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种

　　徐絮站在一只倒下的屏蓬（注）前，面有不豫之色。屏蓬是那群高塔里的专家给这异种取的名字，一般人们还是直接叫它为双头狗，由灾难前的食肉类犬科异变而来，是喉部变异的大型异种。它们从喉部撕开的皮肉中探出一个类似头骨的东西，加上它脖子上顶的脑袋，一共两颗头，由此得名。

　　这头双头狗已经有些腐烂，皮毛粘连外翻的血肉，散发着恶臭。徐絮并未靠近，只是扫了一眼它身下污浊的水迹，拿出检测仪开始检测水质。

　　气温越来越冷，279区周边的干净水源流出的活水越来越少。

　　基地的水快用完了，她带着自卫队二队成员来279区附近最大的水源地——“水池”取水，为基地储存水资源。

　　却发现设置的围栏被异种破坏，电流屏障失效，供给能量给电流屏障的星石不知所踪。

　　雪上加霜的是，检测仪显示，此处的水源已经被这只双头狗携带的变异病毒污染，如果要供人使用，必须增加更复杂的过滤手段。

　　徐絮阴沉着脸，回到悬浮车上，让大家先去别的水源地采水。尽量在风暴到来之前收集完资源回去。

　　力量强悍到能破坏特殊材料设置的围栏的异种很少，但不是没可能。所以还有电流屏障作为第二道保护 。徐絮想不明白异种是如何使电流屏障失效的。电流屏障靠Z星的特有能源——星石来供能，星石埋在电流屏障的保护范围内，也就是说，通过破坏星石穿过电流屏障是不现实的。

　　要么有可以控制电流屏障的开关，要么直接穿过电流屏障。

　　电流屏障是最高研究所的科学家们研发的A级保护罩，足以应对百分之九十九的攻击，剩下百分之一是人类未知因素，它针对异种做了数次升级，没有生物能穿过电流屏障活下来。

　　埋在这里的星石都不见了。

　　虽然现下哪个区都能源不足，但远没有到竭尽的程度，联盟会定时发放补给物资，每个区也可以在周边搜集资源。星石并不是稀有资源。为什么要拿走星石呢？

　　电流屏障被不断优化过后，仅需少量星石就可以维持几百星日的电流屏障，这里埋的星石很少，没必要大费周章破坏围栏和电流屏障的来挖星石。直接去避难区里偷一些更方便也更容易的多。

　　如果目标是星石的话太不符合常理了，即使真的急需星石，也不会挑“水池”下手，这里是279区最大的水源储备地，和直接挑衅279区没有区别。

　　徐絮看着曲子尧发的信息，眉头紧皱。车内气压很低，这次和徐絮出来的很多都是新队员，不了解这位区长兼队长的行事作风，并不敢贸然开口。

　　“徐队，这边的异种都清干净了，‘清源’的水能用，装满了。”肖回舟拍了拍蓄水箱，他是跟徐絮很久的老队员，“在‘清源’遇上341区的谢队，他们唯一的水源地也被端了，先蹭我们的应急。”

　　“清源”是279辖区内的另一处水源地。

　　341区比279区环境恶劣许多，只有一处小的可怜的水源，经常从邻近各区协调资源。

　　“嗯，回吧。”徐絮看了看远方混沌的天，叹了口气。

　　徐絮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

　　“水池”的事不难解决，双头犬携带的病毒已经研发有相对应的解药，缺水的时候可以用那边的，就是过滤麻烦些，但不至于直接废弃掉那么大的水资源储备，况且双头狗的血液经过稀释之后毒性大大降低。屏障和围栏改天让人过去重修加固，如果要用S级屏障，需要和联盟那边申请一下。

　　只是这件事背后的异种或者人，让徐絮心神不宁。如果是异种干的，说明它们朝更加强大的方向在进化，联盟方面做出的解释是，极少数具有高智力的异种都已经被收编在册。不过徐絮对此存疑，如果有漏网之鱼，若安分守己还好，如果起了别的心思……那对人类来说将是一场更为严峻的考验。希望异种只是觉得星石亮晶晶才把它挖走吧，虽然听起来非常牵强。

　　如果是人为的……那就更可怕了，不可能有人用开关关上了电流屏障，这个开关只有她有，她可以用性命保证这个开关从未离开过自己。所以只能是硬闯。那么这个人的实力可与联盟最顶级科学家抗衡，他能破解A级电流屏障，就能轻易进入人类活动的一切地方。这太危险了。

　　徐絮不敢怠慢，把情况上报给了联盟。

　　片刻，一个通讯拨了进来。

　　“279区负责人徐絮？”

