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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月空
迟翎怔怔地看着那只狐狸，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触上狐狸后颈有些散乱的一丛毛发。
没有想象中的温热柔软，那只狐狸紧闭双眼，已然死去多时。
席九抱着狐狸拜完天地，似是长舒了一口气，“关师弟，宣公子拜你的药方所赐，危在旦夕，此番拜堂还请多担待。”
迟翎指节微动，轻轻梳理了下狐狸的毛发，不咸不淡道:“言重了——席师兄。”
席九唇上笑意更深:“关师弟，春宵一刻值千金。”
他意味深长道:“今夜无月，做个好梦。”
迟翎也笑了笑:“席师兄神机妙算，得此祝愿，今夜必能逢凶化吉。”
——
喜房内灯烛长明，光影不时晃动，拖曳出忽明忽暗的分界。迟翎早已掀了盖头，又嫌喜服装饰繁复，遂又解了外袍，只着玄色中衣。
他漫不经心地挑起烛芯，看着映在墙上的影子张牙舞爪抖动不休，反复重复数次，终于听到内室一阵细微的轻咳。
屏风后断断续续地咳嗽声渐弱，重新化为绵长悠远地呼吸。迟翎眉间一挑，掀帘走进了内室。
香炉内袅袅升起的的烟雾已经燃尽了，西墙上两面窗户大开，灌入的凉风吹散了室内浓厚的熏香，床幔随风飘动，素色被褥下露出一截青筋凸起、分外苍白的手腕。
迟翎掩鼻又等了一阵，最终还是把那余香经久不散的香炉给拎出了窗外。
室内还飘荡着淡淡的剑兰香，迟翎掐了下指尖，细微的刺痛让他从恍惚中清醒。
剑兰香可安神沉眠，大抵是长久熏染的缘故，纵使迟翎已经开窗通风，床上那人依旧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大概是关小鱼那两副药真的给人伤得不轻吧，宣府只能长久以剑兰香安神诱其长眠，远离痛苦。
迟翎叹了一口气，心道关小鱼这庸医真是造孽啊。
房间内装饰雅致，不同于府中大肆张灯结彩的布置，房中布局闲适优雅，青竹挂画高立东墙，墨玉案桌立于窗下，穿堂风过，带起一阵案纸轻晃。
镇纸下压着一封婚帖，烫金小字镌刻着塌上人的姓名。
宣月空
迟翎视线在那熠熠生辉的三个字上驻足片刻，忽然放下婚帖，转身向塌上走去。
那截苍白修长的手臂裸露在外，青灰色的脉络在烛影下泛着冷光，沿着小臂蔓延到瘦削的指节。
迟翎垂眸，看见骨节分明的中指尾端，环了一枚漆黑幽润的戒指。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忍住好奇，微微俯身，想要看清那枚戒指的材质。
如墨一般幽深的黑像是要把人整个吞吃进去，迟翎心中有种异样的怪异，一时之间，仿佛天地间只有那苍白骨色下极致的幽深与喑暗。
“这戒指……”
那只修长有力的手轻而易举地攥住他温热的脖颈，意料之内的冰凉彻骨，像临死前贪生剑贯入肺腑一般的寒凉。
手臂的主人长了一双狭长多情的桃花眼，与手上粗暴行径不符的，是意外醇厚温和的声音。
“你就是……”
他说话断断续续，似乎是被剑兰香腌入味儿了，吐出的字都带着令人神智恍惚的气息。
迟翎当即换了一副嘴脸，尽职尽责扮演起自己的角色，眼角眉梢都挂着担忧，真情实意道:“相公，你醒了，我就是——”
“你就是给我下了两副迷情散的医药宗弟子，关小鱼？”
……
迟翎:“？”
一时间天雷滚滚，迟翎被榻上之人风轻云淡的一句话砸了个五雷轰顶，转瞬间又觉拨云见日晴空忽至。
怪不得庸医关小鱼开错药宣府毫不张扬只略微小发雷霆，怪不得见过大场面的卦修席九给出个冲喜的迷信办法，怪不得宣月空服药后被安神香催眠长睡不醒。
迟翎不禁想到方才高堂下宣阁主那情绪复杂的一眼，被西窗的长风一吹，整个人都石化了。
关小鱼你竟然给人开如此上不得大雅之堂的药方！
迟翎神智恍惚，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方才吸入太多剑兰香出幻觉了，半晌，才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位仁兄，你听我狡辩——”
宣月空半支起身，桃花眼弯起一个风流的弧度，壁挂上烛火摇曳，跳动在他浅色瞳孔中，妖异横生。
迟翎无端想起方才代他拜堂的那只火一般艳丽的红狐。
察觉到颈间的手缓缓收紧，面前人的吐息也逐渐急促，迟翎深吸一口气，掌心凝聚的灵力散发出淡淡青色光晕，随着他抬手，在空中划出一道璀璨流光。
然而光华只是转瞬即逝，宣月空眸色愈深，仿佛无底黑洞，万千星辰也无法令其亮起星辉。
面前的阴影陡然深邃，迟翎迫不得已抬头，从濒临窒息中汲取遥不可及的空气。宣月空浅色的瞳孔此刻已幽深莫测，荧荧烛火浸不透的是墨一般的黑。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迟翎仿佛从那双墨色瞳孔中看到了自己苍白的倒影。
刹那间一股无形的灵力游走全身，迟翎手腕骤然发力，强盛的光华流转，满室烛火无风自动。
宣月空身下的阴影逐渐变得幽暗、庞大，几乎要把迟翎整个人覆盖，飘摇晃荡的火苗在震颤下拉得极长，投下的黑影交织缠延，像执了一柄无形的剑。
颈间力道一松，迟翎骤然呛咳进一大股空气，急剧的倒气下只模糊见一团阴影下剑刃交织，宣月空像是被那团阴影吞噬了生机，整个人都似覆盖了一层灰黑。
