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归

　　暗卫，是皇帝身边无处不在的影子。皇帝的侍卫有很多，但暗卫却与普通侍卫不同，他们需得万分忠诚可靠，武功谋略不说天下无敌，也要数一数二。所以，入暗卫者，非但天资聪颖，骨骼清奇，还要有不得不忠诚的理由。
　　当年宋翾为皇帝挑选暗卫时可谓费尽心思，久不得万全之法，他太重视帝王安危，总觉得任何人性都有漏洞，正苦恼之际，有人送来一匹小马驹，说是西邙帝王马，桀骜难驯，驯成则可跨山越海，日行千里。
　　宋翾训了一段时间，被马蹄踢中五次，被马尾扫中八次，被甩下马背十六次，终于驯服，自那以后，小马驹见到他，便摇头晃脑，若宋翾经过而不抚摸它，便会嘶声啼叫。宋翾从中得悟，便从败王降将一干子嗣遗孤中择出六人。
　　根据六人所长传授其不同武学，这也不是件易事，这六人所学需合则无双，分则为王，为防同伴背叛，且所学之间还要互相制衡，宋翾为此翻阅无数武学典籍，宵旰沥胆，终于各想出一招互相牵制的妙招，用心栽培，成今日之六暗卫，根据六人秉性分别以仁狮、文虎、轻鹤、独熊、愚狼、飞马以为代号。
　　宋翾向皇帝要的，也正是六暗卫中人。
　　此刻，六暗卫中五人就站在宋翾面前。
　　宋翾目光从五人身上一一掠过，唯独少了他最欣赏的鹤。
　　“帝师召我等前来有何吩咐？”先开口的是仁狮公情，他是六暗卫之首。
　　宋翾看了他一眼，问道：“谁负责查探世子遇袭之事？”
　　“我。”文虎容己答道。
　　“可有眉目？”
　　容己一垂目，“还未有。”
　　此处是暗卫阁，光线本就暗淡，容己为文，不但生得文气，气度也文雅，这么一垂目，颇有些惭羞之态。
　　宋翾面无表情，“既如此，以后此事便交由愚狼去办。”
　　愚狼方错，暗卫第五，虽代号为愚，一双眼睛却透出精明与狡诈，听闻此话一愣，但他向来最是遵命，答道：“是。”
　　宋翾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打量着五人，最后目光落在暗卫老幺飞马百里镜身上，“飞马即刻携我书信去一趟云幽，将书信交与高幽侯。”
　　百里镜双手接过书信，立马去了。
　　宋翾手指在椅手上轻轻叩打着，又打量着四人，这回目光落在暗卫第四独熊裴桥身上，“独熊留下，其余人下去。”
　　公情与容己一愕，似是惊讶于宋翾如此安排，但什么也没问，领命退下了。
　　裴桥很忐忑，老实说，他胆魄算大的，可与帝师单独共处一室，仍感到寒芒在背。他不是轻鹤，可与帝师饮酒畅谈，酒酣耳热之际还能勾肩搭背，也不是仁狮文虎，可与帝师平起平坐交心论技，就连身份，也不比出生枭雄或名臣之后的其他几人，他只是一名无父无母的孤儿，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属，既不刻意讨好上司，也不显露锋芒，他自小的经历告诉他，内藏低调才是长久之道，所以，他一直平平无奇，处于无事时会被忽略的存在。
　　帝师为何会留下这样的他？
　　“六暗卫中，我与你最是疏远，可曾共饮？”宋翾打量着裴桥问。
　　裴桥二十一二年纪，身长八尺余，在六暗卫中是最高的，虎背熊腰，也是最健壮的，宋翾好美色，好看的自然先入眼，裴桥自然不赖，但除此之外，裴桥心无杂尘，唯我为首，独立又孤独，这种孤独是裴桥刻意为之，却又不孤冷，他与其他暗卫一样珍视同伴。
　　“不曾。”裴桥的回答简短又干脆。
　　宋翾便打了个响指，有太监就端着酒水进来，小心为二人斟满，又无声退下，裴桥更加忐忑。
　　宋翾执起酒杯，“那今日便共饮一杯。”
　　裴桥慢慢抬起酒杯，见宋翾喝了，他才饮尽，等着帝师的命令，他明白，这个命令或许是他的最后一个任务。
　　“怕死吗？”
　　果然，裴桥心想，很果断地答道：“不怕。”
　　宋翾笑了笑，他冷脸看人时，总令人感到压力倍增，但一笑起来，便有种少年人卸下老成的意气与飞扬，足令任何可怕的僵持气氛土崩瓦解，这是一种了不得的魅力，此刻裴桥便感到浑身一松，有种即使当即拔刀杀人也毫不迟疑的轻松感。
　　“你们六暗卫是我苦心孤诣多年培养而成的，万不得已之下，绝不令你们去死。”宋翾伸手再次斟满酒杯，“可这次的任务也不容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容易。我要你跟着六皇子出兵云幽，支援司徒悲共御外敌。”
　　裴桥一愣，竟要他上战场？他对当年宣誓记忆犹新，暗卫职责，唯天子是从，唯天子俯首，一旦离开天子，暗卫便不再是暗卫。
　　“你从即日起便不再是暗卫，而是六皇子随军亲侍。”宋翾又端起酒杯，示意他共饮，继续道：“我要你取得高幽侯信任，以便日后留在他身边，做他的马前卒也好，义子也罢，要取代司徒澜澈在他心中的地位。”
　　裴桥大惊，这个任务简直难如登天，他一个暗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如何能取代世子的地位？又如何能取代儿子在父亲心中的分量？
