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引

　　迈步从时丘环出来，阿里亚斯走上石砌小路。两面橡林拱卫，阳光被树冠撕碎，星星点点的光斑挑弄着石峰中的湿苔。空气里全是新生枝芽的味儿，清冽、舒爽。

　　林荫路尽头，背靠着长满参天橡木的平缓山丘，埃文伍德堡从古橡林中拱出塔楼和墙垛，立在开阔的坡地上。灰绿色的砂岩城墙，在阿里亚斯的来路投下骇人阴影。

　　影子深处，暗灰色合金铜门威严闪耀，远远现在窄径尽头。

　　这是埃文伍德的后门，只划拨一个小队轮值。远见阿里亚斯走近，铜门缓缓开启，侍卫们在值守长的号令声中立正行礼，屈臂握拳紧贴左胸心脏。

　　标准的抚心礼，整齐划一，目光坚毅。是他们对国家付予忠诚的无声誓言，亦是对家族领袖誓死捍卫的不灭意志。

　　阿里亚斯锁眉颔首回礼，再次想到了那些被自己丢在伊洛涅的亡魂。

　　城堡主楼大厅的天花板虬结着巨大的橡木横梁，建成不久后，当时的家主就为这大厅起了个“橡木心”的名字，一直叫到现在。阿里亚斯走进大厅，桑德尔已不知在先神阿利斯泰尔.艾文斯的圣象前，转了多少个来回。

　　看到阿里亚斯进来简直如获至宝：“您可算回来了！”

　　桑德尔紧走几步迎上去行礼，又侧身退在阿里亚斯身后：“浴室早就安排妥当，阿里亚斯大人，您就是现在换衣服，时间也算不得富裕。伦纳德在准备您要穿的圣袍，好几套等着您去试呢。多少也体贴体贴吧阿里亚斯大人，这次再迟了，埃托伊尔大人不会放过我的……”

　　结束沐浴，更衣间里侍从们一字排开，手里捧着圣袍候着。阿里亚斯随意指了一套。管家伦纳德拿了亲自服侍。衣食宴请上阿里亚斯向来散漫，一应起居，多亏伦纳德照料仔细。

　　圣袍上身，大小不错，只是做工更加繁复华贵，甚至还加上了海波的纹饰。也无心再换，挥手让侍从撤走了其余几件。

　　伦纳德俯身，小心打理着阿里亚斯绣带上的苏子。

　　镜中映出的影儿满是陌生，只是不知是这镜子陌生了，还是自己陌生。

　　暮林的瘴气毒雾，让死亡得了滋养，四下延展着的根须，无时无刻都是对身心地折磨，重新迭代的战服也护不住这愈加沧桑的脸。

　　倒也不坏，要接替父亲托起艾文斯家族，自己的脸本就过于稚嫩。也知道早晚会追随父母把身体留在暮林，但至少不想是下次。再活些日子吧，还不能把这心惊胆战的生活交给更稚嫩的人去扛。

　　“哈兰最近，还好？”

　　“阿里亚斯大人，”伦纳德眼角皱着，瞧着收紧过的腰身仍有富余：“哈兰少爷的成绩很是不错，训练强度又升了等级。他还托我问问您的意思，如果今天早些做完功课的话，能否回来和您聊上一会儿？”

　　可爱的侄子哈兰，先神赐予的最后一个礼物。

　　如自己一样，降生时就写好了生命的终章。银色发丝，宣告着他神族的身份；罕见增长的灵力，决定了他要成为战士们的护盾。他的童年同样于学业和苦训中悄然流逝，他的未来，多少要为他拿到些改变才可放心。

　　“转告哈兰，请他明天回来吧。我会等他，和他共用晚餐。今日埃尔莫要和我一同去赫利斯神殿，你知道的伦纳德，他在的话，我总是拿不准回来的时间。”

　　“阿瑞斯，你在里面吗？”伦纳德不及张口，门外急促的探问比脚步更先追了进来。伦纳德和桑德尔相视而笑，这毛躁的性子，除了审判官埃尔莫大人，再找不出第二个。

　　侍者开门，和阿里亚斯年纪相仿的青年迈步进来，一双镜片也拦不住他含在眼中的急切和欢喜。庄严高贵的圣袍，珠贝光泽的长发，这些本都与阿里亚斯无异，却又莫名多出不少柔和之气。

