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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人摊嫁祸
街东口一棵遮天蔽日的古槐树下,陆无渊的书信摊是一方清静的角落。
一张老旧木板搭就的简易方桌,桌面上整齐摆着裁切好的毛边宣纸、两方磨得光润的青黑砚台和几支笔锋尖细的兔毫小笔。
陆无渊安静地坐在桌子后一张带着岁月包浆的木凳上,身形清瘦,脊背挺直却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一件半新不旧的靛青直裰洗得泛白,宽阔的袖子卷起数折,露出一小截苍白有力的手腕。
他垂着眼,专注地将铜钱一枚一枚数清,收入腰间一个同样色泽深沉的旧布袋里。
隔着他几丈之外,钱瞎子正唾沫横飞着开着说书场子,醒木拍得震山响,村民们围得个水泄不通,阵阵哄笑叫好。
喧嚷声浪一波波拍打过来,到了陆无渊这张桌子前,却如同撞上了无形礁石,只余下一点粘滞的余音滑过桌角,便再也无法近前。
他便如一片单薄又石化的枯叶,无声无息地搁在萧瑟里。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时不时溢出曜石般的光泽。
摊位前许久没人。
陆无渊提起桌旁一只扁圆水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小口,然后靠着背后苍老粗粝的树干,眼睛微眯着,漫无目的地扫过对面巷道。
一个穿着半旧靛蓝短衫、叼着草梗剔牙的汉子正捆扎着麻绳,打着两头带勾环的死结。
那汉子看似专注地干着活,眼神却时不时在周围几张熟面孔的摊贩和行人间溜过,带着一丝警惕的打量。
陆无渊打了个哈欠,略微偏过头,目光又落在街另一头,瞧着沈云归正蹲在药铺前,抱着一只似是受伤的野猫,动作极轻地给它涂着药。
他本来似是封尘的嘴角一松,漫出一层薄薄的笑意,一瞬却又消逝。
正值此时,书摊的桌沿上,轻轻落下了一块银锭,汗津津的,显然被攥了许久。
陆无渊的目光被吸引回来,尔后抬眼。
来人是位四五十岁的妇人,穿着半旧的藕色袄裙,面容憔悴,青丝中已夹着几缕银霜。
正是阿菱的母亲,林婶。
林婶枯槁的手紧紧攥着衣角,嘴唇无声翕动了几下后,才低声道:
“请给俺家老头子写封信,告诉他,俺家,哦,阿菱,阿菱她过的很好,家里,一切都好,勿挂念……”
明明是一封再平常不过的家书,偏生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而眼中,瞧不清是欣喜,还是愁苦。
陆无渊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提笔,蘸墨,落于宣纸之上。
他写的是端正严谨的小楷,笔画方正,庄重得体:
“承信者钧鉴:贵妻女健好,衣食足,勿念。盼各自安好,天各相守。愚者谨此叩禀。”
最后一笔落定,墨干。
陆无渊将信纸递给林婶子,又将那锭微沉的银子缓缓推回桌边,指了指桌沿上“十个铜板,多了不收,少了不写”的告示,示意她下次再补。
林婶子颤抖着双手接过信笺,看着上面端正得不似人间烟火的字迹,再看看桌上那被退回的碎银,一时说不出话。
最终,她深深弯下腰作揖,将信纸紧紧捂在胸口,匆匆而去。
陆无渊顺着林婶子的背影,目光再一次划过沈云归药铺旁的角落。
却是不见人影。
陆无渊的眸色滞了一滞,又迅速扫过人头攒动的街西口。
“我的儿啊——!!!”一声凄厉的女人嘶嚎。
陆无渊的目光瞬间如淬寒冰的箭矢,精准地投向药铺斜对面的糖人摊。
他撑起拐杖,堪堪而来。
但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瘫坐在地,怀里抱着一个七八岁、穿着鲜亮的胖男孩。
那男孩面色铁青,四肢僵直如木棍,双眼上翻,露出大片眼白,小小的脑袋向后仰着,嘴角还挂着半截花花绿绿的糖人。
而男孩另一侧,沈云归正屈身半跪在尘土中。
她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一手稳稳地托着孩子僵直的后颈,一手捻着一枚银针,正准备刺向孩子颈□□位。只是指尖微颤,一时未能下得了针。
糖人摊主是一个蜡黄脸的精瘦汉子,此刻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一切。
“衙门办案!闪开!”
