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林落晚

　　再晚些时辰，各家都隐了灯。
　　珩江下游数十里，江水被纵横的河道划成数条细缓的分支，其中一条沿着枫林大道，流入寻常人家，贯穿全村。

　　这溪唤作停溪，这村唤作停阳村。

　　逼仄的巷尾深处，秋萍杂货店刚刚拉上门，二楼倒还敞亮着，夜来的秋风害得店前的老桂树闪了腰，落了满屋檐的雪，耀得皓亮。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宋停霜开门，刚换完鞋脚还没踏进去，内厅却先传来一阵吆喝。
　　“抱歉抱歉，这位客官，本店房间满了，要住宿的话再寻别家吧。”
　　他没停，寻常越过门槛，见怪不怪从外套兜里掏出包东西，丢向沙发。

　　“啪！”沙发上的人头也没抬，一边揣着手机，稳稳接住。

　　宋停霜脱下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那实在是不好意思，这地方我住定了。”

　　对方瞥了眼手里的东西，是包满当当的糖炒板栗，还冒着热气。
　　手机啪嗒往沙发一扔，那人克制得抿了抿嘴，极力掩饰兴奋，仍严肃道：

　　“村口的还是老蒋的？”

　　此时，宋停霜已经在她面前坐下，翘起腿：
　　“老蒋板栗，如假包换。”

　　沙发上的人穿着睡衣，浓密的乌发随意散落，未等宋停霜说完，碎发中那双与他神似的桃花眼登时发亮。
　　“好好好！跳过登记手续，直接领包入住，蠢弟房间直走右拐，客官慢走不送哟~”

　　到这，她干脆不装了，后背一靠，小腿一翘，心安理得啃起来。

　　宋停霜差点没翻个白眼，“秋大姐，别演了。”

　　“啧，怎么称呼你亲表姐的，真是的，男孩子家家对女生一点礼貌都没有。”
　　手里的板栗还热乎着，秋禾怒抽了几张纸擦了擦嘴角，优雅地调整了坐姿。

　　“算了算了，看在这包板栗的面子上，本宫这次大人不急小人过，就放你一马。”
　　“呦，娘娘，这么晚了，您还在干嘛呢？”宋停霜眼神移向她的手机屏幕。

　　见状，秋禾火速将自己的手机往后收，摆摆左手，“哎呀，本宫在学教育呢，你个小太监懂嘛啊，小心本宫赐你一丈——”

　　谁知下一秒，手机里字正腔圆地传出——

　　“你的牌打得太好啦~”

　　“红……”

　　“啪。”
　　两人面面相觑，连板栗壳都尴尬地掉到了地上。

　　“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哈哈……哈。”
　　秋禾撤回自己偷偷调低音量的手，弯腰捡起板栗壳，笑容惨淡。

　　宋停霜不再跟她废话，起身离开：“得了，你继续教育你的麻将吧。”

　　“回来了。”
　　阳台的灯灭了，母亲陈舒悦推开门进来，她穿的很素简，岁月留下的皱纹舒展开来，宛如微风荡起的杨柳，颦笑之间，皆是股淡淡的清浅。

　　想来是刚刚浇完水，对方灰白的裤腿还挂着几点水渍。她轻声拉上阳台的窗帘，架起眼镜，坐在躺椅上看起了小说。

　　宋停霜：“这么晚了，您老人家要修仙啊，还不睡。”
　　“睡不着，看会书再睡。”
　　“你老公呢？”

　　陈悦清随意翻过一页，语气平静：“不知道，掉茅坑里了吧，要么洗脸淹死了，你要不去瞧瞧？”
　　宋停霜转过头瞥向走廊，听见从厕所传出的刷短视频声，眉头一蹙。

　　“算了，我可不想捞他出来。”

　　“你先别走，差点忘了，我还有三件事要跟你说。”陈悦清将书本倒扣到膝盖上，摘下眼镜，“星期日你外公七十大寿，他喊你过去吃饭，恰好你表哥昨天回国，你们几个人到时候聚一聚。”

　　“聚个毛线啊。”宋停霜倚着墙，言语间丝毫不掩饰，“你弟弟去吗？要知道人和猪可不能上同一桌吃饭。”

