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知秋

　　卡洛斯笑着朝埃维点点头，目光投向长夏，猛地一顿。

　　长夏朝他尴尬地笑了一下：“啊哈哈，初次见面，你好呀。”

　　小卡洛斯在卡洛斯的怀里小声地告状。

　　长夏难得地没有出声，她避开卡洛斯的视线，低头躲在埃维的身后。

　　卡洛斯一只手抱着小卡洛斯，一只手提着背包，温和地说:“我们去里面聊吧。”

　　长夏坐在沙发上，看着卡洛斯熟练地把小孩哄好，诧异地问：“你什么时候生的小孩？我记得你当初连婚姻对象都没有。”

　　卡洛斯动作一滞，更用力地带着小卡洛斯和埃维往里间走。

　　过了一会儿，他回到招待室，面露疲惫，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他看着长夏，笑着说道:“好久不见，庄园的长夏小姐。”

　　长夏回道:“亏你还记得我呢。你儿子刚刚一口一个不入流。”

　　她盯住卡洛斯:“该不会是你教的吧，机械师新星，冯·斯诺曼。”

　　卡洛斯眼神黯了一瞬，他举起自己的右手，朝长夏示意，自嘲地笑了笑：“长夏小姐，新星已经陨落了，我再也没有掌控机械的能力了。”

　　他的整个右臂都是金属做成的，泛着无机质的冰冷光泽。

　　难怪能提起那么重的东西，长夏苦涩地想着，说不出话来，当初冯引以为傲的右手，被换成了迟钝的金属义肢。长夏不知道这位昔日最耀眼最自信的年轻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在被长夏拒绝教导后，杳无音讯，甚至更换了姓氏，带着一个孩子生活在这个小镇。

　　卡洛斯并不在意长夏的沉默，他接着说道:“在被庄园拒绝后，我愤而离开，决心寻找真正的机械生命技术。”

　　“你去了旧都？”长夏猛地看向他，“那是…”

　　“是的，那是一个骗局，”卡洛斯点点头，“所有流于外界的传言都由皇室一手操纵。”

　　他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神情，“先行的机械师音讯全无，皇室在前线拿不出手，却能用长距式能量炮来追剿我们。”

　　长夏抿唇，撇过头去，她低声道：“抱歉。”

　　卡洛斯愣了一下，又仿佛释然地笑着说:“没想到长夏小姐也有给我道歉的一天，这也是我应得的，竟然信了一夜暴富的鬼话。倘若矮人真的掌握了创造生命的技术，又怎么会于一夜之间覆灭？”

　　长夏的心情跌落谷底，但她不知道该去质问谁。

　　庄园早就表示过机械生命是一个谬论，没有人能够捏造生命，并且矮人早已灭亡千年，如何一夜之间就冒出一个遗迹来。机械师对于知识的渴望几近狂热的地步，纵知前路未卜，也像飞蛾扑火一般奋不顾身。而启明星皇室早已腐朽，奥伦贝亚的信仰与坚守变得十分微弱。现在这个国家比魔族入侵时更加糟糕，人类的贪婪，欲望和懦弱把数千年的根基毁得十不存一。

　　她的十指用力地攥着，世界越来越糟糕，仿佛魔族带来的影响从未远去。

　　卡洛斯见长夏仍然僵硬地坐着，不知在想什么，就起身招呼埃维去了仓库。

　　等长夏回过神来，需要的零件已经打包好了，卡洛斯重新恢复了温和的神情，他不再说起刚才的事，笑着送长夏他们离开。

　　埃维推着推车走在前面，小卡洛斯跟在他身旁小声地讲话，还时不时凶狠地瞪长夏两眼。

　　在快要走出仓库大门时，卡洛斯突然开口道：“长夏小姐，矮人遗迹真的不存在吗？”

　　长夏顿了顿，收拾好心情，回过头，朝他轻松地眨眨眼，“谁知道呢？说不定哪天就碰上了呢？”

　　卡洛斯愣了一下，末了，也笑着回道:“我倒是希望一辈子也别碰上了。”

