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裂

作者:陆都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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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量表之外的深渊


      沈默的笔尖悬在第37题上方,墨痕在纸面洇出一个小小的黑点,像只窥视的眼睛。祁临坐在对面的折叠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评估手册的边缘——那本封面已经磨出毛边的手册里,夹着他从业以来所有的评估结论,从“重度抑郁伴随自杀倾向”到“创伤后应激障碍缓解期”,每一行字都曾是他试图为病人划定的边界。

      但沈默是不同的。这个病人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既切割着罪恶,也试图剖开评估者的认知。

      “我猜你填过很多次这种表。”沈默突然笑了,笔锋转向,在题目旁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作为医生,你肯定答‘从未’。但作为人呢?祁医生,你有没有在深夜里,对着某个卷宗里的施暴者照片,闪过‘他该死’的念头?”

      祁临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去年那个虐杀女童的案犯,庭审时全程微笑,甚至在受害者母亲崩溃时吹了声口哨。那天晚上,他在办公室喝了半瓶威士忌,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电脑屏幕上还停留在案犯的心理评估报告——“反社会人格障碍,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量表测的是症状,不是人性。”他避开沈默的问题,翻开下一页,“继续。”

      沈默却放下了笔。阳光透过铁窗的栅栏,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条纹,像幅被分割的拼图。“你知道我九岁那年,警察破门而入时,我在做什么吗?”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我在数墙缝里的霉斑。数到第176个时,门开了。”

      祁临握着手册的手指收紧了。这段经历在沈默的病历里只有一行字:“1999年7月,被警方从非法拘禁场所解救,体表可见38处陈旧性伤痕。”但他从未听沈默亲口描述过细节——这个病人总是用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调谈论创伤,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个囚禁我的男人,总说我是‘捡来的垃圾’。”沈默的指尖划过量表上的“是否经常感到孤独”,在“是”的选项上重重画了个圈,“他会把剩饭倒在地上,让我像狗一样舔着吃。有次我把碗打翻了,他就用烧红的火钳烫我的手背。”他抬起左手,手腕内侧果然有一道蜿蜒的疤痕,像条冻僵的蛇,“你看,这道疤的形状,像不像你昨天给那个小男孩贴的创可贴?”

      祁临的呼吸滞了半秒。那个穿着黄色小熊睡衣的孩子,左手虎口处有块新鲜的擦伤,是被父亲按在地上时蹭的。他当时用卡通创可贴盖住了伤口,孩子盯着创可贴看了很久,突然说:“小熊在笑。”

      “后来那个男人被判了十五年。”沈默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念天气预报,“我在福利院里等他出狱。等了十二年,比他坐牢的时间还长。”

      祁临猛地抬头。这段记录从未出现在任何档案里。

      “你以为我被解救后就开始‘康复’了?”沈默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像冰面下的刀锋,“不,我在学习。学习怎么辨认那些戴着‘好爸爸’‘好老师’面具的怪物,学习怎么在他们动手前先找到武器,学习法律条文里所有的漏洞——比如虐待儿童案的举证难度,比如‘情节显著轻微’的量刑标准,比如那些写着‘家庭纠纷’的调解记录背后,藏着多少没被发现的骨折和淤青。”

      他拿起量表,哗啦哗啦翻到最后一页,在空白处写下一行字:“当规则保护的是施暴者,遵守规则就是对受害者的二次施暴。”

      “这就是你所谓的‘自洽的暴力逻辑’?”祁临的声音有些发紧,“用十二年时间,把自己训练成审判者?”