　　埃尔莫.瓦卢亚，基尔堡的审判官，埃维珈法制天平的守护者。这场冲突带回的瓦依鲁阿全被送到基尔堡，后续就是交由埃尔莫及其同僚去执行相应地审判。

　　“可累坏我了，为了尽快见你，知道我是怎样熬着才活了下来？就摆上一张这样的脸来招待我？你都不会觉得羞愧吗？”埃尔莫跌进最近的红丝绒椅子，伸手接过侍从递来的茶。

　　“埃尔莫大人，您要是见到早上清点封仓时我们大人的脸，就会觉得现在已经好看多了。”桑德尔耸耸肩。

　　“我总该比你幸运些，桑德尔。早劝你换份工作。”

　　痛快地咽了几大口，把茶杯放在桌上：“味道有些怪。阿瑞斯，我的兄弟，这次冲突比预期迟了四天还是五天？战果不是还不错吗？想些开心的事儿吧老兄，每次回来都这样你会得病的。这次带回来的比上次要少啊，都被你们灭掉了？那你可要提防着听证会上的那些老爷，他们就是为找神族的麻烦而生的。当然，托你的福，我们也少了些事做。”

　　埃尔莫全然没有替瓦依鲁阿难过一下，装都不打算装：“但实话告诉你，要现在就完成那些审判也是不可能的。还不是为了见你，才请了假赶回来。唉，总不能眼见着我的朋友，再做出什么难以收场的蠢事儿来。对了阿瑞斯，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关于那个好消息。如果你肯求求我，说不定现在就能透露点儿……”

　　阿里亚斯头都没回：“桑德尔，还记得埃尔莫大人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吗？”

　　“冲突比预期迟了四天还是五天。”桑德尔的大脑把这个问题划进了自己的工作范畴：“埃尔莫大人，准确地说是六天。”

　　阿里亚斯抬眼看看镜中的埃尔莫：“你多久没说上话了？还以为刚从伊洛涅回来的人是你呢。”

　　“才知道我的脾性？干什么总坏我的兴致？”

　　阿里亚斯扯开紧贴的领口回头：“你的好消息难不成就是要和一个异族缔约？”

　　埃尔莫挺直身子盯着阿里亚斯：“你已经，听说了？哈哈……你的消息还真灵，我可是想着要自己告诉你的。”僵着手指

　　拿起茶杯连咽了两大口：“至于异族，有那么，重要吗？阿瑞斯，你先听我，听我细说……”

　　阿里亚斯扯掉腰上的绣带扔在侍从捧着的托盘里，转身蹙眉盯着镜面：“换条别的，伦纳德。”

　　“阿里亚斯，”埃尔莫蜷在椅子里，盯着桌角的水珠不敢抬头：“要我和神族女人缔约的话，还是自己过好了。我受够了神族的理智，什么都要个道理，哪来那么多见鬼的理智……”

　　“你贬低的是你自己的族裔。”

　　“是啊，没错，老子早就受够了神族的假正经。活得像受难曲，还偏要哄着自己，骗自己是埃维珈最后的撑梁柱。”

　　阿里亚斯一僵。

　　“阿瑞斯，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埃尔莫忙地站起来，碰的边桌都跟着晃：“你明白我的，我不是说你，我只是，我只是怕你反对，你知道这种事我从没胡闹过。先别急着反对好吗？至少先见见她，见见她再说好吗？我真的不在意我们未来的孩子还是不是神族，而且，阿瑞斯你知道我的母亲也不是神族，可我的父亲有多么的爱她。”

　　“你身上那点儿可怜的灵力不正因如此？”

　　“我不在乎灵力，我没你强大，但我过得很快乐。你过得这种日子，难道是因为你喜欢才过的吗？我相信瓦依鲁阿比你自己还要爱你强大的阿舍儿。”

　　埃尔莫向前两步，小心地瞧着阿里亚斯在镜中映出的脸。他拿不准他的语气，摸不清他的心思，于是心彻底揪巴成了一团：“阿里亚斯，你真的反对吗？你知道如果你反对的话，我会，会有多难过……”

　　“你已是……”看着镜中的埃尔莫，刚进来时的意气风发早像茶水的热气散得无影无踪。

　　对于族群的缩减，阿里亚斯自然有着一个族长该有的担忧。现今纯血的神族数量已经逼近警戒线，一些关键设施的操作员都在超负荷工作，后备堪忧；纯血战士也只能覆盖最核心的防御节点和精锐部队，任何重大损失都可能造成无法恢复的断层……可看着朋友的这张脸，阿里亚斯无论如何再说不出什么，至少现在不能。

　　“确实是要见见的，已经好奇她是个怎样的女孩儿了，对生活多么的无望才会想到要和你缔约。她还没有厌烦你那单线的大脑和根本停不下来的一张嘴吗？”

　　“你是，你不反对？是这个意思吧？”

　　“你的感情，我有什么资格反对？”

