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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戏棠心
长安城外,新设的边市营帐内炭火微红,茶已换过三巡。
李昭文将边市地图在案上铺开,指尖点了点新划定的交易区,“这一片,原属大唐屯田,现改为互市,突厥商队可在此交易铁器、茶叶,不受旧税限制。”
阿史那曜扫了一眼,“盐呢?”
“盐税减半,但每年交易量不得超过三千石。”
“五千。”
“四千,这是底线。”李昭文语气平静,“再多,户部不会批。”
阿史那曜沉默片刻,忽然问,“若突厥以战马抵税呢?”
李昀抬眼,“一匹良驹抵十石盐税,如何?”
“二十。”
“十五。”
“成交。”
两人对视一瞬,各自提笔记下条款。
短暂的沉默后,阿史那曜再度开口,“互市旧税增两成的事,宁王殿下怎么看?”
李昀搁下笔,“户部缺钱,但增税伤商。所以....”他推过另一卷文书。
“新边市不按旧制计税,改抽成交额的一成半。”
阿史那曜快速扫过文书,眉头微松,“比旧税低。”
“前提是突厥商队必须登记在册,接受大唐市署监管。”
“可以,但监管官员须有突厥人参与。”
“正有此意。”李昭文点头,“双方共管,避免纠纷。”
又一条款落定。
阿史那曜忽然道,“宁王殿下不怕朝中有人说你通敌?”
李昭文笑了笑,“特勤不怕突厥王庭骂你资唐?”
阿史那曜微微颔首,“他们不敢。”
李昭文执起青瓷茶盏,指尖在盏沿轻轻一叩,抬眼看向对面的阿史那曜,“特勤远道而来,我以茶代酒,先敬一杯。”
阿史那曜并未急着举杯,而是目光沉静地回望,颈间的狼首金坠映着帐外透进来的天光,微微闪烁。
片刻后,他才低笑一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宁王殿下的茶,倒是比本王想象中更烈。”
李昭文眉梢微挑,“哦?特勤以为我该奉上什么?”
“甜腻的果酿,或是温吞的米酒。”阿史那曜指尖摩挲着杯沿,语气随意,“毕竟在许多人眼里,天家贵胄,总是更爱些精致无用的东西。”
李昭文闻言,不仅不恼,反而低笑出声,“那特勤现在觉得呢?”
“现在?”阿史那曜眸光微动,扫过案几上早已备好的边市税制文书,上面墨迹尚新,显然是刚拟定的条款,比原先的互市税制宽松许多。
他指尖在文书上轻轻一点,抬眼看向李昭文,“现在本王觉得,宁王殿下比传言中更……务实。”
李昭文笑意更深,“彼此彼此。”
两人对视一瞬,竟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了然。
帐内一时安静,唯有炭火偶尔噼啪轻响。
良久,阿史那曜忽然开口,“宁王殿下似乎……并不像其他大唐贵族那般,视突厥为蛮夷之患。”
李昭文执盏的手顿了顿,随即淡淡道,“战火一起,边境百姓最先遭殃。若能以商道稳边疆,何必非要兵戈相向?”
阿史那曜定定看他片刻,忽然低笑一声,“巧了,本王也是如此想的。”
李昭文抬眸,两人目光再次相接,这一次,彼此眼中都多了几分欣赏。
阿史那曜端起茶盏,“以茶代酒?”
李昀举杯相碰,“敬务实之人。”
茶尽,谈判已成。
东宫殿内,鎏金香炉青烟袅袅。
太子李景恒亲自执壶,将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斟满夜光杯,含笑着将酒杯推向席间的阿史那曜,"这是龟兹今年新酿,特勤尝尝可还合口味?"
阿史那曜低头看了眼杯中酒液,指尖在杯沿轻轻一推,琉璃盏便就这样又滑回案几中央。
"难闻。"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李景恒举着酒壶的手僵在半空,笑容有些勉强,"是本宫疏忽了。听闻突厥儿郎好马奶酒,这就让人..."
"不必。"
阿史那曜打断道,随手拿起案上一颗蜜枣,喂给身后随行的雪隼。
猛禽啄食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这样的场景在突厥使团驻京期间已经屡见不鲜。
礼部尚书送来精心挑选的胡姬,被原封不动退回;鸿胪寺卿邀约围猎,永远只得到一句"没兴趣";就连皇帝赐宴时,这位特勤也总是最早离席的那个。
"简直像块捂不热的寒铁!"李景恒在书房气的摔了茶盏,"本宫连父皇赏的暹罗猫都送他了!"