      “审判者需要权力,我只是个清理工。”沈默把量表推回来,纸面的折痕在他指腹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就像你不会跟伤口里的脓疮讲规则,我也不会跟那些烂人讲法律。”

      走廊突然传来刺耳的争吵声,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和金属器械落地的脆响。祁临起身想去查看,沈默却突然说:“是307床的家属。她丈夫昨天把她打得耳膜穿孔,今天却来医院抢孩子,说‘夫妻打架不算家暴’。”

      祁临的脚步顿住了。307床的病人是位年轻母亲,三天前被救护车送进来时,右脸肿得像馒头,怀里还紧紧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她的病历上写着“多处软组织挫伤,鼓膜破裂”,而陪同前来的丈夫始终强调“只是拌嘴时推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祁临回头时,发现沈默正盯着观察室门上的小窗,眼神像在看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戏。

      “昨晚护士查房时聊的。”沈默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平静,“那个男人的身份证登记地址,和我三年前跟踪过的一个家暴惯犯在同一个小区。你看,这些制造黑暗的人,总会在黑暗里互相认识。”

      争吵声越来越近,女人的哭喊声里突然夹杂了婴儿的啼叫。祁临快步走到门口,正撞见307床的丈夫推倒了拦阻他的护士,伸手就要去抢襁褓。

      “住手!”祁临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对方回头时,眼里的暴戾让他想起档案照片里那个囚禁沈默的男人。

      “关你屁事!”男人甩开他的手,唾沫星子喷在祁临脸上,“我老婆孩子,我想带走就带走!”

      “她耳膜穿孔,你涉嫌故意伤害。”祁临掏出手机准备报警,却被男人一把打掉。手机撞在墙上,屏幕裂出蛛网般的纹路。

      混乱中,观察室的门被撞开了一条缝。祁临眼角的余光瞥见沈默正站在门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指尖在门框上轻轻敲击,节奏像在倒数。

      直到保安赶来制服那个男人,女人抱着婴儿瘫坐在地上哭,祁临才捡起手机。屏幕已经彻底黑了,他擦了擦脸上的唾沫,转身时正对上沈默的目光。

      “看到了吗?”沈默的声音从门缝里渗出来,像根冰冷的针,“这就是你站的光里,藏着多少捂不住的黑暗。你报警,他最多被拘留几天,出来后只会打得更狠。而那个婴儿,迟早会变成下一个缩在玩具屋角落的孩子,或者……下一个我。”

      祁临关上门,金属插销落下的声音在安静的观察室里格外清晰。他突然觉得很累,不是连续工作三十小时的疲惫,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无力——就像医生面对晚期癌症时的那种,明知病灶在哪,却找不到手术刀的无力。

      “继续做测试。”他把手机揣回口袋,屏幕的碎片硌得掌心生疼,“罗夏墨迹测验,今天必须完成。”

      沈默拿起墨迹图卡的瞬间,走廊里传来了307床女人的尖叫,接着是玻璃破碎的声音。祁临没有再出去,只是盯着沈默翻动卡片的手指——那双手修长、苍白,指尖却有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和他记忆里那个九岁男孩蜷缩的、布满伤痕的小手,重叠成一个令人窒息的轮廓。

      “第一张,你看到了什么?”祁临的声音有些干涩。

      沈默盯着图卡上的墨痕看了很久,突然说:“像那个家暴男掐着女人脖子的样子。”

      “第二张。”

      “被烟头烫过的皮肤。”

      “第三张。”

      “铁链。我九岁那年戴的铁链,扣环上有三道刻痕,是我用牙齿咬的。”

      祁临在记录册上写下“创伤性投射明显”,笔尖却在纸面划出一道歪斜的长线。他知道罗夏测验的解读原则——受试者看到的内容,往往是潜意识的投射。但沈默的答案太过具体,像在对着伤痕念出它们的名字。

      直到第七张图卡,沈默突然沉默了。那张图卡上的墨痕呈对称的蝴蝶状,大多数受试者会说“蝴蝶”“天使翅膀”,或者“两个跳舞的人”。

      “你看到了什么?”祁临追问时,发现沈默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雏菊。”过了很久,沈默才低声说,“皱巴巴的,被踩烂的雏菊。”

      祁临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保险柜里那张旧照片——十九岁的沈默站在花园里,手里攥着一朵皱巴巴的小雏菊。那是他被转来医院的第一天,康复师说那是他从花坛里摘的,攥了整整一天,直到花瓣全部蔫掉。

      “为什么是雏菊?”