　　“在啊，肯定在，作为亲生儿子当然在了，又不像我……是女儿。”
　　陈舒悦说话语气淡淡的，窗后细碎的光透过玻璃描边着她的背影，此时黯淡了几分。

　　“陈才良亲自打电话给你的？”
　　“这便是第二件事。”陈舒悦神色云淡风轻，微笑说：“手机被我砸了，明天记得帮我重新买一只新的，钱我会报销。”
　　宋停霜扶额，像是早已料想到了结局，心里为手机默哀三秒。
　　“那第三件呢。”

　　“这本看完了，下一本哦，宋大作家。”陈女士维持着笑容，反手把膝盖上的读物抛给宋停霜。

　　宋停霜接过一看，骚包的封面烫了他一手，不知名的西装帅哥图案几乎霸屏，辣眼的胸肌上赫然挂着几个大字。
　　重生之霸道总裁爱上我怎么办！

　　“陈舒悦女士，您又偷偷进我书房！”

　　***

　　“霜啊，得会洗澡记得把水打上，我洗完刚好没水了。”
　　“晓得啊。”

　　半小时后，书房里响起电脑开机的声音，宋停霜裹着睡衣在桌前坐下，他向来没有吹头发的习惯，半干的刘海有些湿漉漉地贴在额头。

　　电脑亮屏，屏幕前的宋停霜却不着急碰它，盘起腿悠哉地打开微信。

　　满列花花绿绿的头像中，列表置顶是一只拉布拉多。
　　他点开，盯着对方的头像，打了一会又觉得不妥，反反复复编辑删除，指腹敲打着，发出叮咚的响声。

　　总算捣鼓完，正要点击发送时晏晚君却率先发了过来。
　　—晚：谢谢你今晚陪我散步，我很尽兴[爱心][玫瑰]

　　宋停霜连忙撤回要按下的食指。

　　—半乡：不客气，我也是。
　　—半乡：头像很可爱，是你自己养的拉布拉多吗？

　　这次，对方没立即回复，八成有事忙去了。

　　宋停霜盯了几秒，见对方雷打不动，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僵硬唤醒了熄屏的电脑。
　　鼠标点开文档，密密麻麻的黑色宋体跃入眼中，简直头疼，他抽出几张纸，拿笔正打算捋一捋。

　　就在这时，边儿上晾着的手机响了，是熟悉的消息提醒。
　　眉头兀自解开，他立马暂停手上的工作，指尖滑屏解锁，点回刚才的聊天界面，对面的晏晚君向他发来一张图。

　　图上，头像上的拉布拉多四脚朝天，懒散中带着妩媚，身体煤气罐似得朝镜头妖娆比了个“wink~”。

　　—晚：怎么样，是不是超萌的[微笑]

　　原来方才是去拍宠物了，宋停霜看着照片，唇角不觉微微勾起。

　　—半乡：嗯，它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啊？
　　—晚：拉拉，今年刚满三岁。
　　—半乡：它被你养得很好，三岁的话差不多是时候找配偶了。
　　—晚：可惜他和我一样，还都是单身狗[捂脸]
　　—半乡：我身边认识几个宠物主人，实在不行可以帮你做介绍。
　　—晚：那好，我们两个就都赖你了[坏笑]

　　嗯？两个？
　　宋停霜指尖一顿。

　　—晚：之前忘了说，我如今在京阳大学任教，你要是有空的话欢迎到访，到时候我请你吃饭,顺道撸狗［微笑］
　　—晚：就当是感谢今晚你陪我[玫瑰]

　　方才的疑惑顿时被覆盖，“我当时还想你在哪个大学工作，原来是京阳，为什么会选择回母校教书，很留恋那里？”

　　晏晚君：嗯[捂脸],没想到吧，其实毕业后，那里确实许多值得我怀念的，草木啊，宿舍，食堂……

　　还有，人。

　　星月依偎，夜已入梦。窗外万籁俱寂，只听狗声浅吠，外带夹杂着隔壁宋洵浅睡的眠鼾。
　　家人皆进屋睡下，两人聊到此，宋停霜自知过了点，再聊下去恐怕他今晚就不用睡了。

　　“我先睡了，拜拜。”

　　屏幕对面，汗如雨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下了语音键：“嗯，晚安。”
　　对方嗓音温厚，着实入眠，宋停霜耳朵贴着扬声器，足足听了三遍。

　　最近宠物葬殡的工作难得少下来，可宋停霜是个闲不住的人，干脆写起了网文当做是兼职，没成想还蛮顺利，如今开的是本耽美，讲的是现代背景下警察和医生的故事，彼时两个人刚刚从一次交战中脱身，警察攻为保护受受伤，两人感情正处于告白前的一段暧昧期。