跪在地上的探子不敢抬头:"殿下,那猫...今早被发现挂在四方馆门口,脖子上还系着突厥王庭的金狼令。"
这就是众人眼中冷漠不近人情的突厥王子。但奇怪的是,李昭棠却总能在各种地方遇见他。
今日,她刚走出藏书阁,一抬头就看见阿史那曜出现在藏书阁外的回廊下。
有时候李昭棠甚至怀疑,这个突厥王子千里迢迢来长安,根本就不是为了互市议和,而是专门来参观皇宫的。
要不然怎么解释,她在御花园赏花时能遇见他站在回廊下看景,去太液池喂鱼时发现他早已在岸边投食,就连半夜溜去藏书阁,都能撞见他在月下翻书的背影。
秋雨细密如针,将御花园的石径洗得发亮。
李昭棠抱着书卷踏上雨廊时,远远便瞧见那道玄色身影倚在朱漆廊柱旁,指尖正把玩着腰间的玉佩。
她脚步微滞,旋即恢复如常。
团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礼仪性的微笑,"特勤也来看书?"
按照惯例,这该是场转瞬即逝的相遇,就应该她屈膝行礼,他点头回礼,而后各自离去。
如同过去几日他们在太液池畔、御花园前、甚至是宫墙夹道里上演过的无数次那样。
相安无事。
秋风掠过,吹起她鬓边一缕碎发,也带来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
“我在等你啊,公主。”阿史那曜两眼笑眯眯,表现的人畜无害一样盯着李昭棠。
"特勤近日似乎很闲?"李昭棠微微抬眼,语气平淡。
阿史那曜轻笑一声,"不及公主忙碌,寻你可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
他的目光扫过她怀中的书册。
"《陇右风物志》、《河西舆图》.....公主似乎对边关很感兴趣?"
李昭棠的指尖微微收紧,书页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沙响。
"随便看看罢了。"她侧身欲走。
“特勤要是没事,本宫就先行告退。”
"前日太子邀我去东郊别院赏梅,"阿史那曜状似无意地开口,"碰巧听见郑少卿在跟人说话..."
他故意拖长尾音,灰绿色的眸子含着促狭的笑意望向李昭棠。
"特勤为何告诉我这些?"李昭棠回眸,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阿史那曜唇角微扬,"互市条约能如此顺利,多亏公主那日的'提醒'。"
“特勤当晚在御花园出手相助,我这也算是.....”
"还我这个人情?"阿史那曜突然打断,眼下闪过一丝玩味。
他直起身,玄色胡服上的银狼纹随着动作在阳光下流转,"公主,你可要明白,在我们突厥草原上..."
阿史那曜忽然逼近一步,惊得李昭棠后退时踩到湿滑的青苔。一只应常年拉弓带着薄茧的手稳稳托住她的手肘。耳畔响起带着温热气息的低语。
"从来没有羔羊还狼人情的道理。"
李昭棠如被刚刚那番话烫到一般,猛地挣开他的手,团扇遮挡地展开隔在两人之间,"特勤莫不是忘了,这里是大明宫,不是你的突厥王庭。"
扇面后的脸顿时绯红一片,脱口而出的话都带了颤音。
“在我们中原.....”
从阿史那曜的角度,只能看见扇缘露出的一点绯红耳尖,和死死攥着扇柄的纤白手指。
"在你们中原,"阿史那曜突然用匕首挑开她的团扇,刀尖在绢面上划出细细的裂痕,"女子永远等着男子来救。"
"就像现在,公主明明很想知道郑坚的秘密,却要等我这个'外人'来递刀。"
阿史那曜突然起了一个坏点子,他伸手去够挡住李昭棠的团扇。
“抱歉啊公主,把您的团扇给划坏了。”他说的话表面上情真意切,但是眼里却丝毫没有愧疚之情,全是满满的戏弄,“哎呀,公主您怎么脸红了?”
阿史那曜的话音刚落,李昭棠的耳尖便先一步泛起了薄红。
她倏地抬眸,眼尾微微上扬,原本清冷的杏眼此刻含着三分恼意,偏生眼波流转间又透着一丝藏不住的娇嗔。
"登徒子!" 李昭棠这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偏生嗓音软糯,倒像是调情。
阿史那曜偏偏依旧毫无悔过之意的冲李昭棠一摊手。
“我弄坏的我赔公主一把就是,公主好好的怎么还骂上我了,在下冤枉啊。”
远处传来宫人的脚步声,李昭棠迅速拉开两个人之间距离。
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突厥人的身量本就比中原男子高,而阿史那曜更是,他站在她身边还需要低头弯腰讲话两个人才能勉强平视。
阿史那曜窄腰宽肩的轮廓被胡服束得利落,玄色衣料上银线绣的狼图腾随着动作忽隐忽现。耳垂一对狼首金坠是突厥王庭特有的身份印记。
最摄人的是那双灰绿色的眼睛。
危险,迷人。
李昭棠挪开眼,收敛起当下的情绪。
“特勤想要什么,又或者说,”李昭棠拨弄着团扇上的流苏,缓缓开口。
“特勤觉得,我一个身处深宫中不受宠的公主,能给你什么?”