      “那天警察把我从那个房间带出来时,外面的花坛里种满了这个。”沈默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阳光特别亮,我睁不开眼,就死死攥着一朵花。他们以为我在害怕,其实我在数花瓣——一片,两片,三片……数到最后一片时,我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能把我关起来了。”

      他把图卡翻过来,背面空白处有一道浅浅的折痕。“后来我才知道,雏菊的花语是‘隐藏的爱’。但对我来说,它是‘藏起来的刀’。”

      测试进行到一半时,陈志突然出现在观察室门口,脸色比清晨的雨雾还要沉。他冲祁临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后者只好暂停测试,跟着他走到走廊尽头。

      “技术队在沈默以前住的出租屋里,找到了这个。”陈志把文件拍在消防箱上,照片里是一整面墙的便利贴,上面写满了名字、地址和日期,“每个名字后面都标着红色或黑色的勾。红色勾的,是已经确认的虐童犯、家暴惯犯,其中三个是警方通缉多年的失踪人口案嫌疑人。黑色勾的……”

      “是什么?”祁临的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突然在其中一张便利贴上看到了307床丈夫的名字。

      “是正在跟踪的目标。”陈志的声音压得很低,走廊的风从安全通道口灌进来,吹得文件哗哗作响,“包括307床那个男人。沈默昨晚申请过外出放风,说是去花园散步,其实是去护士站查了住院登记。”

      祁临想起刚才的争吵,想起沈默说的“这些制造黑暗的人,总会在黑暗里互相认识”,突然觉得后颈一阵发凉。这个病人不仅在清理过去的罪恶,还在盯着当下的——他像一张拉满的弓,始终瞄准着那些正在滋生的黑暗。

      “检察院那边催得紧。”陈志点了根烟,这次没再顾忌是医院,“72小时观察期只剩不到24小时,你的报告到底能不能明确?他到底有没有刑事责任能力?”

      祁临看着观察室门上的小窗,沈默正坐在里面,对着那张飞散状墨痕的图卡发呆。阳光穿过铁栅栏,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格子,像个精致的囚笼。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且能控制行为。”祁临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符合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的特征。”

      陈志猛吸了口烟,烟蒂烫到手指才惊觉:“你确定?这意味着他可能被判死刑。”

      “我只负责评估,不负责判决。”祁临转身时,瞥见307床的病房门口围满了护士。刚才那个被打的女人正被扶着出来,怀里的婴儿还在哭,她的右耳缠着新的纱布,渗出淡淡的血痕。

      “但你得考虑清楚。”陈志在他身后说,“这些便利贴上的人,每个都该死。沈默做的事,说不定……”

      “说不定是在替天行道?”祁临回头,眼里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锐利,“陈队,你当警察多少年了?见过多少‘该死’的人因为证据不足被释放?见过多少受害者在法庭上看着施暴者笑着走出大门?我们为什么要坚持程序正义?不是因为它完美,而是因为一旦有人觉得自己可以代替法律审判,那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下一个‘该被清理的垃圾’。”

      陈志把烟蒂摁在消防箱的铁皮上,火星溅起的瞬间,他突然笑了:“你倒是说得轻巧。昨天那个小男孩的体检报告,你也看过了——三根肋骨陈旧性骨折,生殖器有撕裂伤,而那个畜生父亲,之前每次被举报都能靠‘家庭纠纷’脱罪。如果不是沈默,那个孩子还得在地狱里待多久?”

      “所以我们要做的是完善程序,而不是拥抱私刑。”祁临的声音有些发哑,“否则今天他可以因为‘正义’杀虐童犯,明天就有人可以因为‘愤怒’杀小偷,后天……”

      “够了。”陈志打断他,“我只要你的评估报告。72小时一到,该走的流程必须走。”
      他转身离开时,307床的女人突然哭着抓住祁临的胳膊:“医生,求求你,别让他把孩子带走!他会打死我们的!我报过三次警,每次他都能出来……”

      祁临看着她怀里哭得满脸通红的婴儿,突然想起沈默便利贴上的那些名字。如果这个女人今晚没能躲过去,如果婴儿明天身上又多了新的伤痕,他的评估报告还能写得如此理直气壮吗?

