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顾

　　翌日，云赋阁。 “小二，来壶好茶，再上些点心。”来人一袭紫衣，青丝高束，正是姜芜，不过已换了一身男装打扮，走进大厅坐于正东靠窗的位置。
　　她默默打量着这里——文士们吟诗作对，高谈阔论，商贾们饮酒作乐，似是交换着最近的商机，这便是京城第一茶肆。
　　来是来了，可这地方如此繁华，每日客人估计有上千名，在这个地方想找一个人只怕十分困难，而且也不知道裴将军和她之前都是怎么通信的，是每月定个日子见面？还是有联络人在其中？只是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必须来碰碰运气。
　　“对了小丝，我之前让你去办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回…公子，昨日晌午已带人去寻了，这城中比较有名气的药坊除了楚相管理的癸青坊，就是那游方名医钟世兰最善制药，但此人居无定所，十分难寻，小丝今早已传递信息给了颜公子，可等他消息。”
　　“颜公子...”这丫头怎么擅自将消息放给别人？姜芜瞥眉，但是也不好直接发作，万一自己以前便是让她这么操作的呢，“你怎么和他说的？”
　　小丝愣了一下：“便和从前一样，飞鸽密信呀。”
　　姜芜噗嗤一笑，她怎么会觉得这小姑娘有心机的。
　　正要追问这所谓颜公子的情况，突然听得后方传来一阵乐鼓声。
　　有人击节吟诵：“深宫桃李自芳菲，却学男儿理万机。纵有红颜多志气，终非治国栋梁材。”
　　有人哄笑附和，有人续道：“裴氏英名震四方，金枝凭此握兵芒。巧言惑众谋高位，闺阁安能理朝堂。 ”
　　字里行间，讥讽之意，昭然若揭。既控诉她女子干政，又暗指她巧言令色，除了仰仗裴将军的兵权，并无实干，监国公主，德不配位。
　　姜芜脸唰得垮了下来，扭头看去——看是谁说长公主坏话还敢这么大声？
　　只见背后摆放着一张宽阔的大桌，几个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围坐在一起，其中一人情绪高涨至极，甚至激动得站了起来。
　　“公子，小丝替您去教训这帮臭书生。”小丝脸色已经比她还难看，气鼓鼓的撸了袖子就要上去干架，姜芜想让她别冲动，突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寒意刺破喧嚣：“诸位文采斐然，如此高谈阔论，倒不如多花些心思在治国安邦的学问上，莫要做些口舌之快的无用功。”
　　这声音...姜芜感觉心跳漏了一拍，寻声望去，只见权非言和年梓煜与她隔了三四张桌子，权非言身着一袭白色锦袍，侧对着她坐着，她的角度还能看到他正眉目含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杯盏。
　　他背影挺拔，气场强大，仅仅一句话，便让众人噤声。
　　“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不过是就事论事。”唯独刚站起来的青衣男子并无惧色，反有些不悦。
　　权非言挑眉，站起身来直直盯着他，浑身透着不容置疑的高傲：“就事论事？去年朱雀城洪灾，长公主亲自押运三十万粮草，在流沙中开辟生路，跋涉千里，方解灾情，这才是就事论事。”
　　“更何况公主身为皇室中人，关心朝政本就无可厚非，倒是诸位，既无争官之能，又无治国之才，无端揣测，恶意中伤，这般行径，才是真正的不成体统。”他目光扫过众人，字字句句，直戳要害。
　　男子瞪着他，脸色因羞愤而涨得通红：“女子干政本就不合祖制！没想到这京城中，竟还有人认同这牝鸡司晨。身为男子，竟如此…”
　　“牝鸡司晨？”权非言冷笑，“长公主虽然身为女子，却是心怀天下，其见识与胆识，远胜过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庸碌之辈。”
　　“你！”男子已上前欲揪上这个羞辱自己的人的衣领，手腕却突然一阵剧痛。是那人身旁一直默默不语的黑衣男子——袖下飞出的一支木筷。
　　男子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本能地松开了手。
　　权某人一副“我有保镖你有吗？”的表情，施施然道：“公子这是手抽筋了？快回座歇着吧。”
　　……
　　姜芜远远看着权非言，心中更加警惕，因为——他为毛会在意她被书生编排？