　　“是。”

　　“这里是联盟异控中心。前几日异调局派去的特调员即将抵达279避难区，相关信息已发送至你的通讯机。辛苦你和自卫队做的一切，祝安。”

　　异况管控中心Abnormal Control Center——A.C.C。异调局的最高部门，统筹管理异常情况调查局内的一切，管理所有附属机构。异调局是联盟为了应对这场末世灾难设置的独立机构，在战时拥有绝对特权，这是一场人类与异种，与未知，与死亡的战争。

　　“逸天，直接回279区。上面来人了。”徐絮顿了顿，“等等，绕路去柳筝老板家一趟。”

　　“好。”开车的青年点了点头。

　　方白把悬浮车开回了西郊洞，那只变种巨蜚的尸体还躺在地上，巨藤可能钻入地面或者跑别的地方去了。

　　溜了一圈后，他们终于清理干净了附近的异种。

　　好在那些异种都不难缠，看来二次异变还没有扩大范围。

　　唐亦的通讯一直打不通，他的定位器落在车上了。

　　“大家把武器拿好，方白你在周围找，我和初宇进洞内找，子尧留在车里。一定要在风暴来临之前回来。保持联络。”沈连山确定底下没有别的异种后，让方白把悬浮车降落在了较为平坦的一块地面上。

　　“唐亦不是粗心的人。”罗初宇平静地说，“不可能把定位器落在车上。”

　　洞内，沈连山和罗初宇带着净化面罩一步步往里探。

　　沈连山没有回话。

　　“别找了。”

　　罗初宇在沈连山后停下了脚步。

　　“肯定找不到。”

　　沈连山没回头，也没说话。

　　罗初宇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感情，“定位器只能是故意拉下的。”

　　“别乱说。”洞内的天然地形放大了两人的声音，沈连山靠听觉捕捉更深处的异响，一步一步向里走，“说不准他觉得没必要，刚好下车没带。”

　　罗初宇仍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没有携带武器，只有探查型异能，他怎么在外面生存？如果遇见什么麻烦......”沈连山顿住，“你先回车上吧。”

　　“你觉得有必要担心他吗。”罗初宇声音拔高。

　　“初宇，你什么意思。”沈连山回头对上罗初宇的视线。

　　“他今天故意引我们来这送命。只要被巨藤缠住，等在附近的毒蜂群一拥而上，我们就会尸骨无存。”

　　“罗初宇。”沈连山喝住他，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谁叫我们来这的？是他说这里有暴风眼，我们才过来清理，结果呢？风暴眼没有，新型异种前后夹击？就算这些都是意外，什么东西能在方白和子尧眼皮子底下带走他？”罗初宇眯起眼睛，“哼，他自己的异能倒是可以。”

　　沈连山走向他，神情严肃，“任何时候，都不要妄下定论。小亦是我们的队友。”

　　“那你怎么解释这么多巧合。”没等沈连山回答，罗初宇继续问道，“沈连山，风暴就快来了，你告诉我，如果没找到他怎么办？”

　　“你带大家先回去，我继续找。”

　　罗处宇转身就走。

　　他向洞外走了两步，还是没忍住，道：“沈连山，天真也要有个限度。”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洞中荡了两圈，像是被身后黑漆漆的洞吸收了一样，没了回应。

　　一只蓝色甲壳虫扑闪着翅膀在空中乱逛，嗖一下被卷进了一股漩涡，消失在漫天扬沙中。

　　子尧捧着奇克半蹲在巨蜚尸体旁，将口袋里的糖往深处塞了塞。他想了想，还是掏出一颗，询问奇克，“你要吃吗？”

　　奇克咽了下口水，“不用了。”

　　“噢。”子尧又收了回去。

　　奇克努力瞪圆着自己被毛遮住的小眼睛，无声地表达自己的渴望，一边看着子尧的口袋，一边在心里默念：再问一次，再问一次，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

　　方白见子尧蹲在巨蜚尸体旁，提醒道：“子尧，离远点。”

　　“没事方哥，扫描过了，没有携带别的病毒，和初代巨蜚的病毒一样，我能免疫。”

　　“那也别蹲那么近。”

　　“哦，好。”

　　曲子尧起身，看了看驾驶位上的方白，又看了看远处渐渐逼近地漩涡和变幻莫测的天色，最终把目光落在了几步外直挺挺站着的人身上。

　　罗初宇面朝洞口，看向洞内。

　　曲子尧觉得罗初宇周身气压很低，不是很想过去触霉头，求助似地看向方白。

　　方白抬起头，接收到了曲子尧的信号，把头探出车外，招呼罗初宇道：“上车吧。不用管他。”