　　宋翾却似胸有成竹，玩味地看着裴桥道：“你恐怕不知道你有一种能量。你一向只顾着收敛锋芒，却忘了掩藏行迹，这种能量便与你平时一言一行大有关联，那便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入人心，这也是我当年在大街上从一众小乞丐中选中你的原因。仅此一点，你便是最优秀的暗卫。”
　　如此评价令裴桥又惊又疑，不怪他不相信，六暗卫的排名是以代号为准的，他武功能耐皆要高于奢宴，却因帝师一句‘此子轻盈漂亮’，奢宴便是轻鹤，他便排后为独熊，如果他真是最优秀的，那他该是仁狮。
　　宋翾笑道：“最优秀的人不一定是盛名在外的人，排名不代表什么，只是因为合适这个人而已，我看人不会错，别让我失望。”
　　裴桥刚放松的身体忽又紧绷起来，他想什么全然瞒不过帝师的眼睛，那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裴桥从未直视过那双眼睛，这时也就抬目望去，饶是他修心已静至古井无波，仍是胸中一叹。
　　那双眼睛太明亮，不免使人有种我为猎物鱼肉之感，可那双眼睛又太深邃，猎物原本可逃，却又留恋于那一眼深情，甘愿俯首献祭。
　　善谋者心卑劣，善人性者心污浊，果真如此吗？
　　“是！”裴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朗声领命。
　　宋翾安排完这一切，信步出得暗卫阁，转而走入靠后的一处院子，到了院门前，脚步便变得迟缓起来。
　　院子不大，但还干净，像是新收拾出来的，宋翾站在院门前，似乎听见了一个人内心深处的绝望痛吟，他心头好一时抽痛，理了理心神，才抬步入内。
　　院中无人，却从屋内传来一阵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宋翾靠了过去，站在门口，看着屋内床榻之上那人。
　　奢宴紧闭着双眼，漂亮精致的面孔一片惨白，手紧紧抓住身上被褥，生怕来人揭开看似的。
　　宋翾了解奢宴，那么自尊自强的一个人，即使二人是深交知己，也不愿将残缺与悲痛展示在他眼前，所以宋翾不进去，而是转身背靠门帘，看着院子中残留的枯草桩问：“你想喝酒吗？”
　　屋中人不答，宋翾自顾道：“我方才与裴桥喝了两杯，送他去云幽了。”
　　“独熊向来与我疏远，却最无牵绊，任何风雨沾不到他半分。”宋翾仰头望着已大亮的天色，“天高云淡，是个好天气，适合远行。记得吗？你曾说过，有朝一日定要去江湖中看看，你轻鹤轻功到底排几等。”
　　宋翾与奢宴年纪相仿，也都是骄傲少年，少有人能入眼的，二人一开始也不亲近，奢宴身薄修长，体态轻盈，最适合轻功一类，所以宋翾给他选的也就是这一类功夫，他颇有天资，自然习有所成，可整日闷在宫中，就是如何出类又有谁人知晓？奢宴是不甘寂寞的，常借着黑夜掩映于宫墙之上振翅翱翔。卖弄乃暗卫大忌，所以宋翾为折他锐气，与他有过一场较量。
　　宋翾一身武学来得传奇，又是天下仅有的绝学，奢宴如何能敌，很快落于下风败下阵来，但因此更激起奢宴好斗之心，他倒不于夜间飞檐走壁了，可一旦得隙，便要缠着宋翾比试，屡比屡败，屡败屡比，一来二去，倒成了知交好友，二人本都是少年意气，又都是俊美无双，比试也就成了这威严冷酷的皇城一景，连皇帝也要过问一句今日谁赢了？
　　那般好景如在昨日，若没有公主指婚一事，宋翾受杜雄欢之死而悲切的心也会在与奢宴日复一日的比试中愈合吧。
　　可失去莫逆之交不过短短半年，又遭受好友宫刑之痛，对一向凌驾他人之上的宋翾来说无疑是重大打击，也一度使他消沉不振，可受难之人中，总还需要一个人为他们寻一条不那么艰难的生存之道吧。
　　宋翾一撇脸，就将目中泪珠甩去，然后朗声道：“我已在颂天阁给你觅了一个安身之所，你好生养着，待我去把江湖给你带回来，作及冠之礼。”
　　再有几个月就是奢宴二十岁生辰，宋翾这么说，就是要奢宴活下去。
　　奢宴看着好友头上发冠，想到宋翾昨日及冠，因受他与公主之事连累，禁足府中，朝堂之人多趋炎附势之辈，宋翾接连失势，只怕无人恭祝，想来多是清冷凄凉，又想到宋翾最喜热闹之人，杜雄欢之事后，他遣散府中小厮丫鬟若干，徒留一宅空白，心中定然万分悲痛吧。
　　可眼下自己这等惨状，也无法助他疗愈了，自悲时也悲宋翾，两行清泪就自眼中涌出。
　　“你，你若不愿便不要回来了。”奢宴开口便是一片惨痛之音，顿了顿他道：“待我伤好，便带杜姑娘与你相聚，到时天大地大，做一双闲云野鹤，也算替我圆满了心愿。”
　　宋翾笑了，真是意气啊，当此情形，唯有意气如奢宴能在自己遭遇非人折磨后仍能说出不愿便不要的话。
　　奢宴知道他最记挂杜韫毓，这个他不顾一切倾力相护的女子，所以有此一诺，全然不提及自己此后如何，显然已存死志。
　　可宋翾记挂的又何止杜韫毓一人啊。
　　“我记挂之人多矣，一定回来！”
　　此言一出，宋翾再不作停留，率身而去。
　　出了院子，公情与容己正等在那里，宋翾深望二人一眼，便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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