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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16
受能感觉到攻握住他的手在抖。
所有的血色都从攻的面颊褪去了,如果说刚才他已经称得上面如白纸,现在他简直比刚从坟里爬出来的死人更没有生机,像下一秒整个人就能分崩离析。
他的声音平板、冷硬地砸在机甲地面:“我说过,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字。您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就从一开始啊。”受说,“你第一眼看清我的脸,露出那样的眼神,就有猜测。”
“哦,什么眼神?”
“和现在一模一样。”受平静地对他说,“对我笑,但眼睛在哭,大概你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难过。初见时你情绪太不稳定,还戴那么危险的戒指,情急之下只好先把你的晶核收走了。加上你表现得像刚认识我似的,对我的行为模式不熟、信息素不熟、精神力也不熟,什么都不熟,我觉得自己在未来应该不至于变化那么多,显然在你与未来的我要么相处很少,要么分开很久;你对待我的态度有惊讶、有试探、有遗憾、有痛苦,就好像我是一块会说话会走路的墓碑。你看似很黏人,一副离开我不行的态度,可你对于回到未来这事并不急,甚至还说过想往去我的时间线的话。你刚才说你要没有家了。可以告诉我吗,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你的时间,我已经死——好吧不说那个字——过世,有多久了?”
“你、没、有、死。”攻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眼睛里迸射出异样狂热的光,“有办法的,我可以做到,只要回到我的六年前,你的十八年后,这是改写故事的最后的时间点,再向前回溯,需要的能量成指数倍增长……宇宙有它的那套运转法则,每当要动手,就把我扔进乱流里,可是我一次次地回去,一定要回去,我已经掌握规律了,区区乱流,无法杀掉我……”
“所以你其实来自二十四年后,已经不止一次穿越时间。多次挑战历史不可更改这一基本时空法则,竟然还能活到现在,你真的相当厉害。”受点点头,一面试图把攻先从地上拽起来,“你说我在未来是大学老师,算算那时我大概也就三十多岁,怎么会突然死亡的,意外事故吗?你想怎么改变它?”
攻像是没有意识到受在拉自己,已经完全沉浸到回忆里去了,他手抖得太厉害,连带抵在受指尖的戒指不停哆嗦:“……阻止他去上那天早晨的第一节课,阻止大选导致他常开的那条路封路,阻止他绕路经过商业街,阻止他看到那个被挟持的孩子,阻止绑匪引爆晶核……随便改变哪件事,改变什么都可以。他就能好好的,他本来应该好好的。明明只是一个身体羸弱的高校老师,明明和平了很多年,再也没有什么非他不可的战场要去面对了。”
他急促地、令人毛骨悚然地笑了一声:“那天,本来是我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就像今天,本来是我们结婚七周年纪念日。早上,我吻他的脸颊,送他出门,在家里做好蛋糕,等他下课回家一起吃。我知道他准备好了礼物,两份,因为结婚纪念日同时也是我的生日,他怕我提前看到礼物失去惊喜,一直很小心地藏在包里的。但我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每一天,每一秒,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买了什么东西,我全都知道。什么都知道!——可是那天早上,我监听他的终端,爆炸的声音那么大,一切发生得那么快,我听着,却来不及阻止。对他的保护,我自以为已经足够,却不知道他认真起来,速度比机器的反应更快,藏在他终端里的防护力场,被他展开,盖住劫匪引爆的晶核。”
机甲内回荡着攻的喘息,嘶哑、剧烈、歇斯底里。
