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初六年雪

　　沈逾白看着沈攸说道：“王爷，此次传诏，天子说念及各位藩王戍边劳苦，一切礼仪从简即可，不必要有龙庭香案，王爷还是快些让世子一起来接诏吧。”

　　他的声音冷清，自带着寒凉。

　　“还望沈大人见谅，世子体弱，前些日子得了风寒，现在卧床不起，恐怕还不能立刻接诏，沈大人能否稍作休息，我让下人再去瞧瞧世子现况如何。”

　　沈攸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口抹了抹额角的冷汗，圣上如今定是存了削藩的心思，才会如此急召藩王世子入中都，此行必然是受制于人，动辄得咎，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他知道自己拖得了这一时，拖不了一世。当年为保沈家日后的功勋，他让沈逾明冒领了封赏，却未曾料到当日埋下的祸患，今日让他进退两难。

　　见沈攸仍在拖延，沈逾白笑了笑说道：“听闻两年前，赤勒部来犯北疆，王爷旧疾复发，还是镇北军少帅提着一柄银杆枪率领前锋营直捣敌方中军，一月内大败赤勒，还取下了敌将首级。此后赤勒退军千里，再不敢来犯。”

　　“北疆的百姓都盛赞沈家无犬子，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威名一时的镇北军少帅怎么会到了王爷嘴里成了世子体弱，不禁风寒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沈攸感觉脑门上的冷汗冒得更多了些，他看了一眼正轻笑着的沈逾白，握拳的指甲不自觉地陷入了掌心中。

　　沈逾白身后两位司礼监的公公瞧见这“父子对峙”的局面忍不住相互掩面耳语了起来。

　　“父亲，我的病已经大好了，不必担心，听闻陛下派使者来接我去中都受教，我来与父亲一同接诏。”

　　一道清朗的少年音响起，沈攸猛然回头，待到看清那张脸时，倏地瞪大了双眼。他视线顺着沈若蓁向正庭移动着，同时强装起面上镇定。

　　他早些时候便知道这个女儿并不简单，今日竟胆大妄为到想要假扮世子领诏！但若这时戳破沈若蓁，他又该如何，让沈逾明前往中都吗？

　　沈攸一时间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但若放任不管，沈若蓁就这么顺水推舟被认下了，又或者被礼臣戳破……沈攸一时间心如擂鼓。

　　众人的视线齐整地落在站在沈攸身后玄衣束冠的沈若蓁身上，她立姿如松，英姿飒爽。

　　沈逾白一旁的李公公忍不住腹诽，也是奇了怪了，沈家之后各个长的俊美非凡，雌雄难辨。如今他前头这位沈大人已是中都绝色，现又见了这位威名在外的镇北军少帅，竟亦是如此。

　　“这位便是镇北军少帅？”另一侧的张公公出言道，“生得竟如此羸弱，我料想能击退赤勒大军的少帅必然是身高九尺，魁梧奇伟之辈，没成想竟有弱柳扶风之姿。”

　　沈攸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他并非是担心司礼监的人已经看穿了沈若蓁的身份，而是这礼臣的态度便也是如今圣上的态度，张公公此言便是有打压之意在其中。但同时圣上又让这位曾经的“镇北王庶子”前来宣诏，让人着实有些捉摸不透。

　　沈若蓁的眼神扫过众人，只见她快步走到了正庭中央，那里的黄梨花木兰锜上供着一把寒光若现的银枪。这是沈攸的父亲，也是沈若蓁的祖父沈邑当年跟着昭武帝打天下时所用的武器，名为“破军”。

　　一枪破万军。

　　枪长九尺，重逾十斤，常人光是举着便要耗费许些体力。

　　“各位大人，献丑了。”

　　沈若蓁一手挥起衣服的下摆，抬腿用脚尖挑起锜上长枪，右手稳稳接住，在炉火的映衬下，枪尖的寒光几乎要刺穿众人的眼睛。

　　沈若蓁左右挽了一个花式，将破军立在了青石砖上，清脆的一声响让沈逾白身后的两个公公哆嗦了一下，那青石砖上似乎已有裂纹显现。

　　沈攸心中骇然，只感觉膝盖一软，一切来的突然，他还没来得及阻止，便让沈若蓁在礼臣面前耍完了这套威风，沈若蓁这是要把沈家众人的脑袋放在铡刀之下吗？

　　他哆哆嗦嗦正想拉着沈若蓁跪下请罪，却听见沈逾白带头鼓起来掌来：“不动如山，动如雷霆，不愧是冀州双雄沈邑当年所用的破军。”

　　与两位公公不同，这位皇帝亲自擢拔的通政司参议沈大人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步伐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朝前走了一步。

　　沈攸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次的礼臣之首看样子是沈逾白，只要他不发难，一切便无事。他此刻也突然回过味来，也不知沈若蓁刚才那番是瞎猫碰着死耗子还是怎的，虽有逾矩，但也间接坐实了这镇北王少帅的身份，让两位司礼监的公公不好再就着身份一事再行追问。