　　按他的立场，应该希望她的名声越臭越好啊？毕竟她不仅自己要跟他抢活干，还提拔了另一个宰相跟他抢活干。
　　而且她总觉得，这个人每次出现都带着几分刻意，让人捉摸不透。
　　是了，姜芜此人，除了对她那呆子弟弟，对其他人的态度都十分一致：白眼狼一枚。
　　权非言似有所感，目光突然转向姜芜的方向。姜芜一惊，忙回过头，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这位公子好生眼熟。”权非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眼熟你…妹，个死相破相大奸相。
　　姜芜咬牙，缓缓转身，皮笑肉不笑：“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罢，你谁呀你？”
　　权非言上下打量着她这身打扮，语气不咸不淡：“像极了那位懒公主，今早又没上朝。”
　　姜芜装听不懂，心想你上一秒还把公主吹上天了，低头往嘴里塞糕点：“你见过公主？”
　　“见过，黑眼圈比你还重，批奏折像在和毛笔打架。”
　　姜芜黑线，她确实写字习惯很不好。
　　权非言突然俯身，折扇敲了敲桌子：“这白云糕……是公主最爱吃的，带了栀子花香，她连吃三年都没吃腻。”
　　姜芜成功被呛到，瞪他一眼：“权相既然看出来了，何必再拿我打趣。”
　　权非言顺势在她旁边坐下：“公主好兴致，这是在玩微服私访？”
　　“不及权相好兴致，这良辰美景正好，大人不在府上听曲，也不去酒馆邀美人小酌，跑这跟几个无名小卒吵架。”
　　“看来在公主殿下眼里，臣下朝以后就是个只会寻欢作乐的。”
　　谁知道你是不是...姜芜给他一个“你自己知道”的表情，然后看向从刚刚开始不知为何一言不发的小丝，挤眉弄眼：赶他走！
　　小丝猛然回过神，为难地看着她，眼神似乎在说：公主啊，你让我赶他，还不如你自己动手呢，这可是当朝相爷啊！
　　权非言看在眼里，也不恼她，幽幽开口：“过几日镜国太子带公主来洽谈和亲，臣负责接待。馆舍和饮食都已经安排妥当，今日本意是选这云赋阁做带那羲和公主观赏游玩之地，是以先来考察一番，好作布置。”
　　“以往这种事都是长公主您来操办的，现在全落在臣身上。”
　　“公主还想偷懒多久？”
　　“...权相真是辛苦了。”是是是，您多勤快啊，不仅把自己的碗里的稀饭吃完了，还特热衷吹干别人碗里的。
　　“不过，这些大可交给礼部负责，权相何必亲自过问？”她不打算正面回答他，转移了话题，想打探出他真正的用意。
　　权非言仿佛能看出她之所想一般摇摇头：“礼部那帮人办事向来拖沓，且这次镜国和亲是头等大事，先帝陛下亦有与镜国交好的心愿，臣只是为报先帝知遇之恩。”
　　说得好听，她前面听说权非言向来与礼部不和，这次主动揽下和亲之事，怕是想借此机会削弱礼部的势力，臣子手伸太长，不是什么好事。
　　“权相对先帝忠心耿耿，令人感佩。不过，这般亲力亲为，不怕朝中有人议论大人你越俎代庖吗？”
　　权非言淡然一笑，似乎对这些流言蜚语毫不在意：“臣只知为国为民，其他皆是浮云。”
　　听到这番话，姜芜愣住，她想起言非曾经笑她像个刺猬，过于谨慎，过于防备，也过于在意别人的看法，而言非与她相比起来，任性得有些过分。
　　她一阵恍惚，不知为何觉得面前这个人孔雀开屏一样的示好模样正与那张恣意却坚定的脸庞重叠——“小汐子，把你的心打开，让我走进去。”遥远的声音穿透记忆席卷而来，十足的蛊惑人心。
　　权非言看着姜芜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只更加确定自己之前的猜测，正犹豫要不要进一步试探，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方才是谁在闹事？”一个丰腴婀娜的身影从里厅走出，身着华丽织锦，头戴珠翠，正是这云赋阁的老板，人称云茗娘子，名是温柔的，人是剽悍的。
　　“小丝，你出去等我。”姜芜对身旁的小丝轻声吩咐道，然后又拔高了声音，“这里！闹事的在这里！”
　　随即扔下了几两碎银，脚步一轻，瞬间便闪到了一边，还不忘递给权非言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然后，不紧不慢地迈出了云赋阁，一连串动作做完不过须臾。
　　权非言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想：权非言，日后再看到她后院着火，一定要忍住别上去添把柴。