“真要比较起来,在场所有人都比他健康得多,挨一下不过折损精神力,未必死多少人。可他不行,爆炸的能量全都冲向他一个人,防护力场无法离开主人独自撑开,我给他的保护,没想到反而夺去了他的、他的……你刚才说了什么来着?哦,对的。我不熟悉现在的你?是我不想吗?……昨天之前,我唯一一次闻到他的信息素是在七岁,我从来没有机会接触他的精神力,从来没有见过他开机甲,我已经想不起来他健康的、不生病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我知道他痛的时候怎么按摩会好受,什么程度可以忍耐,什么程度要送医院;我知道他每天什么时间该吃哪些药,每隔多久分别去哪个地方复查哪些项目,我知道他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给他做什么饭他才不会药性冲突、不会胃痛、不会呕吐……明明已经为帝国征战那么多年。阴雨天疼痛的关节,七道连医疗仪都抹不掉的致命伤的疤,十三次从各种绝境下死里逃生,被即将倒台的皇帝视为眼中钉,长达一年的刑讯与公开审判,身为促成和平条约的英雄却被剥夺军衔,腺体被剜掉,精神力被粉碎,导致记忆错乱缺失,靠前部下的接济才勉强在野鸡大学教书糊口,曾经那么耀眼的人,如今落得潦倒狼狈的结局,这些还不够。为什么还要继续牺牲?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好处,值得他把自己搞得破破烂烂,值得他连命也送掉?我不能明白,更不能原谅。”
有如实质的恨意几乎从攻的绿眼睛里滴落下来,他攥住受的衣袖,像被打入地狱的人捉到向上爬的蛛丝,一张原本美丽的脸狂乱地扭曲,已然完全失态:“为什么……为什么怎样都留不住?……如果你现在就认识我,你不要在三年后回应5464-XLSCH-244小行星的呼救,不要抱起那个尾随你的孩子,不要吻他的额头,不要在四年后相信你的草包副官,不要在六年后踏入星盗的包围圈,不要一次次地负伤、涉险、搏命、透支精神力,不要在八年后签订和平条约,不要在九年后为了被扣押的共和派回帝都,不要被皇帝送上审判台,不要在十年后散尽财产分给没有抚恤金的部下,不要去做老师,不要在十七年后的聚会上被学生灌酒,不要被学生骗上床,不要向你的学生求婚,不要在十八年后逞英雄救人,送掉自己的性命;既然,你在十六岁的当下就见过我,既然我现在就对你说了这番话,既然已经被我告知了未来的一切,为什么还要选择那样的道路,为什么还要踏入同一条河流?如果你救了我,又不打算一直救我,那么为什么还要对我说爱,对我说永远?这一句句,全部都是你亲口说的,是结婚那天的你的承诺!凭什么总是做先离开的那个?你凭什么!回答我……你和他,你们回答我!”
17
两人一站一跪,僵持在原地。受俯视着攻,他眼睛睁得很圆,却仍然是澄澈见底的,似乎任何恶意都玷污不了他。他把攻死死捏在袖口的手指一根根地掰下来。
“之前黑晶被我拿走的时候,你曾经问我有没有感觉。未来的那个我被处刑后,剥离的精神力就储存在它的里面,对吗?”
攻的胸口还在起伏,无声默认。
受双手合拢,将他颤抖的手连带戒指都拢住,闭上眼睛,长眉微蹙。攻任他动作,受闭目时才与攻印象里的人更为相像——受现在的眼睛还太年轻,稚嫩到接不住攻的质问,他只会凭借温柔的本能捂暖攻的手,那种与己无关似的怜悯,让攻那根暴戾的弦勒紧到极点,崩断了,也只剩下麻木。
过了一会,受睁眼,歉意地说:“对不起,我还是感觉不到它与我的精神力有共鸣。”
“那场审判已经过去十五年,时间太久,找不回来的。”攻喑哑道,“别管精神力了。你的选择是什么?天就要亮了,这戒指,你要还是不要。”
“如果我拒绝,你要去炸星球搞事情;如果我接受,就是拿走了你在时空穿越中保命的倚仗。”受叹一口气,“——就是说,真的非要跪着说话吗?压力好大。”
他以标准的军姿屈膝蹲下,肩背挺直,让两人视线基本持平,才认认真真地回答他:“我拒绝。”
攻讶异,但由于他面色已是刻骨的惨厉癫狂,连这抹惊讶都显得浮于表面:“哦?竟然不在乎所谓的宇宙和平了吗,我真感动。”
“现在的你还没有引发战争,现在的你正在我的面前寻死,解决问题也得讲究先后,当然是先救眼前的你。何况这本来是同一件事。”受认真道,“是我结婚后的改变有那么大吗?我得说,你真的不太了解现在的我……刚刚所说的拒绝,是指我拒绝你提供的两个选择。”
受的手攥紧了点,攻瞄一眼两人交握的手掌,心有所感地眯起眼,不动声色道:“什么意思。”
受还是干干净净不染阴霾的样子,颊边一个浅淡梨涡,对攻眨眨左眼:“你知道吗?我不光讨厌战乱、讨厌皇室、讨厌挨饿、讨厌受伤、讨厌死亡,我也讨厌循规蹈矩、讨厌被人要求干着干那。现在的我又不是你的恋人,我还在青春叛逆期呢,你得让让我。”
趁攻因为那个眨眼愣神,他猝然单手钳住攻的两只手腕,以刁钻的角度施力一扭,这动作违背了所有的格斗技巧,比起要压制攻,更像把自己反送给攻挟持,而另一只手趁机猛地撤回,两枚指环不知何时都到了他手里,融成一团漆黑的液态物质,被受迅速按在脖颈间。
一切发生得太快,攻有心挣脱,但受使出全力抓住他不放,先一步肃声喊道:“不许动!你再挣扎我会脱臼的!”
