢？"

　　许是平常同客人聊惯了，汤煦边眯着一只眼睛把线穿进针孔里，边随口问季广白。

　　没人回答。

　　房间内只有风的吼叫。

　　汤煦没得到回复，趁着缝纫机启动的空当瞄了季广白一眼。

　　季广白没有看手机，也没有做点别的什么事打发时间，只是盯着面前空荡荡的地板出神。

　　沙发很矮，个子高挑的季广白坐在上面，显得格外局促。

　　暖黄色的灯光涂在他的侧脸，鼻梁在光芒中几乎透明。黑发乖顺地搭在眼尾，眼神晦暗不清，脆弱得如同一只舔舐伤口的小动物。

　　那个脱下盔甲的季广白又出现了，和平常医术高明、技艺精湛的季医生完全不同，这个人身上看不出任何胜券在握的自信，反而像一个连颗糖果都要不到的小孩。

　　汤煦没有继续发问。

　　怀揣着心事的人总是静默又悲伤，仿佛被困在永不会停歇的暴雨中。

　　这个时候，疑问和关心都显得多余。

　　汤煦垂眼，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屋子里只余缝纫针打在布料表面“哒哒”作响，宛若雨滴在地面惊起烟花。

　　不知道寂静将房间占领了多久，季广白兀地开口，低沉的声音终结了这场统治。

　　“你会觉得奇怪吗…我拿着这个玩偶来找你。”

　　缝纫机不响了，汤煦把缝接好的布料从针下抽出来，抬头看着季广白。

　　“不、不会，绝对不会。”

　　没有犹豫也没有迟疑，语气里带着超乎常人的坚定，一字一顿，重重敲在季广白心头。

　　"每只玩偶的身体里都藏着不为人知的过往，无论那段经历是好是坏，给你带来喜悦或痛苦，那都是你留在世上的痕迹。我们靠着不同的痕迹活着。"

　　汤煦的眼睛承接着窗外散落的光辉，亮晶晶的，仿若一个上了釉面的瓷杯。

　　季广白一怔，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亘古不变的日光仍笼罩万物，汤煦坐在窗前，投下一片被拉得长长的影子。

　　风起，树影摇曳，如同群魔乱舞。可汤煦的影子还在那，没有被狂风搅碎。

　　"…谢谢。"

　　季广白不看她，看着自己指尖。他并不想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脆弱。

　　"嘿嘿没事，"汤煦话锋一转，语调忽然变得轻松，"季医生真要谢我的话，下次就别用那个钻头了，那个最痛。"

　　她低头嘿嘿傻笑，和方才安慰季广白的坚定形象判若两人。

　　……？

　　靠。

　　季广白差点没骂出来，什么狗屁钻头，怎么扯到钻头上去的，合着刚刚说那番话的时候脑子里全是钻头是吗，一天到晚尽在琢磨什么鬼东西。

　　"哈哈哈开玩笑的啦，"汤煦捏两下恐龙尾巴，确保棉量足够，玩偶的身体还和曾经一样柔软，"诺，季医生，缝好了，你可以拿回家了。"

　　季广白闻言连忙站起身走到工作桌前，在汤煦手上接过小恐龙。几乎撕裂的两半身子被缝合得严严实实，连针脚都看不出来。

　　这人看上去不太正经的样子，没想到还有点真功夫。

　　"感谢。钱我等会微信转给你。"

　　季广白把玩偶重新放回牛皮纸袋，用手将帘子拨到一侧，朝店外走去。

　　"好的。季医生慢走呀。"

　　汤煦也从帘子后面出来，笑着倚靠在柜台上，一只手撑着下巴，眯起眼睛看季广白高挑的背影。

　　黑色风衣外套长至膝盖，下边露出一截裁剪优良的铅灰色西装裤腿，整个人显得格外干净利落。

　　“叮。”

　　微信传来消息提示。

　　季广白：[你有一笔待接收的微信转账]