　　长夏向他挥手告别，转身追上埃维。

　　走出一段距离，长夏不经意间回头看去，小卡洛斯正奔跑着冲向冯，冲向那个被夕阳映上橙色光辉的机械屋。

　　—

　　庄园。

　　芸舟正坐在沙发上看书，茶几上的零食全部被换成了厚厚的书籍，摞了半人高。

　　突然，示警的机械乌鸦扯着嗓子大叫起来，颇有股十万火急的味道。
　　“嘎！有人杀鸟啦！嘎！有人杀鸟啦！”

　　芸舟拿着书的手一抖，皱着眉起身，把乌鸦关掉，从墙上取下一把长剑来，走到门口。

　　狭长的廊道里蹲着一个孩子，他用手抱着头，身上满是淤青，周围的弹簧机械不停地打到他身上，地上还有几个被扯坏的机械弹簧。

　　芸舟默然，他站在原地，思考着长夏的行为逻辑。如果是小姐，应该会……

　　“庄园大人，请您让我进去。”芸舟还没想完，那个孩子抬起头来偷偷看了他一眼，小声说道，“我，我仰慕庄园精妙的机械技术已久，想来拜访您。”
　　听着熟悉的贵族式措词，芸舟明白了眼前小孩的来处。他平静地点点头，转身朝里走去。

　　小孩看着他无动于衷的背影，顶着打在身上的机械，咬咬牙硬挨着跟上了芸舟。

　　芸舟坐回沙发上，近乎冷漠地看着他。

　　小孩站在他的跟前，低着头，颤颤巍巍地说道:“皇室的乌莫森先生邀请您到城堡来做客，希望您能，您能…”

　　小孩紧张得话都说不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他闭上了嘴，目光黏在地上，不敢抬头看芸舟。

　　“如果我拒绝呢？”芸舟模拟着长夏的语气说道，“皇室已经不知礼数到派一个小孩来送邀请了？”

　　“不，”小孩紧巴巴地开口，“这是我的任务，乌莫森大人说如果您没有同意，就会把我杀掉。”

　　芸舟一愣，“什么？”

　　小孩把头抬起来，有着菱形瞳孔的眼睛盯着芸舟，“长夏小姐，罪奴的性命是最不值钱的。 ”

　　一阵沉默蔓延开来，小孩小心地觑着芸舟，紧张褪去后，他不安地抠着手。

　　芸舟的逻辑模块飞速运转着，但变数太多，他想了一会，决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他开口道：“我会去的。你叫什么？”

　　小孩的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他连忙向芸舟鞠躬，答道:“我叫利特，愿神保佑您，小姐！”

　　第二天，德罗菲斯城堡，芸舟被卫兵领着来到了会客厅。利特口中的乌莫森穿着繁复的蕾丝长袍坐在对面，带着贵族的骄傲表情眯着眼打量芸舟。
　　他用咏叹的腔调说道:“久闻庄园大名，今日您能应邀前来，我荣幸至极。”

　　芸舟拿起桌前的红茶，纤长的手指把玩着上好的釉面杯具，没有对他这番热情言论作出什么反应，只漫不经心地问道:“嗯，你上次送来的那个小孩呢？我要见见他。”

　　乌莫森的笑容一僵，随即爽快地回道:“哈哈，当然，那小子上次可是特地向我请求去您那儿的。”

　　他挥挥手，身后的侍者就带来了一个孩子。

　　芸舟抬头，诧异地挑眉，他看向乌莫森：“您这是把我当傻子吗？”

　　乌莫森继续露出他那狗皮膏药般的笑容:“怎么会呢？这孩子叫利特，就是上次来找您的呀。”

　　眼前的孩子衣着干净整齐，露出的皮肤上也没有淤青，更没有那双有着菱形瞳孔的眼睛。乌莫森的表情一丝未变，无懈可击，但芸舟常随长夏与皇室打交道，知道他们的把戏——一张精巧的面具和一条巧滑的舌头。

　　芸舟不动声色，失了兴趣般随意地摆摆手，示意乌莫森说正事。

　　乌莫森当即了热切地说道:“皇室仰慕您已久，希望您能带我们一窥至高机械技艺的奥妙。”

　　芸舟扬眉：“哦？想学？”