冰锥似的精神力已经逼到受的喉结前,寒意森森,但攻不敢再动了。
受整个人几乎趴进攻怀里,小臂以别扭的姿势拧着,手指用力到在攻的皮肤上勒出青紫,当然他单手不够完全圈住对方两只手腕,但只要他不肯松,攻没有办法在不弄痛他的情况下腾出手来。
“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论打架我没把握一招制住你,但利用你的弱点就可以了。”受说,黑色的液体在他脖子上缓缓绕成环,镂空的皇室纹饰极尽繁复细致,几乎像从他皮肤里生长出来的一圈刺青,他仰面看攻,还在笑,“还是第一次成为别人的弱点呢,看来你真的特别特别喜欢未来的我。”
他微微收了笑,在这个几乎能感觉到对方呼吸的距离,张大眼睛问:“按照你说的,未来的我在爆炸中精神力二度粉碎,在脑死亡前夕被你送进冷冻舱。你为救我做了那么多事,不计代价冷冻我,为我穿越时间,差点死在时空里,甚至考虑过通过爆炸引发平行时空,你就没想过把我的精神力剥下来给他?我们是同一个人,不会有排异。”
攻垂眸,黑色晶核绕在受颈间的画面唤起他的噩梦,那些年少时在终端上见证受被直播处刑的场景,让他的心神都在抖,他想干脆不管不顾折断受的手腕抢下项圈,可受满眼无辜地树起精神力与他对峙,大有攻敢动手就玉石俱焚的意思,故而攻只是冷声说:“摘下来。哪怕只被它敲掉了一个角的精神力,都够你痛不欲生。他经历了两次精神力粉碎,如果你在这里就受伤了,那就是第三次精神力折损。三次,就算未来的他有你的精神力做引,恢复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那也比你其他时空计划成功的希望都要大。你舍不得伤到我,但你打心底确实想这么做,忍不住一次次地将晶核递给我,让我熟悉它,不然我也不能得手得这么轻易。既然未来的我向你做出了承诺,他就不该食言,不该不要你,你一定要好好地回家,亲耳听他向你道歉。”受说,“知道你犹豫,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就当是感谢你昨天请我吃蛋糕,礼尚往来了?”
