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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竞赛班与示波器风波
书包里那本深蓝色的语文笔记本,像一块沉甸甸的、带着未知磁场的陨石,坠在我日常运行的轨道上。
每天早晨拉开书包拉链,它的硬质封面总会第一个硌到指尖,无声地提醒着那个42分的耻辱和那个意味不明的“船夫”邀请。
我把它塞在物理书和数学练习册之间,像在稳定有序的星图里强行嵌入了一个混沌的奇点。
刻意地不去翻动它,仿佛只要不打开,那片由江砚的笔迹构筑的“江湖”就不会真正侵入我的世界。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熟悉的轨道。
教导主任痛心疾首的训诫被抛在脑后,语文课上老师抑扬顿挫的赏析再次沦为模糊的背景音。
耳机里流淌的物理讲座、草稿纸上跳跃的公式、以及桌角那本被翻得卷边的《天体物理学导论》,重新构筑起坚不可摧的堡垒。
苏晓晓的友善像一道温暖的缓冲带,课间偶尔的闲聊和分享的小零食,驱散了初来乍到的最后一丝生涩。
只要不抬头去看前排靠窗那个过分耀眼的发光体,日子就能在数理逻辑的冰冷秩序里平稳滑行。
直到周五下午的自习课。
班主任李老师踩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教室,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郑重与期许的笑容,手里捏着几张薄薄的打印纸。
教室里嗡嗡的低语声瞬间平息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同学们,安静一下!”李老师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一个好消息!本学期的物理竞赛提高班选拔结果出来了!”
“哇——”
“终于来了!”
“不知道有没有我……”
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声瞬间又炸开,带着紧张和期待的空气迅速弥漫开来。
物理竞赛,对于这个理科重点班来说,无疑是头顶最耀眼的光环之一。
我的脊背下意识地挺直了一些,搁在草稿纸上的笔也停了下来。耳机里的讲座早已被我按停,心跳的频率悄然加快了几分。
竞赛班。
那才是真正属于我的水域。
李老师微笑着扬了扬手中的名单:“这次选拔,综合了高一期末物理成绩、开学摸底考,还有几位老师的推荐意见,最终确定了十五位同学。”她展开名单,目光在纸面上扫过,开始念名字。
“张伟。”
“王思睿。”
“刘静。”
“赵峰。”
……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被念出,被点到的同学脸上绽放出兴奋的光彩,周围响起祝贺的掌声。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紧,掌心微微沁出薄汗。
苏晓晓的名字也被念到了,她激动地小小欢呼了一声,转过身冲我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名单在继续。
“陈默。”
“李想。”
……
名字越来越少。
我的心一点点悬高,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
难道……漏了?不可能。
开学摸底考那张几乎满分的物理卷子,还有教导处墙上那些金灿灿的奖状……它们像无声的证据,沉甸甸地压在我的信心上。
就在名单似乎要念完的最后一刻。
“许眠。”
我的名字清晰地落下。
悬着的心猛地坠回实处,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
教室里响起一片意料之中的、带着“果然如此”意味的掌声。
我暗自松了口气,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一下,像是确认坐标点。
很好,物理的宇宙依旧向我敞开大门。
“最后一位,”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炫耀的郑重,目光投向教室前排那个靠窗的位置,“江砚。”
掌声瞬间变得热烈无比,甚至夹杂着几声兴奋的口哨。
苏晓晓激动地拍着手,小声对我说:“看吧看吧!江神怎么可能缺席!他就是定海神针!”
江砚的名字出现得理所当然,如同太阳升起般毋庸置疑。
他本人只是微微侧过头,对着掌声的方向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脸上依旧是那种平静无波的、近乎程式化的表情,仿佛入选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掀不起他内心丝毫波澜。
他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笔,正随意地转着,动作流畅而稳定,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恭喜以上十五位同学!”