　　“当然，能够学习您的技术是我们的荣幸，”乌莫森放缓声音，“我们内部也有人进行着一项项目，可否请您指导一番？”

　　他紧接着道：“届时陛下必有重酬。”

　　芸舟敛下眼神，点了点头。

　　—

　　阿禾站在储物间门口，有些担忧的问道:“长夏，要不要出来休息一下，你已经三天没有停歇了。”

　　不一会，门被打开了。
　　长夏站在门口，抬起脸上的护目镜，随意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机油，眼睛亮闪闪地看着阿禾。

　　她笑着说道：“抱歉啦，我马上完工，等我一下。”

　　话音未落，长夏又拉住阿禾的手，期待地看着她，“你想来看看埃维吗？”

　　没等阿禾回话，长夏就带着她进了储物间。

　　原来放些零碎杂物和坏掉的魔杖的小屋子俨然被改造成了一个合格的工作室，乱七八槽的零件堆放在一边，露出正中央的一块空地，机器人的脑袋正朝着她们一阵一阵地闪着粉色信号灯。

　　长夏道：“机械屋的零件还算可以，我把功能部分的全部换掉了，只保留了一部分装饰性零件。”

　　她说着，停顿了一下。

　　“一切顺利，只是从开机开始，埃维就一直在亮灯，我还没装语言模块，他是不是中什么魔法病毒了？”

　　阿禾眼睛微弯，轻声说:“没有，可能太开心了吧。”

　　她走上前摸摸埃维的脑袋，粉色信号灯闪动的频率更快了。

　　阿禾回头看向长夏，笑着说:“看。”

　　长夏笑得花枝乱颤，她敲了敲埃维新换的脑袋，对阿禾说道:“马上崭新的埃维就要出炉啦，只需要装上语言模块，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阿禾退到一边，笑着对她说:“好啊，我等你。”

　　长夏朝她点点头，拉下护目镜，继续投入工作。

　　阿禾安静地站在一边，嘴角带着笑意，温柔地看着长夏。女孩蓬勃的生气充满了房间，她久不入世，突然间与一个热烈的生命相遇，总显得有些局促。

　　思绪翻腾间，长夏已经完成了最后的调试，她按下埃维的开机键，朝阿禾招招手。

　　长夏示意阿禾坐在另一边的空地上。

　　迎着阿禾疑惑的目光，长夏自信地开口道:“噔噔，下面有请我们帅气的埃维先生登场！”
　　埃维动作流畅地走到阿禾面前，新换的身体透出明亮的光泽，他兴奋地朝阿禾说道:“长夏小姐给我加装了空气和食物的摄入模块，下次我也能和大家一起喝酒了！”

　　长夏在一旁大笑：“埃维你能吃东西之后想到的第一个事情居然是喝酒。”

　　阿禾无奈地看着他们，小声教育埃维:“别和尤特先生一样，就算是机器人也要少喝酒。”

　　埃维乖巧地点点头，阿禾又转向长夏，“长夏最先可是喝醉了才会被带回来的。”
　　长夏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打了个哈哈，“绝对不会了，那次只是意外啦。”

　　阿禾正安静地听埃维讲话，突然面色一凝，猛地站起来 :“小镇的结界被触动了，有东西进来了。”

　　“什么？”长夏一脸困惑。

　　阿禾没有解释，快步走到门口，拿起了被闲置已久的魔杖，她转头看向长夏:她身上的东西还没有放干净，跟着阿禾走了一路。

　　阿禾重新扬起嘴角，浅紫色的眼睛仿佛要看到长夏心里。

　　她轻声说:“如果长夏愿意，请和埃维一起来吧。”

　　—

　　芸舟不停地奔跑着，紧紧跟着身前的孩子。

　　他用作伪装的礼服裙摆被随意抛在路边，身上的仿生皮肤有好几处被炮火燎过，露出金属的光泽。

　　利特已经带着他闯过了城堡内的封锁，小孩从实验区到现在却一直没看过芸舟，不如说，是不愿意芸舟看到他的样子。

　　芸舟想起之前看到的景象，心脏生出一股愤怒来。

　　曾经采买时在贫民街见过的人，那些用汗水和勤劳赚取生活的人，被关进了狭小的金属房间，被迫忍受着身体的排异反应。肢体被粗暴地与冰冷的机械缝合在一起，怪异且扭曲。

　　在看到这些的时候，芸舟心里泛起一股冷意，双脚仿佛被钉死在地上，他怔愣地看着那些熟悉却满是痛苦的面容，仿若失语。

　　乌莫森一脸骄傲地向芸舟介绍他们的“项目”。

　　“如您所见，我们希望缔造出人与机械真正的嵌合体，真正伟大的生命机械技术！”