　　“沈哥不会有事的。”曲子尧乖巧地抱着奇克补充道。

　　“知道。”罗初宇回应道，转头朝悬浮车走来。

　　“沈哥在风暴里出门是家常便饭，超强的。”曲子尧把奇克放在了自己的“移动粮仓”上面，双手枕在脑后，“怎么今天你这么担心沈哥？”

　　“没。”罗初宇没好气道。

　　“哦。”曲子尧嘴角偷偷上升了一个像素点，眼睛滴溜一转，脑袋上方仿佛冒出一个白色思考框，把罗猪宇和“傲娇”画上了等号。

　　悬浮车在气流里穿梭，车外的风沙使得能见度很低。悬浮车靠特殊构造在空中保持稳定，没有因为风暴偏离既定轨迹。

　　方白看上去还算放松，边控制方向边分神开导罗初宇。

　　“他一根筋儿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方白朝反光玻璃上瞟了一眼，罗初宇在后座抱着手臂。

　　“他心里不痛快，让他找去吧。”方白在后视镜里看到罗初宇闭上了眼睛，没有回应自己。

　　“咔擦咔擦”

　　什么声音？曲子尧看向自己的背包，奇克抱着一根糖条在啃食。见偷吃被发现，奇克愣了零点零一秒，决定还是先满足肚子，加快了啃食的速度。

　　“你饿了啊,”曲子尧挠了挠头，“包里很多零食的，你吃吧。”

　　曲子尧回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方白哥，我想吃你做的饭。"

　　“好，那今儿住我家。”

　　罗初宇没吭声。

　　方白不管他，直接把悬浮车拐向了自己家。

　　一路上，几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唐亦。

　　“沈二爷，哪闲逛去了？”徐絮的嗓音有些发腻，但如果看到她此刻凛若冰霜的表情，一定不会相信这声音是她发出来的。

　　沈连山靠在一处石壁上，有些出神，“怎么了？”

　　“没什么，你要的东西，什么时候给你？”

　　“等我回去。”

　　“好。”徐絮停了一下，刻意地舔了一下嘴唇，保证通讯另一头的沈连山可以听到，“回来吧。”

　　“嗯。”沈连山盯着洞顶发呆。

　　“唐亦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人，二爷要是缺人手，再从队里挑几个就好了。”徐絮听着沈连山那头被岩壁遮挡放大的呼吸声。

　　见沈连山没说话，徐絮继续道：“明儿让回舟跟方白他们一起吧。”

　　“好，谢谢徐姐。”

　　“跟我客气什么。”徐絮的声音里染上笑意。

　　“嗯，姐我先挂了。”

　　挂了通讯，沈连山垂下手臂，觉得有些疲于应付。

　　他对女人一向有十足的耐心，上学时他就非常讨女孩喜欢，主要他一张口说话就带有些不明不白的意味，可并不令人生厌，搞得很多女生都以为沈连山对自己有意思。他也很享受那种追捧与暧昧。这么多年他都成习惯了，不过某个姓齐的家伙对此十分鄙夷，连带着对他厌恶十足。

　　今天他对上徐絮实在有些累了，有些提不起劲。

　　感觉今天没有干什么，但就是很累，难不成年纪大了？

　　这个想法一出来，沈连山自嘲地笑出了声。Z星人平均年龄两百到三百星年，自己今年三十一，比异调局的绝大部分人要年轻地多。

　　沈连山想，自己越活越矫情了。

　　五年前自己心灰意冷地来到这里，是在279区混日子的发小方白把他捡了回去。

　　当时方白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死样子，十分痛心疾首，当时他的原话是，你小小年纪矫情个什么劲？看破红尘？行，你就是看破绿尘了也给我爬起来吃饭！

　　方白强硬地把自己做的饭塞进了沈连山嘴里。

　　那些天，沈连山像一具行尸走肉，靠着方白的厨艺吊着一口气。

　　突然某一天，他又想通了。

　　养好精神的他加入了279区的自卫队，似乎这样的生活也很有意义，和大家一起守卫着279区，被人需要的感觉真的不差。

　　不知不觉，他离开异调局五年了。也离开齐奇身边五年了......五年了，他还好吗？

　　沈连山立马把冒出的这个念头压了下去，不能想。

　　但可能是独自一人的缘故，沈连山有点控制不住去想齐奇，想他现在在干什么，想他为数不多的笑，想他每次都对自己很凶。

　　是了，齐奇就是个冷血大坏蛋。

　　沈连山用力摇了摇头，不能再想了，没有意义，只会让自己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这么久了，还是疼。