李老师提高了音量,压过掌声,“竞赛班下周一正式开始活动,地点在实验楼三楼的物理创新实验室,每周一、三、五下午放学后活动一个半小时。大家要珍惜机会,全力以赴!”她的目光扫过入选的同学,最后似乎在我和江砚的方向多停留了一瞬。
名单被贴在了教室后面的公告栏上。下课铃声适时响起,人群蜂拥过去围观。我坐着没动,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那张白纸黑字。
我的名字,和江砚的名字,一上一下,隔着一行其他人的名字,安静地排列在同一张纸上。
物理竞赛班……江砚。
这意味着,在那个属于绝对理性和逻辑碰撞的空间里,我依然无法避开这颗强大的引力源。
心头刚升起的轻松感,被一丝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滞涩悄然取代。
* * *
实验楼三楼尽头,物理创新实验室的门敞开着,透出里面不同于普通教室的、混合着金属、橡胶和某种微弱臭氧气味的独特气息。
周一放学后,我背着书包,脚步比平时快了几分,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走向那里。
门内空间开阔明亮。
巨大的实验台呈U型排列,上面整齐摆放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精密仪器:闪烁着幽幽绿光的示波器、缠绕着复杂线圈的电磁铁、光路曲折的光学平台……墙壁上挂着巨大的元素周期表和物理常数表,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台小型粒子对撞机的模型。空气里仿佛都漂浮着看不见的电场线和磁力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的微凉感。这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竞赛班的指导老师姓周,是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教授,镜片后的眼睛锐利有神。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开场白简单直接:“竞赛,是脑力的角斗场,也是动手能力的试金石。光会做题不够,得让理论在指尖活过来。今天,我们从最基础的信号观测开始——示波器。”
他指向实验台上那一排方方正正、带着绿色屏幕和密密麻麻旋钮的仪器。“两人一组,自由组合。
任务:利用信号发生器产生特定波形,通过示波器观测、测量其频率、幅度等参数,并记录数据。要求:精确,快速。”
“自由组合”四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教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同学们迅速开始寻找搭档,低声交谈,搬动椅子和仪器。
苏晓晓第一时间凑到我身边,圆圆的脸上带着期待:“许眠!我们一组吧!我手笨,你带我飞!”她双手合十,眼神亮晶晶的。
“好。”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和苏晓晓搭档,轻松,没有压力。
我们迅速选定了一张靠边的实验台。
台子上已经放好了一台示波器和一台信号发生器。深灰色的金属外壳冰冷光滑,旋钮和接口闪着冷冽的光泽。
我几乎是带着一种久违的兴奋感坐了下来。
指尖拂过示波器微凉的塑料外壳,熟悉的安全感瞬间包裹上来。
这才是我的领域!我熟练地打开电源开关,示波器屏幕亮起,中央浮现出一条明亮的绿色水平基线,像宇宙最初的弦。
我拿起信号发生器的输出线——一根末端带着黑色鳄鱼夹的BNC同轴电缆,准备连接到示波器的输入端。
“许眠,这个旋钮是调什么的?”苏晓晓指着示波器面板上一个标着“VOLTS/DIV”的旋钮,好奇地问。
“垂直灵敏度,控制屏幕上Y轴每格代表的电压值。”我一边解释,一边将电缆的BNC接头稳稳地对准示波器的输入端口,准备旋紧。
就在这时,一道清冽的、带着点金属质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实验室里器材搬动的噪音。
“周老师。”
是江砚。
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讲台边周老师的身旁。姿态依旧从容,白色的校服衬衫袖口妥帖地挽着,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手里拿着一个活页夹,似乎是竞赛班的资料。
“关于分组。”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我建议按座位就近组合,或者随机分配。自由组合效率偏低,容易形成固定小圈子,不利于思维碰撞和经验交流。”
他说话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目光平静地落在周老师脸上,仿佛只是在提出一个优化实验流程的方案。
周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
“哦?有道理。竞赛确实需要多交流碰撞……”
他沉吟着,目光扫向台下已经开始搭档组合的学生们。
我握着BNC接头的手指瞬间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
他什么意思?针对我?还是真的只是“优化流程”?那句“习惯自己造船”的宣言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带着一丝荒谬的讽刺。
苏晓晓也愣住了,小声嘟囔:“啊?这……”
江砚似乎没有注意到我这边瞬间凝滞的气氛,或者说,他注意到了,但毫不在意。他继续平静地补充:
“比如,可以让物理单科前几名和后几名交叉组合,优势互补。”
周老师眼睛一亮,显然对这个“优势互补”很感兴趣:“好主意!就这么办!”他一拍讲台,声音洪亮地盖过了实验室里的议论,
“同学们,分组方式调整一下!按周考物理成绩排名,单数名次和双数名次组合!名单我这里有,大家听我安排!”
教室里一片哗然。已经组合好的同学面面相觑,不得不重新分开。抱怨声、无奈的叹息声低低响起。
我坐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指尖因为用力捏着电缆接头而微微发白。物理单科前几名?后几名?
周老师已经开始念名字:“第一名,江砚!第二名,许眠!你们两个一组!”