      回到观察室时,沈默正对着窗户发呆。窗玻璃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雨痕,阳光透过时,像在他脸上投下了一张破碎的网。

      “测试还没做完。”祁临把图卡推过去,却发现最后几张图卡的背面,被人用指甲刻了小小的十字。

      “陈队来找你,是为了墙上的便利贴吧?”沈默没有回头,“他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

      “你确实很危险。”祁临在他身边坐下,“不是因为你杀了人,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有权杀人。”

      “那你觉得谁有权?”沈默突然转头,眼里的光锐利得像刀,“法官?警察?还是那些对着家暴案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的旁观者?祁医生,你救过很多人,但你有没有算过,你救的人里,有多少是被‘有权者’亲手推进深渊的?”

      他伸手按住祁临放在桌上的评估手册,指尖的温度透过纸张传过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热:“三年前你给我做催眠时,问我最想变成什么。你还记得我的答案吗?”

      祁临当然记得。那天催眠结束后,他在记录里写下:“受试者反复说‘想变成太阳’,追问原因时,回答‘太阳照得到所有角落’。”

      “但后来我发现,太阳也有照不到的地方。”沈默的指尖在手册封面上划出一道弧线,像在勾勒阴影的形状,“地下室、衣柜里、紧锁的房门后……那些地方的黑暗,需要有人举着火把走进去。哪怕火把会烧到自己。”

      祁临猛地抽回手,手册掉在地上,散开的纸页里飘出一张照片——是那个在福利机构睡着的小男孩,怀里抱着魔方,嘴角带着笑意。

      沈默弯腰捡起照片,指尖轻轻拂过男孩的脸颊:“他以后会记得这个晚上吗?记得有人把那个畜生从他身边带走,哪怕用的是错误的方式。”

      “他该记得的是,法律最终会保护他。”祁临抢回照片时,发现沈默的指尖在男孩的笑脸旁停顿了很久,像在确认那不是幻觉。

      “就像我该记得,九岁那年警察破门而入时说的‘以后没人能伤害你了’?”沈默的笑声里带着冰碴,“可他们不知道,有些伤害会钻进骨头里,变成一辈子的影子。”

      他突然捂住胸口,呼吸急促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祁临立刻上前扶住他,闻到他身上除了消毒水味,还有淡淡的杏仁味——那是抗焦虑药物的味道,但剂量明显不够。

      “药呢?”祁临去摸他的口袋,却被甩开。

      “别碰我!”沈默缩到床角,眼神里的锐利瞬间被恐惧取代,像回到了那个被囚禁的房间,“别关灯!他们在门外!”

      祁临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急性发作,和昨夜那个冷静的“清理工”判若两人。他按下呼叫铃,同时试图安抚:“没人在门外,这里是医院,很安全。”

      “不安全……他们会进来的……”沈默开始用头撞墙,嘴里反复呢喃着,“铁链……火钳……别碰我的雏菊……”

      护士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医生死死抱住缩在床角的病人,后者像只受惊的兽,指甲深深掐进医生的胳膊,而散落的评估报告上,“自洽的暴力逻辑”几个字被冷汗洇得模糊不清。

      注射镇静剂时,沈默突然抓住祁临的手腕,眼神清明得可怕:“别写……别把我写成疯子……”

      “我只写我看到的。”祁临看着他的瞳孔慢慢涣散,像沉入水底的石子。

      “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沈默的声音越来越轻,“光和影……本来就是一回事……”

      当镇静剂彻底生效,沈默的头歪向一边时,祁临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被掐出了五道血痕。他走出观察室,发现陈志还在走廊里抽烟,脚下的烟蒂堆成了小山。

      “他发作了?”陈志的目光落在他的血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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