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不青山【煜婵】

　　楚其煜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他讲完，听冷卿婵依旧敏锐地发问：“文师妹好像曾提过，文氏只有嫡系才允许出入祖宅，你父亲作为旁系，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楚其煜笑。或许这世上不会出现能干扰冷卿婵思考的东西了，她的思路始终清晰且一针见血。
　　他边剥荔枝边道：“是这样没错。不过我爹有些特殊，他所在的旁系子嗣凋敝，人都死绝了，我爹是最后的遗孤。害怕落人口舌指责本家不管不顾，才将我爹接来祖宅。他们原本是捏着鼻子养着我爹的，直到发现这个旁系的小子有不逊于他们精心挑选的继承人的天赋，才认真培养起来。一方面是觉得我爹只能仰仗他们好拿捏，另一方面是想利用我爹向当时隐有反心的继承人施压，让他们竞争。”
　　就像养蛊一样。
　　“当时的继承人可是文师妹的父亲？”冷卿婵问。
　　楚其煜打了个响指，“正是。不过那些老家伙又失策了，我爹和文叔非但没有斗起来，还成了朋友。两人经常合起伙来对当时的家主阳奉阴违，好像文叔和音姨在一起我爹还有出谋划策，不过据说是帮了倒忙。”
　　文秉臣天才了一辈子，情爱确实一窍不通，差点葬送了好兄弟的爱情。不过文须霁，也就是文家的现任家主，同时也是文兮娴的父亲，后来和楚其煜提起来时并无怪罪之意，反而是满满的怀念。
　　那是相当鸡飞狗跳又青葱的时光，如斯闪闪发光，像粼粼的宝石，如何能不怀念？
　　可怜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他们都明白，这并不是一个大团圆的故事。行至此处，即将直转急下。
　　冷卿婵问：“后来呢？”
　　楚其煜将剥好的荔枝放进盘子里，指尖划过，数了数正好是七个，一如故事中出场的人物。
　　他喂给冷卿婵一个，冷卿婵吃下。她咀嚼着，听见楚其煜漫不经心道：“后来？后来我爹放弃了文氏的身份，和我娘成了亲，两人远走高飞，躲到了深山老林去，然后有了我。”
　　冷卿婵挑眉。省略太多了吧，她可不信文氏的人能这么轻易放弃他们花了大力气培养出的继承人二号。
　　果不其然，楚其煜话锋一转，语气少见嘲讽道：“当然没这么简单。文氏当然不同意我爹就这样跟着这个他们恨得咬牙的‘女魔头’一走了之，我爹好说歹说了一通他们还不肯放人，我娘干脆直接杀进祖宅，将我爹强行带走了。”
　　当时的情形容不得他们不放人。
　　孤身闯入禁地的楚钺来不及讲出满腹的道理，率先看见的是爱人被折磨的凄惨模样。
　　文氏的人早知有这一天，所以他们特意选择了不会留下痕迹的方式，隐秘地向这个背叛了他们的继承人宣泄愤怒，扭曲地期望着他又一次向他们屈服。文秉臣当然没有，虽说他性子属实疲懒，对人对事亦不愿过多上心，但他自认为自己为数不多的优点就是骨头硬，再怎么严刑拷打，哪怕晕厥，都没有被屈打成招。这不，撑着撑着就等来了他的英雄。
　　楚钺出离地愤怒了。而文氏私藏的那些曾染了楚氏血的灵器与神器似乎有感于她的怒火，竟然和她产生了共鸣，接二连三陷入了暴走，遭到反噬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兵器开始无差别攻击所有人。
　　如果不是文秉臣担心楚钺也被反噬，强行叫停，文氏将尸横遍野，一如当年的楚氏。而这些人各各皆是文氏的精英翘楚，一遭死亡，他们所谓的百年家族也将毁于一旦。
　　不过是自作孽，不可活。始作俑者文氏自然明晓这个道理，最终不得不放这两个孽债走。
　　冷卿婵闭了闭眼，知道楚其煜为什么嘲讽了。
　　如果可以，她真想把文氏的人的脑袋掰开，看看到底是水还是浆糊。
　　上位者愚蠢自大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明明他们可以四两拨千斤地顺势将最后的楚氏化为自己人，却非要为了彰显权威将人逼至死角，最终闹得不可收拾。
　　愚蠢至极！
　　她算是明白了，要不是现在的家主是文须霁，未来的家主是文师妹，文氏早完了。
　　楚其煜见冷卿婵被这帮子蠢人气成这样，他哈哈一笑：“卿婵，你不知道我听完这个跟你反应一模一样！”他无话可说似的叹了口气，“我是真想掰开他们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是水还是浆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冷卿婵一愣，噗嗤笑了出来。
　　让冷卿婵笑出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得戳中镜花峰大师姐诡异的笑点才行。