说罢,他直接点亮了颈间的晶核。黑晶流光盈盈,和攻从里面取出蛋糕时一样,只不过这次,轮到受向里面放东西了。
18
那一瞬间,无数回忆在攻的脑海里重演。
那年他十三岁,还在磕磕绊绊地尝试开展自己的生意,和几个少年合作搞黑吃黑,在打败了一个潜逃至边境的小贵族后,他登上小贵族的母舰清点机甲,却看到母舰的屏幕上出现了熟悉的身影。受的脖子上勒着黑圈,引颈就戮的模样像垂死的白天鹅,不说话也不挣扎,没有痛觉似的闭上眼睛,肃穆而坚决。
小贵族面对直播哈哈大笑,请求攻等他看完节目再杀了他,攻满足这个要求,让那小贵族在长达两个帝都时的行刑里始终喘气,直到屏幕暗下去,才在溅了一墙一地的人皮和鲜血里捅下最后一刀,却大脑空白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回忆里他满眼都是受憔悴倔强的模样,过去与现在,两相重合。
在晶核亮起的瞬间,十六岁的受忍不住闷哼,一头栽到攻的肩上,手里也松了劲。攻趁机挣脱出来,强行截停了大口吞吃受精神力的晶核。受的身体抖若筛糠,攻深深地、用力地搂住他。
黑色的纹饰从受颈部的皮肤滴落,飘向攻的无名指,凝回指环。攻用这只手将受眼皮下渗出的泪抹干了。
受疼哭了,虽然眼泪只有一滴,还没来得及从睫毛滚落就被攻拭去,很快在指肚蒸发。这是他与攻记忆里直到昏死过去都站得笔直的军官唯一不同之处。攻知道这不是因为几年后的受更为坚毅勇敢——几年后受确实比十六岁更能忍痛——在未来,当他们做的时候,如果他抱住受轻轻地哄,受依然会无声落泪,事后连受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多泪水从何而来;攻知道受这个人其实爱笑也会哭,情绪丰富得很,他把热情传播给所有人,而痛苦只向信任的人敞开,像现在一样。
意识到十六岁的受信任自己,这件事,这滴泪,如淬毒的匕首将攻的胸口捅穿、翻搅。
新鲜注入的精神力在戒指里跳动,仿佛一颗小小的心脏,隐秘而温暖地簇拥着他的无名指。直到此刻,在负面情绪爆发后的废墟之中,攻对自己的憎恶攀上了顶峰。攻承认他自从掉到这个乱流区,的确动过抢走受现在的精神力的念头,他反复用黑晶接触受,在受忙于攻击异兽的时候,在受昏睡在他怀里的时候,太多机会了,他多么想动手……如果已知的未来无法改变,那他对这个少年做什么,都不影响他的未来……但最终,除了胡搅蛮缠地撒娇和陪受休息,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仅仅给了受暗示,用只言片语的未来、用错漏百出的谎言、用歇斯底里的诘问,将自己这条命扔上隐秘的赌盘,考验受会不会发现,要不要与他对赌,他等于是在逼迫比自己小了十二岁的受主动地、亲手地把精神力剥离给他。
——受那么好,不会眼看着任何人去死。
——他干嘛不任由自己死了算了?
攻是这么想的。他就是这么扭曲地寄生于受,既祈求受看清他烂泥般的灵魂,又渴望受从指缝里漏下来的一点点的……什么呢?
“您应该恨我。”攻轻柔地吻了受的额头,不知道在对谁说。
受被逗乐,他缓过来了些,气息不稳地喘,眉宇间带点狡黠:“未来的我喜欢你都来不及,我都从戒指里读到了。”
他从攻的怀里爬出来,额角还洇着冷汗,小心地捧起攻方才被他捏青的手腕揉开:“不好意思弄疼了吧?……你因为试图干扰时间,被扔进乱流七次,每次都靠这枚黑晶化险为夷。最后一次更是掉在了我这里。宇宙有那么多的乱流区,未免也太巧了?”
他仰头望了眼天色。时空场的紊乱即将达到峰值,星空沉得滴水,隐约有极光似的东西在蔓延。
受低下头,继续揉:“有陈旧的精神力依然存在于你的戒指里,破碎得非常非常厉害,在被你截停之前,我差一点就能碰到了。毕竟是同一个人,我觉得吧,不管未来的我在与不在,他都是想要保护你的。你带上戒指回家吧,去试一试吧。”
“……你要我乖乖回到自己的时间点,把他从冷冻舱里解冻,赌他是能凭借你的精神力苏醒,还是彻底死去?可你忘记了,我说过,‘当我的生命体征在二十四年后的时间被重新检测到的那一刻,我名下可以动用的资产,会无差别投放到每个星系、每一颗人口超过十亿的星球上。’说实话,自从遇到你,我立刻就想出了拿走你精神力的计划,现在精神力到手,我可以戴着这枚戒指回六年前的那场爆炸,甚至十五年前他刚被审判后,从更早的节点重塑他的精神力,改写他的命运。如果你以为你可以凭借眼泪让我改变主意,未免也太天真——”
“眼泪,什么眼泪?”给攻按手腕的动作差点揉歪到胳膊肘,受大惊失色地打断他,“你究竟是在哪个苦情剧本里面,不要造谣啊!”