几声暴戾的断喝传来,人群被粗暴地撕开,四名身着深青色圆领劲装的彪悍差役疾冲而至。
为首者面如重枣,眼似铜铃,厉声喝道:“有人来报案,这是发生了何事?”
贵妇如见救星,扑上前嚎哭:“大人做主啊大人!小儿吃了糖人后就这样了…定是有人瞧不顺我儿可爱伶俐,而毒害我儿啊!”
糖人摊主听闻此言吓得魂飞魄散,顿时屈膝跪地筛糠般抖着喊冤:“不……不是草民!这娃刚才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
那领队目露凶光,俯瞰全场。
一名鹰钩鼻的干瘦差役趴在地上,从桌脚尘土缝隙里用手巾捏起一点点泛着淡黄色的粉末。
“大人!发现此物,非糖非盐,有异香!”鹰钩鼻报告。
下一刻,另一名差役在沈云归铺子里粗暴地翻找,从墙角一捆干草药深处掏出一个乌沉沉的陶瓶。
“头儿!找到这个!”
那陶瓶瓶口,赫然也沾着星星点点同样淡黄色的粉末。
“大人!小的作证!”
赵三满脸谄笑的适时挤出人群,指着沈云归大声嚷嚷:
“小的瞧得真真儿的!是她出事前在糖人摊前摸摸索索!她那药摊里瓶瓶罐罐鬼知道装的什么害人玩意儿!说不定毒完了人,再卖自家的药,岂不快哉!”
他身后的癞头刘和王五也立刻跟着鼓噪:“对!就是她!鬼鬼祟祟的,准没好事!”
话音刚落,围观人群里响起一片鼓噪。
“胡诌什么呢!”人群中一个提着空馄饨挑子的中年汉子忍不住挤前一步:
“沈娘子义诊多少回了,街坊四邻有个病痛的哪个不找她?她那药铺子里几瓶子几罐子,大家伙日日见,哪来的什么毒?”
说着又指着赵三斥道:“你这赵三,昨儿还偷摸顺了人家王二娘的馒头,今日就敢红口白牙栽赃好人?你说沈娘子在糖人摊子前摸摸索索?那摊主小哥来说说,你看见沈娘子动你东西了么?”
“我……”被点到的糖人摊主涨红了脸,憋了半晌后才说出口:
“没…或是没有吧!方才我正埋头做事,并未…只是确是沈娘子来了,才……”
这话引的众人一阵唏嘘,却也一时不知该言何。
而那贵妇一把推开还抱着稚子的沈云归,尖利地哭号一声,“滚开,还想继续毒害我儿吗?”
话音刚落,一副镣铐便毒蛇般甩向沈云归:
“沈氏!疑似当街祸害稚子!给我拿下!其余人等若再言,一并当做共犯!”
神机营领队眼中戾气爆涌,那号令下的决绝。
再明显不过的栽赃陷害。
沈云归捏着针,起身坐稳了些,余光撇了一眼满是黑眼圈的赵三,又扫过那眼神闪躲的糖人摊主。
她微微颤着嘴唇道:“民女手无缚鸡之力,自会跟官家走,接受官家调查与处置。只是……”
她带着些许恳求的目光看向那贵妇人,“夫人,童子的确是中了毒,如若还想救回他一条命……”
“大胆沈氏!竟然还敢口出狂言……”赵三冲上前来,大声嘶喊,眼里却掠一丝不安。
若非碍着差役和众人的面子,怕早就将她一脚踢翻。
正当此时,贵妇人怀里的男孩开始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嘴里呜呜咽咽地不知道在乱喊些什么。
贵妇人崩溃大哭,眼神里犹豫却又抗拒。
“将沈氏与孩童一起带走!”神机营领头蔑视了一眼,“孩童的病,由官府寻医师来诊治!”