迟翎不做犹豫，掌风贯出，几乎是一瞬之间，数支蜡烛自灯芯处齐齐斩灭，室内陡然漆黑一片。黑沉沉的房间里，一时只有迟翎急促的喘息声以及宣月空的低咳声。
迟翎有些狼狈低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腕上还没完全暗下去的点点灵光，一时有些惊疑不定。
关小鱼的原身分明没有结金丹，从摘星府到宣府的一路上他都在试图蕴气凝神，可任他如何搜刮，这具身体的丹田灵气枯竭，理应流转不出更多灵气。
可方才濒临窒息之际，他从宣月空眼里看见自己与前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那一瞬间体内仿佛有浩渺苍风拂过，四肢百骸都染上了光辉。
那股灵力，仿佛从他骨头深处迸发的一般。
难不成这关小鱼……有什么邪修之法？
他想到关小鱼在浮图清骨扇上题的两句莫名其妙的艳诗，当下一个不好的猜测浮现在脑海。
小臂一凉，一只冰凉有力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关……小鱼？”
宣月空的声音贴着皮肤，吐息带来的凉意惊了迟翎一身鸡皮疙瘩。
“我刚刚……做梦了吗？”
迟翎只担心原主给他下得那两副春药药效还没过，当下只想先甩开这位脑子不正常的帅哥。
“宣公子你着相了，我听说你们家这一带有妖祟。”
他甩了一下手臂，没挣脱，反而被对方指尖一个更为冰凉的硬物硌了一下，然后他听见宣月空幽幽道:“你方才叫我相公？”
迟翎:“……”他现在可以确定这位宣公子药效确实还没过。
迟翎刚要说些什么，突然鼻尖嗅到一丝熟悉的幽香——是他方才丢出去的香炉。
他下意识往西窗看去，意外发现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不知何时镀了一层银辉，借着这层银蓝色的亮光，他看见西窗大开，穿堂风裹着香炉的最后一丝云烟飘过，窗外无边夜幕被漫天星辰映照得青蓝如洗。
月亮出来了——
迟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凭借着本能扯过宣月空，在地上就势一滚。
仿佛有千百把兵剑擦着狂风呼啸而过，刺耳的交接声听得人一阵牙酸，迟翎堪堪抬眼，只见原本所在之地赫然留下尺许长的细深沟壑。
被月光勾勒出的影子仿佛活了一般，一击不成，阴影汇聚，隔空又是一剑。
迟翎瞳孔骤缩，借力一撑，反手把宣月空推开，阴影编织的剑锋擦着二人衣袍斩过，眨眼间衣带碎裂。
它竟是要将人从膝下活生生斩断。
万幸迟翎身体里的灵力尚存，借着屋内桌椅遮挡狼狈接了两剑，那剑影仍是步步紧逼。
电光火石间迟翎与这看得见摸不着的剑刃过了几招，剑影仿佛洞悉了他的身法，招招致命，势如破竹。
又一次被剑影追上时，浓厚的阴影擦过脸颊，血流如柱。迟翎怔然，脑内不由得想起韩重影那句天下禁剑已有五百年。
“府中七人，膝盖以下齐齐被斩！”
“伤口狭长平整……分明是被利剑所伤！”
“这世间绝对不可能再有剑修。”
“是谁……杀了你？”
一时间千头万绪，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就在他思索之际，剑影见从他身上讨不到好，竟是忽地分消崩散，下一瞬，幽黑狭长的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宣月空颈边。
宣月空仍维持着被迟翎推开时的姿势，似乎全然不知危险将至，视线随着迟翎转动，露出修长纤瘦的脖颈。
清亮月光下，细长剑影翻转，似是极为利落地旋了个剑花。
那真是相当漂亮的一剑，阴影边缘勾镀的银辉好似剑光悬映的冷锋，仿佛这天地间，只有这道璀璨的阴影。
宣月空就那样不闪不避，任由剑锋的阴影轻易破开喉咙。
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凝在迟翎身上，阴影刺下的瞬间，他眼底映着漫天星辰，长睫在眼睑垂下阴影，他似乎无声轻笑了一下。
迟翎心道完蛋，这是被夺舍了。
迟翎一口气没提上来，胆战心惊地旁观了一整幕，眼睁睁看着尖锐的阴影没入宣月空喉间，又看着宣月空眼底的流光随着阴影没入微微闪动，直到宣月空在月光下起身，神色复杂地与他大眼对小眼。
迟翎实在是不敢贸然确定眼前这人是不是已经换了芯子。按理来说，确认对方是否被夺舍，最简单的办法是找亲近之人问上几个关于原身较为私密的问题，观其能否答得上来。
但是迟翎显然不是那个亲近之人，也问不出什么试探性比较强的问题。
再者说来，联想到宣府七人接连被斩断双膝，他不确定今晚这出到底是突发状况还是宣家早有预谋。
于是他斟酌半刻，问出了一个看似没什么用实际也没什么用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宣月空桃花眼眨了眨，没有回答。
迟翎压根儿没指望他回答，只想着尽可能拖延时间，方便他想出解决办法，于是又问:
“我叫什么名字？”
“迟翎。”
迟翎都想好下一个问题了:“你喜欢阿爹还是阿娘……”
迟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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