阿史那曜闻言,忽然低笑出声,"公主这话说的,好像我图谋不轨似的。"
"难道不是?"她挑眉。
"当然不是。"阿史那曜摊手,一脸无辜,"本王就是单纯觉得公主挺有意思,没想到竟被公主如此误会,实在是寒心啊。"
李昭棠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有意思?"
"对啊,"阿史那曜凑近一步,草原的气息渐渐变得浓郁,充斥着他们所处的环境。"比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朝臣有意思,比那些故作矜持的贵女有意思,甚至....."
他拖长了音调。
"比我养的那只雪隼还有意思。"
李昭棠别过脸去。
"……"
见她不作声,阿史那曜稍稍正色,"公主难道不想知道后面的事?"
"特勤若不想说就算了。"她的语气带着几分恼意。
"说,当然要说,"阿史那曜轻笑,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团扇边缘,"不过公主是不是该表现点诚意,比如说...求求我?"
李昭棠抬眼瞪他,"你!"
"就一句'求你了',很难吗?"他歪着头,像逗弄猎物般耐心等待。
两人对视片刻,最终还是李昭棠先败下阵来,目光生硬的移开了视线。
她咬了咬唇,声音轻若蚊呐,"...求你。"
"什么?"阿史那曜故意侧耳,"没听清。"
李昭棠瞪他一眼,"...求你告诉我。"
阿史那曜这才满意地笑了,"这才对嘛。"他压低声音,"其实当时隔的远,本王也没听太清楚,就隐约听见'柔然'、'军饷'几个词..."
"就这?"李昭棠气得要转身就走。
"哎别急啊,"阿史那曜赶忙拦住她,"李景恒当时拍案说了句'好一个瞒天过海',郑少卿还提到'三万两'这个数..."
李昭棠神色一凛,"三万两军饷?"
"这本王就不知道了,"阿史那曜耸耸肩。"不过...公主若是再好好求我一次,说不定我能想起来更多。"
李昭棠气得一跺脚,绣鞋上的珍珠在青砖上磕出清脆的声响。
“阿史那!”李昭棠从小到大第一次这么生气,“你居然敢戏弄本宫!”
“公主息怒”,"阿史那曜笑得愈发灿烂,不慌不忙地直起身,"您方才求人的样子,实在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次。"
"无耻!"说罢,李昭棠抬脚就要走。
"等等,"阿史那曜突然正经了几分,"郑少卿确实提到三万两,还说'东宫那边都打点好了'。"
"公主不妨查查,最近户部可有军饷亏空?"
李昭棠脚步一顿,半信半疑地回头,"你这次没骗我?"
阿史那曜单手抚胸,眼中却带着促狭的笑意,"我以草原狼神起誓。不过...公主这么紧张,该不会是在担心我吧?"
"你胡说什么!"李昭棠急忙后退半步,手中的团扇"唰"地展开,"本宫只是..."
"只是什么?"阿史那曜故意学着她的语气,"本宫可是正经的公主?"
“特勤慎言!”
阿史那曜故作可惜的说道,“我这么好,公主千万别爱上我。"
"???"
李昭棠瞪圆了眼睛,差点把扇子捏碎,"谁会爱上你啊!"
"那可说不准,"他深思忧虑地叹了口气,"毕竟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还特别善解人意……"
"……"
李昭棠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失了皇家风范,不能跟这个厚脸皮的突厥人一般见识。
她转身欲走,却听见他在身后悠悠道。
"不过公主放心,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
李昭棠狐疑地回头,"什么意思?"
阿史那曜眨了眨眼,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狼,"意思就是,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公主,所以....."
"所以?"
"所以我会努力让公主配得上我。"
李昭棠彻底无语了。
她决定不再跟这个自恋又厚脸皮的家伙废话。快步离开。
却在转角处听见他愉悦的哼唱声,是一首突厥小调,调子轻快又得意,仿佛在庆祝什么了不得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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