差役这便拉起沈云归拷住她的手腕,又一把将孩童掳过来,塞住了他乱喊的嘴。
见着贵妇又要扑上前来,差役冷冷丢上一句,“你的儿此时该堵上嘴,如若不然,会当即咬破舌头暴毙!乖乖让我们带走便可!”
贵妇顿时噤声,目光中满是惶恐。
领队满面肃杀地扫了周遭一眼,在一众人或是愤怒或是不安的眼神里,欲收队回府。
“且慢。”
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如同冰珠坠地,在喧哗的背景音中清晰地透了出来。声不高,却让所有嘈杂为之一滞。
人群愕然分开一道缝隙,目光聚焦在那个撑着竹杖堪堪走来的清瘦身影上。
沈云归侧脸一望,对上了一双清澈却又幽黑的眼眸——正那个常来光顾她药摊的书呆子陆无渊。
陆无渊停步,坦然迎向领队那暴戾审视的目光。
他指了指差役手中的瓶子,哑声道:
“那个瓶子,是我今日买膏药时落下的。”
人群一片死寂,遂又彻底沸腾,“就说怎可能是沈娘子?只是,怎么又会是陆书生?”
神机局领队瞳孔地震,脸上的横肉微微跳动了一下,死死盯住陆无渊那深渊般的眼眸,又掠过那个沾着粉末的罪证陶瓶。
“陆公子,这不关你的事。”
沈云归沉静而坚毅。
“沈娘子,你怎肯定不关在下的事?那瓶子,不是你的吧?”
陆无渊说完,淡淡的眸色扫向沈云归那张清冷的脸。
一瞬间,安定与疑雾在沈云归脸上相继掠过。
她凝视了陆无渊片刻:
“不是我的,陆公子便要强认么?陆公子不必担心我。我信衙门是个公正的地方,跟着大人走一趟,不就能查清了?”
“便是你胡说!”
正当此刻,赵三上前一把拽住陆无渊的领子,“你凭什么说那瓶子是你的?况且,今日你分明没有去过沈娘子的摊位!个死瘸子,满嘴胡言!”
陆无渊垂眸,十分礼貌道,“赵哥,您是十分在意在下,还是十分在意沈娘子?竟连在下是否去过沈娘子的摊子都知晓么?”
“你……”赵三顿时脸红语塞,而人群再次一片哗然。
赵三自是不罢休,又指着陆无渊的鼻子道,“那你说,这瓶子你从何处得来?”
“总之,不是抢来的。”陆无渊平淡如水,眼皮都不抬。
“你……你是在骂我?”赵三气得直咬牙,抡起拳头就要打上去。
“莫要造次!”
神机局领队行上前来,拽着赵三的手臂往一旁一甩,继而再此审视眼前这个突然现身的苍白男子:“你是——”
“见过大人!在下陆无渊。”陆无渊稍稍俯身。
“在下是个读书人,先前两次乡试失败,便在桐花坞落脚,以代写书信为营生。大人,在下不敢妄言,这个瓶子,便是在下的。前几日从东三口巷子里发现此物,瞧着玲珑便留下了,平日里用来放些药粉等小碎之物,便是如此。”
陆无渊。
沈云归平日里只知晓那书生姓陆,还是第一次听闻他的姓名。
“好。”领队逡巡了陆无渊片刻,遂冷着脸色道,“那劳烦公子跟着一起走一趟吧!来人,一起带回衙门!”
沈云归冷眼里看着这一切,不再言语。
在被差役推推搡搡地前行之际,陆无渊暗中观察了那孩童许久,眼神又回到沈云归手上。
而沈云归稍稍抬了一下手,那只本来捏着银针的手,已然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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