　　虽然不明白冷卿婵为什么笑，但看着爱人的笑脸楚其煜十分心满意足，慈悲地想姑且也算文氏做的为数不多的好事吧。
　　谁知道呢。
　　因神同步而笑的冷卿婵并没有笑很久，几乎是笑容浮现的下一秒就消失了。
　　洛绫曾经形容冷师姐的笑容像昙花，很美，但只有一瞬间，并且只有有缘人才能看到。
　　冷卿婵本人对次理论不以为意，她觉得自己还挺爱笑的;楚其煜则频频点头，赞同得不得了。
　　知他者，洛师妹也！
　　他有时候真对冷卿婵“爱笑”的认知没话讲，很想告诉她，如果她爱笑的话，那么以镜花峰为中心，整个无定门的气候将更加温暖。
　　不过现在嘛，楚其煜看着她稍纵即逝的梨涡和尤带笑意的眼睛觉得不告诉也挺好，美丽的人总是有优待的，就让她这么以为吧。
　　冷卿婵见楚其煜还在看她，眼睛也不笑了，手肘怼了他一下，示意他继续讲。
　　楚其煜从善如流。
　　他也不剥东西了，就这么松垮地靠着凉椅。许是他这幅样子太过闲适，冷卿婵生了逗弄之心，她拿起蒲扇，冲楚其煜轻轻扇了起来。然而经由她手下的风十分提神醒脑，冻感十足，楚其煜不用看都知道那扇柄必然浮起薄薄的冰晶，可楚其煜只是笑。
　　于是逗弄的心思少了，冰晶雾似的消失了，冷卿婵当真慢慢扇了起来，只希望他能再闲适一点。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多轻松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她无所谓手酸，楚其煜却不乐意。他抽走蒲扇，小施了一个风系法术，配合着室内的冰块便吹起了稳定的凉风。
　　在这样安逸的氛围里，楚其煜闭着眼开口继续讲述道：“其实，就算不和我娘在一起，我爹也打算离开本家。他本就无意继承文氏的家业，被培养只不过是赶鸭子上架。且不说那时文叔早已和音姨成亲，族中支持几乎一边倒，我爹根本争不得。单说所谓继承人对文氏不过是党同伐异的筏子。从文氏兴起至今，继承人都只是各中势力的傀儡，无法也不能引领家族。我爹早就厌倦透了这样的争斗，他不想争这个位子，离开是必然的。”
　　文氏的继承人文须霁与凤氏的继承人凤徵音的联姻放到现在都是苍梧国津津乐道的一桩大事美事。不谈那宏大到穷尽想象也没有真实万分之一奢华的盛大婚礼，单论其意义——新兴权贵与老牌贵族的结合，就足以让人咋舌。
　　文氏没什么好说的，在崇武的苍梧异军突起靠文治发家授勋。真正值得一提的是凤氏。
　　凤氏先祖受苍梧国镇国神兽朱雀的精血点化，有通神之能，自古以来便与苍梧的神权【朱雀】王权【姜氏】紧密结合，地位甚至仅次于王室姜氏。但凤氏十分守旧，似乎分外执著血脉的纯净，历来只与王室通婚。而与文氏的结合，意味着他们首次引入了外姓血统，令人不得不深思这联姻其中到底有着什么玄机，凤氏究竟在筹划着什么。
　　但可以预见的是，二者的结合将掀起足以改写苍梧秩序的风暴。
　　也正因凤氏选择了文须霁，局势才如此一边倒，不然会有更多的人不介意浑身摸鱼。内斗是内斗，他们当然更清楚全文氏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选择文须霁才更符合所有人的需求，谁会去管一个叛逆的弃子的死活呢？
　　但对文秉臣来说，他选择离开不是因为这个。无论内部外部，不是没人头铁非要选择他，就算要争，文秉臣也自信不会轻易落败。
　　他离开，是全了情义。
　　文氏养育他有恩，他不愿因他畏葸不前而徒增争斗内耗。他和文须霁相伴长大，是手足兄弟，不争是为了不伤情分，同时也是信任。没人比他更清楚文须霁的抱负和能力，他断言他的兄弟是能改天换地、革新旧秩序的人物，定能带领文氏由腐朽走向新生。
　　当然，文秉臣没这么无私，他更是为了自己。或许没人知道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便是一个人独自守着旁系封地的族田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随莺鸟啼鸣而不停舞动、跳跃，田埂上到处是他的脚印。这是醉心争斗的本家所不能体悟的人间极乐。
　　古人早就说了，道不同不相与谋，他离开是理所当然的。
　　凡此种种更是为了——一个人、一份情。
　　一个他意外相遇愿意相守一生的人，一份他至死忠诚愿为此更加竭力而活的情。
　　——可是，父亲。
　　楚其煜闭着眼，喉头几近哽塞，他想。
　　——这世上不是你远离了纷争，纷争就远离了你。像我们这样的人，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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