　　云茗娘子闻声走近，看清是谁后，不满地看着他，朱唇微启：“大人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在我这来闹事，可是会影响生意的。”
　　权非言轻轻一笑，折扇一开：“老板误会了，几个无知书生口出狂言，本相与年将军顺手教育一番罢了。至于影响生意，本相自会赔偿。”
　　云茗娘子满意地挑了下眉，看他自方才就一直盯着方才那紫衣男子离开的方向，似笑非笑地开口：“方才那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权相如此上心？”
　　权非言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夜色：“她啊，是本相的……大麻烦。”
　　……
　　走出云赋阁，姜芜并未能直接回公主府。
　　只因为她刚出来便发现不远处有一道身影正鬼鬼祟祟地往这边张望，立马使了个眼神给小丝，小丝面不改色地禀报：“是楚相国家的二公子，现礼部员外郎楚穆行。”
　　楚穆行？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云赋阁是楚相叫她来的，他儿子又跑来跟踪她，难不成…
　　姜芜心中警铃大作，身形一闪混入人群，悄悄尾随楚穆行而去，只见楚穆行一路左顾右盼，最后匆匆走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
　　姜芜藏起脚步声，也悄悄跟了进去，听见里面传来了一阵低沉的交谈声：“你确定那男子是公主？”
　　“我亲眼所见，绝不会错，而且那人身边的侍女我也认识，是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小丝。”
　　“这可如何是好？我就说商量此事应当低调，你非要约在这里，如今人还没见到，公主先出现在这，万一被她发现……”
　　“侍郎大人无需担忧，公主失忆了，根本不记得我们，就算刚才真的看到我们也无妨，而且下官帮您都安排好了，那些采购清单都找人改过了，绝对查不出问题。”
　　听到这，姜芜心中了然，看来是这礼部侍郎吃了朝廷礼仪工程的回扣，今日估计是在这跟什么人商量分赃，可这楚穆行为什么要帮一个侍郎掩盖罪行？他虽然官职是这人的下属，但同时也是当朝左相的独子，定不至于被一个区区礼部侍郎威逼利诱才对啊…
　　正想要继续听下去时，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正朝这边走来。姜芜心下一凛，连忙屏住呼吸，侧身闪进了旁边另一条夹道。
　　姜芜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思量该怎么处置这位侍郎大人，她是直接听到了贪污的实锤，不过理应还是要先让大理寺调查一番，但若不先把涉案人员收押大牢，串供或者转移赃物都是有可能的。
　　走着走着，刚要进到正街时，头顶突然垂下一片阴影。白玉簪子绾着的墨发扫过她鼻尖，带着丝松香的衣襟几乎贴上了她眉眼。
　　“小怪物？”
　　姜芜吓了一跳，踉跄后退撞上了廊柱，她抬起头，只见一个男子倒悬在横梁上，银质面具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的眼尾挑着笑纹。
　　“呃…这位大侠为何要拦我去路？”这么热的天还要戴面具，就算是她原本认识的人，也不怪她认不出吧。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从横梁上翻身而下，稳稳落地，定定地看了她一会，顷刻间欺身上前，掌心聚气，直朝她衣襟抓来。
　　“放肆！”姜芜大惊失色，旋身错步避开，顺势一记肘击撞向男子肋下。
　　这货有毛病吧，旁边就有秦楼楚馆，竟然跑大街上非礼一个男人！
　　那人已侧身卸力，屈指成爪锁向她手腕，她腰身后压，借势转体，抬腿横扫对方下盘，两人招式凌厉，衣袂翻飞间，姜芜发丝凌乱，暗道不好，这人武功高深莫测，竟远在她之上。
　　被逼至角落时，姜芜目光一沉，手掌一翻运气拍出，掌风携着清越凤鸣之声，流转着若有似无的青色光晕，男子脚步微挪，堪堪避开了这一掌。
　　“青鸾引凤掌，裴照影，是你没错。”
　　“装不认识我？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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