　　汤煦盯着那个纯蓝色头像顿了几秒，突然不知道哪根筋抽了，鬼使神差地在备注一栏敲下“小恐龙”三个字。

　　改完后她满意地欣赏了好一会，又截了几张图作为留念，才终于收下季广白的转账，心想这个备注可不能被他知道。

　　我爱晒太阳：谢谢季医生！

　　小恐龙：没事。

　　小恐龙：…你怎么叫这个名字？

　　至少我不会让我的微信名叫“汤煦”。汤煦边想边呵呵笑两声。

　　我爱晒太阳：字面意思啊，我的名字里有个"煦"字，而且我特别喜欢出太阳的天气！

　　小恐龙：好吧。

　　我爱晒太阳：所以季医生，下次还要用钻头吗？

　　小恐龙：……

　　怎么又是钻头？？到底要惦记这个钻头到什么时候？

　　季广白气急败坏地抓了把头发，饱含愤怒地敲下一个字。

　　小恐龙：要。

　　我爱晒太阳回复了一个大哭的表情。

　　等了几分钟，对面聊天框再没动静。汤煦觉得无聊，随手从角落放着的箱子里拿出一瓶香芋牛奶倒进玻璃杯，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手机又轻微震了一下。

　　汤煦从一旁的架子上取出隔热手套，将热好的香芋牛奶从微波炉里端出来，放到桌上晾凉。

　　她边小口啜饮牛奶边解锁手机，发现是“玩偶也有小秘密”app里的来信。

　　这个app是她在上大学时和同在心里社的朋友舒屿珩一起设计的，类似于“心灵树洞”，使用者可以在里面公开或隐私发布自己的日记，如果遇到和自己有过相似经历的人，还可以选择私聊，相互扶持度过情绪难关。

　　当时软件并没有多少人使用，不过某次机缘巧合下，有个营销号推荐了这款软件，加上软件页面设计得精美可爱，便迅速走红，下载量翻了好几翻。

　　页面是汤煦自己设计的，以一只q版泰迪熊为主体，各个功能分区的入口是不同大小、颜色的小爪子图标。她对自己的设计非常满意，经常和舒屿珩说自己要是没当玩偶修复师的话，设计界定会升起一颗新星。

　　此时，页面里“私聊”分区的小爪子旁亮着显眼的红点。

　　她点进去，是前段时间认识的一个名叫“-”的人的信息。

　　-：今天好多了。

　　热气腾腾的冰棍：那就好呀，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了嘛？

　　-：算是吧，听到了让我有力量的话。

　　热气腾腾的冰棍：那以后伤心的时候，就多多想想这句话吧。

　　-：嗯。

　　汤煦和“-”的相识十分奇妙，三个月前的某天，她喝了两杯全糖抹茶拿铁睡不着觉，半夜四点突发奇想点进软件，发现大厅居然还有人在线。

　　最新一条帖子是一个系统默认头像，名叫“-”的人发的，内容只有一个字：累。

　　她突然起了好奇心，点开那人的主页，但里边干干净净，连个人简介都没有。

　　于是她便打开私聊信箱，发过去一条“你怎么了”的消息。

　　虽然有点生硬，但这也是汤煦能想到最直接有效挑起话题的方法了。

　　对方很快回复：你是？

　　热气腾腾的冰棍：我也睡不着呀，看到你还在线觉得很有缘份，就来找你聊聊。［微笑］

　　-：哦。

　　热气腾腾的冰棍：嗯嗯。

　　热气腾腾的冰棍：是工作累吗？

　　-：嗯。

　　热气腾腾的冰棍：你是从事什么工作的呀？

　　-：医生。

　　热气腾腾的冰棍：哇塞，好厉害，不过医生好像确实挺累。

　　-：嗯。

　　有点尴尬。

　　后面两人还聊了几句，都是汤煦在努力发问，对方在努力用最简短的语句回答。

　　最后汤煦实在想不出什么问题，只得发了个晚安的表情包，退出了聊天。

　　本以为这段“深夜缘分”到这就结束了，没想到两天后，对面居然主动发来消息，内容只有四个字：今天也累。

　　汤煦震惊，手指飞快在键盘上敲出一句回复。

　　后来两人居然真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下去，汤煦偶尔还会和对方分享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对方则是说些无关紧要的生活经历。

　　虽然确实有点“难聊”，不过多认识一个医生朋友还挺不错。汤煦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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