　　同居养伤，实在不难擦出一些火花。

　　脑中很快迸出灵感，笔尖描绘出详细的片段：
　　“光天化日下，付晏半身赤裸倚靠在床沿，戏谑盯着面前的廷烛，眼神刺透出窥探猎物的凌厉。
　　‘廷大医生，不检查检查我的伤口吗？’他笑着说道，尾音上挑，指尖缓缓滑过腰腹上的伤疤。
　　动作轻佻，暗示性极强。
　　‘哼。’廷烛双手插兜，自上而下，扫视过付晏身上每一寸肌肉，嘴角缓缓咧开笑容。
　　他摔给付晏毛巾，抛下句‘自己检查’，扭头转身离开。
　　谁知下一秒，两只有力的臂膀赫然将他拦腰抱起，随后一把摔到了床上！
　　‘啊——唔！’
　　还没等廷烛反应过来，付晏瞬间逼近，那只青筋暴起的手臂将他牢牢锁住——”

　　“手臂，手臂……”
　　宋停霜倏然停下笔端，左手托腮，回味起了今夜的场景。

　　看了那么多、也写了不少“英雄救美”的烂桥段，宋停霜着实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记忆的里的画面铺陈开来，仰面是对方俊美的五官，视线再往下，沿着臂腕延伸，搭在腰线处的手臂饱满，紧绷的衬衣勾勒出隐隐的线条。

　　当时的宋停霜来不及细赏，可如今回想起来，到暗暗生出了些许遗憾。
　　他没由地突发奇想，要是拿这条手臂来做——

　　等等，不对劲，不对劲。

　　夜深人静时想入非非当属正常，但宋停霜曾想是这种走向，于是赶忙叫停，膨胀的意识却不受身体掌控，一切宛如冲破关口的潮涌，来势汹汹，覆水难收。

　　脑补的画面还在继续，却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主角：

　　“唔——”
　　那画中的人视线模糊，衣角凌乱，俨然是他自己。
　　混沌迷离之中，高大的身躯压了上来，磁性的嗓音夹杂着嘶哑，似哀似泣，而那只青筋暴起的手臂朝某个部位径自摸——

　　“水满出了啦！”
　　外头的喊叫惊了满屋，宋停霜这才倏然回神，手指猛地一颤，黑笔从指缝滑落。

　　啪——
　　余音绵绵，缱绻不休。

　　“关掉啦，关掉啊！！”
　　“哪个家伙打的水啊，这么响的水声都没听见？”

　　书房内，宋停霜扶额叹气，水声他确实听见了，只不过是在脑子里。
　　紊乱的思绪如麻，糅杂出一团火焰，越烧越旺。他使劲撸了把头发，脑子里却还是那只性张力爆满的手臂。

　　杯里的咖啡早见了底，电脑再次惨遭熄屏。

　　得，又要通宵了。

　　--------

　　太阳东升，金阳自远山穿过云层，顺着停溪在村里沿路拂照，点点洒洒。

　　“砰砰砰！！”
　　墙上的钟表时针刚刚转过八点，短促的敲门声强势敲破了屋内的宁静。

　　“谁啊？”
　　陈舒悦和宋洵早已外出，隔壁的秋禾第一个被吵醒，她摇晃着从房间出来，双眼微阖。

　　“您好，请签收一下快递。”
　　“来了！来了！”

　　她打开门，面前站着位戴了鸭舌帽的快递小伙，手里捧着花，脚边是几箱东西。

　　“你好，请问是宋停霜先生家吗？”

　　秋禾刚醒，还散着长发，睡眼朦胧，说话含糊，“啊，对——你是？”

　　“哦，你好，请把这捧花递给宋停霜先生。”

　　“花——宋停霜？”
　　门口的动静传到了走廊，恰巧此时宋停霜从书房出来，双眼疲惫，显然彻夜未眠。
　　抬头只见秋禾向他招手，示意他过来：“停霜！这有你的花。”

　　“哈？！”
　　劳累的眼神透着疑惑，宋停霜皱起眉，走到门口一眼便看到了大捧的勿忘我。

　　晨阳熹微，蓝紫色的花瓣浮动着流光，耀得熠亮。

　　“你好，您的花。”

　　“哦，谢谢。”
　　宋停霜双手捧过，却瞧见那满目繁星中，夹着一片明信片。
　　他从中取出，只见上面用着隽秀的字迹印着：

　　“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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