名字被同时念出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讲台边江砚的目光。
他正朝我的方向看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像一泓深潭。但在那平静之下,我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苏晓晓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小声说:“许眠……加油……”然后被周老师叫去和另一个同学搭档了。
实验室里桌椅挪动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僵硬地坐着,看着江砚迈着从容的步子,穿过几排实验台,径直朝我这张桌子走来。
他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从容,仿佛只是落座于一个预定好的位置。
深灰色的实验台桌面光滑冰冷,像一块巨大的、划分开两个世界的界碑。
那台刚刚还让我感到亲切的示波器,此刻屏幕上的绿色基线仿佛都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嘲讽。
江砚坐下后,没有看我,而是直接伸手,拿起了我还没来得及连接的那根信号发生器的输出线。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精准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效率感。
“开始吧。”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目光落在示波器复杂的控制面板上,像是在启动一个预设好的程序。
“任务要求是观测方波信号,频率1kHz,峰峰值5V。”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开始旋动信号发生器上的频率调节旋钮,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是物理实验,不是江湖恩怨。
目标是精确的数据,不是无谓的情绪对抗。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清醒。
目光也投向示波器面板,手指落在垂直位置(POSITION)旋钮上,准备调整基线位置。
“基线位置偏移了。”江砚的声音再次响起,清冽而直接。他并没有看我,目光依旧聚焦在示波器屏幕上,但话语却精准地指向我的操作。“先归零。”
我的手指顿在旋钮上。他说得对。刚才开机后基线确实不在中央零位。
但被他这样直接点出,像被当众指出了一个小失误,脸颊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旋钮旋回中央,绿色的基线稳稳地停在屏幕中央的坐标轴上。
“信号发生器输出幅度调至最大档。”江砚的指令再次落下,同时他已经将输出线连接到了示波器的通道1(CH1)输入端。动作干脆利落。
我依言照做,旋动信号发生器上的幅度旋钮。示波器屏幕上,那条绿色的基线猛地向上弹起,变成一条粗壮的、占据了大半个屏幕的亮线。
“垂直灵敏度,调到0.5V/div。”江砚的语速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导意味。他似乎在主导整个流程。
我抿了抿唇,手指落在那排垂直灵敏度(VOLTS/DIV)的旋钮上。
旋钮转动,屏幕上那条粗壮的亮线迅速收缩,稳定下来,变成了一个清晰的方波图案!绿色的光迹在屏幕上跳跃,棱角分明,带着数字信号特有的、冰冷的秩序感。
“频率调节旋钮,微调,使波形稳定。”江砚的目光锐利地捕捉着屏幕上细微的抖动。
他的声音很近,带着一种专注时特有的低沉质感。
我伸手去够信号发生器上的频率微调旋钮。旋钮很小,位置靠里。
几乎同时,江砚的手也伸向了同一个旋钮——他似乎觉得我的动作不够精准或不够快。
两只手,在冰冷的金属仪器上方,猝不及防地靠近。
我的指尖,几乎要碰到他微凉的指关节。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
实验室里其他仪器运作的低鸣、远处同学低声的讨论、甚至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模糊。
感官被急剧压缩,只剩下眼前这方寸之地。
指尖距离他的皮肤,大概只有几毫米。能清晰地看到他指节处微微凸起的骨节轮廓,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以及修剪得干净整齐的指甲边缘。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混合着干净皂角气息和某种类似冷杉木的清冽味道,毫无预兆地侵入我的感知领域。
“轰——”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不是公式,不是定理,而是一种纯粹感官的、混乱的冲击波。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血液疯狂地冲上头顶,耳膜里鼓噪着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脸颊瞬间烫得像要烧起来。
我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缩回手,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倒旁边的碳素笔。
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一声。
江砚的动作也停顿了。
他似乎没料到我的反应会如此剧烈。他抬起眼,目光终于从示波器屏幕移到了我的脸上。
那双沉静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此刻的模样——脸颊绯红,眼神慌乱,嘴唇紧抿,整个人像一只受惊过度、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大约一秒。那眼神很复杂,带着一丝明显的愕然,随即又被更深邃的探究所取代。
他微微挑了一下眉梢,这个细微的动作打破了他惯有的平静面具,透出一种近乎真实的困惑。
“怎么了?”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尾音似乎比平时略低了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怎么了?我能说什么?说你的手指离我太近了?说你的味道干扰了我的实验操作?这听起来简直荒谬透顶!
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疯狂冲撞,每一个解释都显得愚蠢无比。我死死地咬住下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聚焦在示波器屏幕上。那绿色的方波图案因为刚才的触碰干扰,又开始微微抖动起来。
“……没什么。”
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干涩得厉害。
手指重新伸向那个该死的频率微调旋钮,指尖却因为残留的紧张而带着细微的颤抖。我屏住呼吸,努力控制着手指的稳定,小心翼翼地旋动旋钮。
屏幕上抖动的方波图案,在指尖极其微小的动作下,一点点变得稳定、清晰。
棱角分明,频率恒定。绿色的光迹冰冷而精确,像一剂强行注入的镇静剂,试图抚平狂乱的心跳。
眼角的余光里,江砚没有再说话。他收回了手,重新插回校服裤袋里。
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并没有离开。那道视线沉甸甸地落在我的侧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毫不掩饰的探究,像一台高精度的扫描仪,试图解析我这个突然出现异常变量的复杂系统。
实验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示波器内部电子元件工作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滋滋”声,以及我自己胸腔里那依旧擂鼓般的心跳。绿色的方波在屏幕上稳定地跳跃着,无声地丈量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江湖水深?何止水深。
这物理实验室里的磁场,才真是诡异得让人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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