攻隐蔽地捻了捻手指,那滴泪珠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受刚才很痛,他不记得。
感觉淤青散得差不多,受把攻的袖子放下来扣好,嘴上继续吐槽:“什么炸这个炸那个的,真的会这么做吗,这两天你撒的谎已经很多了,别总骗小孩,我又不是看不出来……”
“以为我不敢?在未来,他精神力彻底粉碎后,记忆有缺损,从没和我说过这次掉进乱流区的事情,我是怎么知道的?害他掉进这里的那三个军校同学,想知道我对他们的家族做了什么吗?当我有了能力,当年经手过他的案件的所有人,从皇帝到大法官,想知道他们的结局吗?”攻抽回手,漠然地说,“他重伤垂危,我报复一切。我就是这么个睚眦必报的疯子,你以为呢?”
“不是说敢不敢。我问的是,会不会?”受还是轻松的口吻,自然地往下接,“你不会的。你那么爱他。”
攻住了嘴,幽深地望着受。目光冷毒得要把人活剐了,受却突然不好意思地撇开视线,俊俏的脸慢慢泛红。
“啊,忘了他就是我了……一想到自己未来的感情经历会比帝国总台八点档还跌宕,怪不好意思的。”
他把头埋下去,用手搓了搓脸,随后站起身。由于刚刚失去了少许的精神力,他此刻应该还是不好受的,脚下打飘,攻立刻站起来扶他,照顾受早已成他深入骨髓的本能。
受的耳朵还有点红,拍拍攻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这一下倒分不清两人谁才是年龄更大更成熟的那个:“时间差不多了。听我的,去见他吧。如果你责怪他为了救人抛弃你,你逃避回家的行为,又何尝不是在抛弃他呢?”
在他们头上,极光已经扩散至大半个夜空,诡谲的光晕闪烁不定,微粒活跃地流动飞舞,宇宙像一杯饱和析出的饮料,又像一锅沸腾在即的热汤。
微风扬起,墙壁的深处开始传来齿轮摩擦的声音,逐渐化为连片的嗡鸣。指示灯从他们的脚边一圈圈地点亮至头顶,机甲内流光熠熠、亮如白昼,在坠落后第一次彻底苏醒。
受利落地打开能量池,无数晶核绚烂地升腾而起又倾泻而下,由于攻之前的整理而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光线来回反射,机甲内照得一片闪耀。夜空与机甲都是令人眼晕的颜色,仿佛所有的镜子都打碎,所有的颜料流淌成海。唯有攻手上的晶核漆黑依旧,没有被启动,受拉过攻没戴戒指的那只手,调出时空坐标的设置页面,不容置疑,将他的手按在上面。
攻沉沉地、久久地凝望受,好像这辈子只能看他最后一眼,受的眼眸亮若星海,他与攻对视,眼里只有攻的身影,把所有的星星都抛进攻的怀里。永远都会在爱人的目光里溃不成军,攻到底是缓慢地刻下他们结婚七周年那个时刻的时空坐标。
随着落下最后一笔,受这些天来储备的所有的晶核都陷入燃烧,这种燃烧是温和的、暖和的,与受的精神力相同,绮丽的光芒越来越盛大,引力对身体的束缚逐渐减弱,为了回到属于彼此的现实,受将攻向反方向轻推出去,一人奔向过去,一人前往未来,不同的时间线在宇宙间兜兜转转,即将集束为同一个终点。
19
距离乱流二十四年后。
前星际第三帝国——现在改叫星际第四共和国——的某家私人科研机构,这几天乱成了一锅粥。因为他们那个比阎王还恐怖、比魔王还疯狂的资助人,在踏入时空矩阵的半分钟后,竟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穿越时空这项技术自从问世,敢于尝试的旅行者全部有去无回,而攻走出来的时候,连衣服都没怎么乱,研究员们甚至怀疑是不是设置出错,攻其实是隐身了半分钟什么的,一大群人正忙着上下检修仪器,却听见那边的攻提出要求,把受的冷冻舱打开。
所有人心里顿时都是一个激灵。
受当年的情况没有谁不知道,精神力彻底粉碎,按照星际时代的标准已经可以判定死亡,如果家属愿意,倒可以靠医疗系统再维系几天□□生命,但也只是为一具活尸烧钱罢了。攻当年疯了一样非要把受冷冻,坚信未来会有重塑精神力的奇迹发生,大家都很同情他,却也只当成有钱人花钱买个念想。