　　沈若蓁将银枪重新放回到黄梨花木兰锜上，再抬眼时，发现沈逾白正站在她身前几步的位置，她顿时愣了片刻。

　　天色渐晚，宣诏使团一行人来的突然，丫鬟们还未来得及掌灯，沈逾白一张脸隐藏在昏暗的天色里看不清楚。

　　如今这样更近一步，炉火的星星光茫映照在他的脸上，沈若蓁看了一个真切。

　　姿貌端华，眉目如画。

　　虽然十二年未见，上次见时还是孩童模样，但是沈若蓁就是觉得他清减了许多，炉火映衬下两颊处投下一片阴影，右颊处那颗小痣若隐若现。

　　“本官十二年未回过沈家，这些个姐弟的音容相貌都记不大清了。”沈逾白眼神上下打量过沈若蓁。

　　他的眼睛古井无波，沈若蓁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沈逾白从袖袋中抽出一张卷起的画卷，扔给了右边的司礼监公公：“还请李公公代为确认镇北军少帅的身份是否有误。”

　　李公公心道这不是你的亲兄弟，怎的让我来分辨，但沈逾白现在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他也不敢多嚼舌根。

　　沈攸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天子何时有的画像，沈家就藩以来从未踏出过冀州半步，他们世代镇守冀州，非诏不得出，宗室子女甚至不能踏出王府地界游学，否则视同谋反，难道冀州也已经被天子耳目渗透？

　　沈若蓁眉头微皱，视线看向李公公手中的那卷画像，她与沈逾明生同父异母，生的本就有五分相像，她此刻的装扮也正如同十五六岁的少年，与在男子中本就算有些羸弱的沈逾明身形近似。但……这画像究竟出自哪里才最是可疑。

　　李公公接过画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半炷香的功夫：“我看来，是有几分相似……”

　　灯火昏暗，有些看不清楚，李公公又将画卷举到与沈若蓁的脸一般的高度，端详了片刻：“与画像是有七分相似，尤其是这眼睛……但是眉宇间又有些微不同……但寻常画师作画也没有十分相同的。”

　　沈攸子嗣单薄，除了庶出的沈逾白，也就一双儿女。

　　眼前这个能拿得动破军，差点把青石板地砖砸了一个窟窿的不是镇北军少帅沈逾明，还能是谁呢，难不成是闺阁里娇滴滴的小娘子？

　　李公公弯着腰将画卷递还给沈逾白：“此人正是镇北王嫡子沈逾明，还请沈大人宣诏。”

　　“慢着。”沈逾白抬手示意。

　　沈攸适才稍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怎能如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刚刚还在庆幸沈逾白帮着坐实了世子的身份，这一刻又不知他要玩什么新的把戏。

　　沈逾白又朝前走了两步，停在了沈若蓁的面前。沈若蓁的视线停留在他的脚下逡巡了片刻。

　　怕还有别的变数，沈攸忙说道：“按照礼数，接天子诏是该三跪九叩的，明儿这还不与我一同跪拜接诏。”

　　沈若蓁正要跪下，一只手却抓上了她的右腕。

　　好冰！明明满室炉火，手上传来的温度却像庭外的雪一样寒凉。

　　沈若蓁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与沈逾白的目光撞了一个满怀。

　　“本官记得离开冀州之前，幼弟顽皮，曾到假山上玩耍，割伤了手腕，留有一道一寸见长的伤痕，那伤深可见骨，不知逾明弟弟如今是否还留有那道疤痕？”

　　两人对视了少顷，沈若蓁轻笑了一声：“兄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趁着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逾白与沈若蓁对峙场面，沈攸一个眼神甩给了不知何时立在了正庭屏风之后的侍卫，那侍卫迅速隐没了下去，如同鬼魅一般。

　　沈逾白又朝前走了一步，几乎是肩膀挨着沈若蓁的肩膀。

　　“此去中都为何？”沈逾白微微侧过头问道。

　　“承天子教化，皇室恩典。”沈若蓁答。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沈若蓁沉默了片刻，又轻轻点了一下头。沈若蓁看不到的方向里，沈逾白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快速流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感受到沈逾白渐渐松开了她的右手，沈若蓁垂下了视线，喃喃自语一般：“还为……一人一魂。”

　　她的声音极轻，面上也没有什么波动，但是眼神中却流露出一分决然，还有一分难以察觉的悲痛。

　　“明儿！”

　　潘氏不知何时来到了正庭，一声哭腔打破寂静，她快步走到了沈若蓁的身旁：“明儿，此去中都一路艰险，母亲舍不得你，为你多置办些吃食衣物可好？你原先许多衣服都不合身了，母亲这就为你找个裁缝量体裁衣。”

　　“沈大人。”潘氏又转向一旁的沈逾白，“还请体谅为人母的不易，让明儿晚些接诏，可否过了今夜再说。”

　　“无知妇人！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沈攸连忙说道，“你以为接诏是什么孩童把戏？说是今日便就是今日！还不先带明儿去焚香沐浴，换身吉服立刻来接诏。”

　　见沈逾白没有言语，潘氏正欲拉着沈若蓁走，沈若蓁却站立原地纹丝不动。

　　沈逾白整理了下衣袖，抬眼看着立在原地的沈若蓁。

　　“沈大人，你说的的确不错，我幼时曾从假山上跌落，不小心伤了右手。”

　　方才沈若蓁还唤沈逾白兄长，现在却不动声色地换成了“沈大人”，沈逾白听见这三字时，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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