　　帮阿里亚斯系好绣带后，伦纳德抬手重新收好领口，提醒他时间快到了。

　　埃尔莫却不理会，又开始喋喋不休。阿里亚斯是支持的，这比什么都重要。与异族缔约并不违法，可对于神族，也是未宣于口的背叛。他还是需要几个重要的支持来坚固自己的决心。

　　“……你的想法对我很重要阿里亚斯，可你却总消遣我对你的感情。快点儿收拾好吧，时间也不早了，不想快点儿见到你的努黎埃亚吗？”

　　阿尔亚斯脸上强打的笑如退潮般瞬间消散。

　　埃尔莫一冷，今天真是得意过了头：“我错了我错了，阿里亚斯，我知道不该拿这事儿开你的玩笑。可今天这样的场合，女王陛下肯定会来的，我提醒你，绝不能再做出什么不合规矩的事儿来，懂吗？”

　　丢下努黎埃亚独自离场，确实做过这样的蠢事，虽然厌烦的并不是女王。

　　努黎埃亚.维斯塔，埃维珈海域之主，统治着多于陆地三倍的水域。几千年来，海族与神族签订盟约，互相协作，把白兽封死在伊洛涅的古老暮林。

　　瓦依鲁阿不善水，尤其是海水，他们遍布全身的呼吸孔不能长久闭合，对海族的实际威胁非常有限。渐渐的，海族子民心生怀疑。他们本有海的天然庇护，众多同胞却在几次大的采矿护卫任务中魂灭，这样的牺牲到底有什么价值？

　　脱离神王统治的主张在海族中流传，女王也到了要为她的族群牺牲的时候。

　　上位者的深意如果无法被普通民众所理解，那就换个更直白些的理由。

　　努黎埃亚提出在采矿季到来前与神族之主阿伦卡完成缔约，可以是无效的，也可以是真实的，只要可以安抚住整个海族，同盟就会顺理成章地延续下去。

　　阿伦卡的态度非常积极，只是举荐了阿里亚斯来代替他完成这场政治游戏。

　　理由很充分，努黎埃亚和阿里亚斯幼时起就是玩伴，年龄相仿，彼此也更熟悉。在地位上，阿里亚斯的父亲曾担任过神族的边域最高司令，又是御级战神。阿里亚斯年纪轻轻也已经成为优秀的家族统帅，带领艾文斯家族数次完成护矿任务，前途不可限量。

　　初看来也算是合情合理，但阿伦卡迟迟不缔约，没有继承人，又引发了臣民上下新的不安。几位年长大公轮番来见，什么议题最后总能拐到缔约的问题上，着实让阿伦卡崩溃了好一阵子。

　　阿里亚斯和努黎埃亚即将缔约的消息得到了预期的效果，除了王室没完没了的晚宴，民众自发举办的庆祝活动就整整持续了三天，整个埃维伽都被这股火热的幸福风暴烧沸了。

　　时间还是到了，到了他们要戴上早就为他们打造好的金色面具。

　　阿里亚斯看着一脸紧张的埃尔莫苦笑，也许只有这个傻瓜会得到真正的幸福：“走吧，赫利斯神殿的美酒等不及要见我了。”

　　“阿瑞斯？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排斥这绝妙的好事儿？咱们三个从小就在一起，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比黎亚更适合你，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假设你们不是因为政治而联合，你觉得还会遇到比女王更好的女孩儿吗？”

　　“如果我说你和莉薇儿更合适，你会放弃现在的缔约对象吗？“莉薇儿是女王的妹妹，灵巧漂亮的如同藏在花丛间的卡蜜尔。

　　“别开玩笑，她是妹妹，我们之间可没那种感觉。”

　　阿里亚斯愣了一下：“那种感觉，是什么感觉？”

　　“啊？这要怎么说呢？”埃尔莫托着下巴，脸上堆起的笑越来越腻，连过路的飞虫都能猜出他在想些什么：“就是，你体会过那种感觉吗？就是她一笑，不用，就一个眼神，你的身体就会像漏电了一般，酥酥麻麻的。那感觉让我着迷，于是总想看到她，总想听她说话。和她在一起时，我会什么都不记得，管不住自己去盯着她的嘴唇看，嫩嫩的，又嫩又红，想要碰碰，哪怕就用指尖儿戳上那么一……”

　　“停吧，差不多了。”

　　“欧，抱歉。阿瑞斯，你会看女王陛下的嘴唇吗？”

　　莫名其妙的，脑袋里突然就冒出了那个在塔西西亚树下拉琴的少年。

　　可能是他的嘴唇也很嫩吧，又嫩又红……

　　阿里亚斯的脸热起来，今晚要好好睡一觉才行，自己太累了，说不好真会生场什么病出来。

　　“迟到了，你不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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