　　他的双手夸张地张开，巨大的微笑把保养良好的脸扯出细微的褶皱，乌莫森的眼睛微微眯起，略带挑衅地看向芸舟。

　　“长夏小姐，皇室邀您加入这场真正的朝圣。”

　　令人作呕。芸舟生出了近乎于人的感受。

　　愚昧的上位者，庞大的野心，粗糙的技术，人类对同胞的残善令机械发指。

　　芸舟避开他的视线，理了理袖口，尽量不带情绪地说道:“我需要看到更核心的部分。”

　　“当然”，乌莫森的声音隐隐带上几分势在必得，“您一定会满意的。”

　　回过神来，芸舟被带着躲进了一栋废弃的房子里，面前的小孩背对着他，不停喘着粗气。

　　“你的伤口怎么样了？”芸舟蹲下身子，双手扶着利特的肩膀，把他转过来。

　　利特的脸瘦了一圈，右眼被替换成了金色的机械眼，正不适地转动着，左眼眼球充血，不自觉地流着眼泪。他的脸脏得不成样子，右眼处的皮肤龟裂开来，蔓延出半张脸的红色裂纹。
　　小孩虚弱得没有力气抵抗，只是一下子低下头，不想让芸舟看见他的脸。

　　芸舟的手也被火焰烧得不轻，冰冷的指节轻轻蹭过利特脸上的污渍。

　　“小姐…”利特眼睛睁大，呐呐地说道。

　　芸舟手臂交错，猛地抱住了他。

　　被人类命名的造物此刻褪去了所有的伪装，学着人类母亲的样子，轻柔地抚摸着利特的脊背。

　　利特靠在他的怀里，小声地哭泣着。

　　屋外炮火连连，隔着几百米远也能听见乌莫森歇斯底里的叫声。

　　芸舟放开手臂，用袖口擦拭着利特的眼泪。

　　利特用手挡住，不好意思地说道:“别。婶婶说不能弄脏女孩子的衣服。”

　　女孩子？芸舟停下了手的动作，对他说:“我们去坎曼人的营地，你需要休息。”

　　“坎尔曼？那不是战场吗？”利特小心地垂下眼，“我没关系的，只要长夏小姐能安全回家就行了。”

　　芸舟选择性无视了他的后半句话，用手指点了下他的左眼，解释道: “你的眼睛和我们的都不一样，你是坎尔曼的遗嗣。 ”

　　“遗嗣？”利特仍然不解地看着他。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离开极寒之地的，”芸舟站起来，帮他掸去身上沾上的灰，“但据我所知，坎尔曼人最为重视血脉的联结。”

　　他重新与利特的视线对上，低声解释。
　　“意思是，你有80%的可能性找到你的父母和亲族。”

　　他隐没了后半句活。

　　并且成为解决战争的突破口。

　　—

　　阿禾用浮空魔法托着三人，飞快地回到了小镇。薇尔手上垮着篮子，正焦急地等在小镇入口。

　　她见到阿禾，松了一口气，说道:“小卡洛斯不见了。婆婆说结界被触动了，大家就知道有东西进来了。”

　　她把篮子给阿禾看，“卡洛斯已经在镇子里找了一轮，寻物咒也用过了，但只找到了小卡洛斯的外套。”
　　“您…”薇拉语气一顿，求助似地看向阿禾。

　　阿禾朝她安抚性地笑了一下，“请放心，会找到的。”

　　薇拉退后半步，抿着嘴唇，连连点头。

　　阿禾回头向埃维交代事情，末了，状似无意地说道，“听说长夏小姐与卡洛斯先生相熟，那就和埃维一起怎么样，我去修补法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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