还有人曾阴暗地猜测,攻是不是把受当成政治作秀的工具,因为受是星际家喻户晓的大英雄,他像一颗流星划过这个国度的夜空又熄灭,短暂的人生就算被拿着放大镜挑刺,也只能挑出哪些地方没能做到完美,却不能不承认他是个高尚而值得尊敬的人。倒是攻发家的过程不算清白,到处砍人全家吊路灯的事迹太血腥,与受的婚姻也迷雾重重,在那起震惊全国的爆炸案后,有媒体深入到受工作的大学采访,这才得知受生前已与星际最大军火商结婚,而攻对此不予回应外加封锁消息。这些年来,除了被动曝光的一些真假混杂的故事,他本人从未就私人问题向媒体透露半个字。
网络上经常有不明论坛为了攻的第二性别究竟是alpha还是omega,他和受究竟是真爱还是演戏还是强取豪夺陷入扯头花,扯到论坛莫名被关闭都没有结果。
但攻作为最大出资人的这家研究所里,全体签署保密协议的研究员们知道真相如何。
这六年里,研究所几乎是攻的第二个家,无论在宇宙的哪个角落出差,攻回来的第一件事都是在受的冷冻舱前待上大半天,事无巨细地将自己为什么出门、出去做了什么讲给机器听,到了最后往往也是说无可说,便默然无语,枯坐到天亮,枯坐到天黑。
再后来,攻把宇宙找翻了个,也没能找到能救受的方法,竟然将主意打到了时空间,安排好后事就踏入了时空矩阵。根据他的遗嘱,在他死后,受的冷冻舱将被维持下去,直到遗产耗尽冷冻舱自动销毁,或者有朝一日受能够治好醒来。
送走了攻,研究员们惋惜于这对有情人的结局,谁知道伤感的眼泪还没流下来,攻就回来了,还拿出近几年不离手的黑晶戒指,要求开启冷冻舱,用黑晶里的精神力唤醒受。
“先生,前些年我们已经做过很多模拟实验了不是吗?您丈夫的精神力是彻底粉碎,我给您打个比方吧,他就等于是连地基都塌了,把别人的精神力放进去,相当于放了砖瓦,只有砖瓦没有地基,我们是无法在空中盖起房子的。”
攻听完,只回一句:“用他自己的精神力作地基,够吗。”
研究员们开起漫长的会议,线上线下和全星际各相关领域的专家讨论了数日,最终告诉攻:成功率不高,但如果攻坚持,可以一试。
受已经很熟悉病房的气味了。这些年来他成了各家医院的常客,住院检查对他而言是常事。
但他很少病得这么难受,像是全身都被扔进榨汁机又强捏成人形,血肉骨骼无一处不别扭,偏偏还醒不过来,一个接一个地做梦。
他梦见十六岁时候的事情了。
二十五岁被敲碎过一次精神力后,他虽然勉强活下来,但记忆出现大片空白,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的名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回忆连贯、细节清楚,如此流畅的记忆,他只能怀疑自己在做梦。
他在梦里驾驶机甲,久违了的感觉让他心口熨帖;机甲正被追杀,武器舱被人做手脚卡住,他在逃跑中心想,要是能爬到外壳上敲它一记就好了,下一秒就跌进了时空不稳定区域,俗称乱流区;机甲摔出好大的洞,他随机甲一道痛晕过去;杀了不少异兽取晶核,边修理机甲边计算脱离乱流区的时间;高浓度的信息素,十个omega同时发情也没有这么离谱的气味,得去看看;味道来自一名alpha,衣着华丽,黑发绿眼,卷发及腰;这个alpha,他很美,也很悲伤;他说谎;他请我吃蛋糕,给我讲故事,抱住我睡觉;剥了少许精神力给他,送他回家;我想,我喜欢他;我……
回忆愈发清晰,从第三人称变成第一人称,受在昏沉的睡眠里重走了一遍精神力剥离的痛苦,病床上的他呼吸短促,长睫乱颤,但面色不改,一副梦里都在逞强的模样。
攻坐在病床旁,见状,握住他输液的手,用力攥了攥他冰凉的五指。等了一会,就见受的指尖微微动弹,挽留似的,攻将小指放给他勾着。确认是攻在,受才像能允许自己示弱了似的,眉宇蹙起一点委屈的弧度,眼泪从眼角滑下来。
护士进门换药,就看到攻在床边俯身,小心地吻病人的眼角,右手还和病人紧紧地牵着。
20
受完全清醒后,第一句话说的是:“你吓死我了。”
光听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病人和家属的身份颠倒了。
“我没有办法。”攻低声回,“您不要我了,我没有办法。”
“——对不起。”
“为了什么?”