　　沈连山把齐奇甩出脑袋，集中精神思考别的事情。

　　想到今天唐亦的失踪，他心下一沉。

　　唐亦是三年前他在外搜集资源的时候捡回来的小孩，遇见到他的时候他整个肩膀都被血浸湿着，是被尖嘴鸵鸟(注)啄穿了。

　　方白得知后，持反对意见，“来历不明的人不能乱带回来。”

　　“当时你也把我带回来了。”

　　方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和你十几年的交情来历不明个屁啊？”

　　“那如果你不认识我，你会把我带回来吗？”

　　“带，带个屁。”方白卡了下壳。

　　“你忍心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流落街头衣不蔽体跟野狗抢夺垃圾桶里的食物跟虫子一起喝水沟里的臭水……”

　　见他越说越离谱，方白打断了他，让他麻溜地滚，“随便你随便你，滚滚滚，记得跟徐队打个招呼。”

　　徐絮让唐亦先在279区外的安全屋住，任何可能威胁到279区的因素徐絮都要去考虑。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徐絮不敢贸然收容。

　　没过两天，徐絮又找到了沈连山，交给了他一份档案。

　　是唐亦的身份档案，他是某个邪教组织头目的孩子。

　　末世来临使得人们陷入恐慌，变得无措，许多人失去了对未来的希望，现实生活朝不保夕，有一点信仰就能让人们找到慰藉和依靠。用精神的富足补充内心的迷茫。像溺水的人抓住身边的浮木，虽然不知道飘向何方，但不至于沉入海底。很多传教组织应运而生。但其中鱼龙混杂，也有不少打着安抚人们幌子旗号的邪教趁机发扬壮大。

　　唐亦的父亲所创教派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他父亲是个疯子，早就在针对联盟的一场自杀式袭击中死去。联盟也对相关邪教进行了有力打击。

　　他父亲有很多孩子，有一些被他带进了邪教组织，不过大多都已被抓捕。他父亲或许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叫唐亦的儿子。

　　徐絮不太想接收这样一个定时炸弹，唐亦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徐絮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沈连山还是让他留下了，他跟徐絮做了担保。“我看着他吧，不让他住庇护区里，出了什么事，找我。”他低头看唐亦发旋儿的时候在想，这样一个小孩儿，外面那么危险，让他去哪儿呢？

　　好在唐亦很乖，他的异能也对大家有所助益，所以徐絮没再说什么。

　　但是罗初宇一直不喜欢唐亦，他的家人丧生在唐亦父亲所创邪教组织策划的一场恐怖袭击中。他恨唐亦都情有可原。

　　不怪罗初宇戒备心强，那场袭击给他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

　　当时的一个袭击者，只有七岁。

　　罗初宇的话在耳边响起：沈连山，就你丫是老好人？

　　沈连山，天真也要有个限度。

　　沈连山，天真也要有个限度。

　　沈连山，天真也要有个限度。

　　罗初宇说的对。

　　他把唐亦当小孩儿。坏人不会拿唐亦当小孩儿。

　　自己在想着唐亦没地儿去的时候，唐亦可能在算计大家的命。

　　沈连山心口堵得发慌，一股浓烈的自我厌恶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希望大家指着鼻子骂他，你看，早跟你说了吧。

　　而不是陪他一起找唐亦。而不是让他缺人手再在队里挑。

　　这种沉默的体谅与信任，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其实在看到唐亦定位器的时候就明白了。

　　唐亦是个特别细心的人。他记得队里所有人的喜好和生日，每次出任务东西都是他检查置备的，从未有过错漏。

　　可能是对三年前那次的受伤印象太过深刻，他睡觉的时候都带着定位器，怕自己丢了，大家找不到他。

　　他把定位器穿成手链挂在手上，那条手链还是用沈连山用从异调局带回来的柔丝做的，强拉不断。

　　那条手链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唐亦的座位上，没有破坏的痕迹，只是右边的珠子被替换了。

　　当时做手链的时候，沈连山随便从柜子里搜刮出了个小钢球给穿上了，不然光秃秃的不好看。唐亦他皮肤偏白，沈连山觉得小钢球戴在唐亦手上正合适。

　　现在那个小钢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木球，上面刻了个“亦”。他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大家也看破不说破。

　　沈连山，天真也要有个限度。

　　注：屏蓬出自《山海经》，是生有两个脑袋的异兽，各在一端不同于文中的头长在喉部，《山海经》记载的屏蓬，头犹如猪头般，生两个头，各在一端，意志处处相对，一个脑袋只能控制一对足。文中的“屏蓬”是双头犬，另一头从喉部伸出，与山海经里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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