“当时说了等你回来要向你道歉的。对不起,我们结婚时我向你承诺过永远对你负责,我不该食言。”
“……您想起来您十六岁时的事情了。”
“不止。还有其它一些来自黑晶的零碎的精神力和记忆。可以说过去的事情基本都想起来了吧。好怀念,你七岁的时候特别可爱,像个洋娃娃。”
“难道我现在不可爱了吗?”
“可爱啊。”
“您是不是在敷衍人家?伤心了伤心了。”
“没有,你现在也特别好看,我十六岁就对你一见钟情了,你知道吗?”
“老师……”
一个浅尝辄止的吻。由于受还很虚弱,攻只是弯下腰,用唇舌反复描摹他干裂的嘴唇。
受身边的仪器开始滴滴报警。医生推门冲进来的前一秒,攻迆迤然整装坐回原位,看他们为红着耳朵的受好一通检查,又疑惑地离开。
过了几天,受已经能垫着枕头坐起来。依靠攻流水般砸人砸钱砸资源,他恢复得很快,医生们认为如果未来坚持复健,精神力愈合如初只是时间问题。至于其他的伤病,原本攻在两人婚后就为受制定了全面的治疗方案,可惜第一年的治疗刚见起色,受就出了意外,一冷冻就是六年,现在既然醒了,也纷纷捡起来。
攻在穿越时空前原本连后事都打点好,没想到回来得这么快,暂时还没有需要他亲自出面的生意,受的病房相当大,客厅厨房一应俱全,攻就每天寸步不离地照顾受,论做家庭煮夫,没有人比他更细心了。
这天,他正一勺一勺地喂受喝粥时,受忽然问:
“如果没有成功,你打算怎么办呢?”
攻好像没有听见,依然柔顺地笑着,继续喂他。
粥喝完了,受又说:“你之前说要把哪些星球都炸掉来着?每一个人口超过十亿的?有多少个星球,我算下……”
攻收拾餐具,软声说:“开个小玩笑而已,您当真啦?如果真要这样做,首先必须将我与您的关系切割干净,否则后世活着的人骂我的时候会连您一起骂的。我花了大力气才得到您,您知道我舍不得与您分开的呀。”
“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受耸肩,“其实没关系,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那也是我的问题。”
攻停了动作,转身盯着受,还是一派温情脉脉,受却看出他在不悦:“怎么,这也是您的错?”
“让你有这种想法,让你做出这种事,让你为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当然是我的责任。”
受理所当然地说,向攻张开手臂要抱。
这时他看到自己的干净的十指,忽然想起来:“对了,我们的婚戒呢?不是说你穿越时戴的那个——你究竟从什么地方把那黑晶颈环给挖出来的——我们原本的婚戒,它还在吗?”
“冷冻不能戴饰品,我独自戴着也没有意思,早不知道扔哪里去了。新的戒指正在做,后天应该能送来,到时候我再为您戴上。”攻安静地在床沿坐下,俯身抱住受癯瘦的腰身,将脸埋在他颈窝,那里有极微弱的信息素味道,这在他们刚结婚时是没有的,经过后来的治疗,受的腺体也在艰难地恢复。
每一件曾经粉碎的和失去的东西,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有了愈合的迹象。
“好啊。”受用手一下下地梳理攻的长发,他简直会读心,从十六岁开始,攻的每个动作表达的意思,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他自然地说,“我也爱你。至于其他的事,我们慢慢来,都会好起来的。”
受总是这么轻易地将星星分给攻,攻接住这颗以爱为名的星星,两颗心脏滚烫地跳动。攻从受的锁骨一路向上亲吻至双唇,将他的回复无声地吐露给受。两人交换的承诺没有旁人能听到,也不需要别人听到,在午后的阳光里,他们拥吻的身影如同油画,斜长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永永远远地纠缠,没有什么可以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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