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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桑园
高铁平稳地行驶在江南水网间,窗外是连绵的灰绿稻田,雨丝斜织,将天地笼进一张朦胧的湿网。
苏以渐靠窗坐着,目光落在模糊飞逝的风景上。
林疏墨就坐在她旁边,笔记本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镜片后的视线专注得近乎冷硬。
他今天穿了件藏青立领衬衫,袖口那对黑玛瑙袖扣在屏幕微光里偶尔一闪,苏以渐觉得眼熟,好像大学的时候林疏墨就很喜欢戴。
“倒是对这袖口挺长情的。”,苏以渐心道。
岁月无声,它们依旧牢牢钉在他袖口,像两颗沉默的黑色星辰。
“要咖啡吗?”他突然开口,眼睛却未离开屏幕。
苏以渐摇头,从随身的托特包里取出磨得发亮的枣红色保温杯。
杯盖旋开的刹那,一缕清冽的碧螺春香气悄然逸出,固执地钻进这密闭车厢略带倦怠的空气里。
林疏墨敲击键盘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帧,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被那缕熟悉的茶香无声呛到。他依旧盯着屏幕,眉头却比方才蹙紧了些微。
列车猛地扎进隧道,黑暗瞬间吞噬一切。就在这绝对的、令人心安的混沌里,苏以渐感到手心被塞进一个小小的、带着他指尖温度的硬物。
光明重新涌入车厢时,她摊开手掌——一颗被压得有些扁的薄荷糖,包裹在浅绿糖纸里。
纸面上用褪色的蓝黑墨水钢笔写着三个小字:“防晕车”。
字迹是她熟稔入骨的筋骨,只是墨水淡了,纸角也磨得微毛,像是被揣在口袋里很久,反复摩挲过。
她捏着这颗小小的糖,指尖感受着它棱角分明的轮廓。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地翻涌:大学时每一次漫长的绿皮火车旅途,拥挤喧嚣的车厢,她晕车得脸色发白,胃里翻江倒海。
每当这时,身边总会伸过一只手,手心躺着这样一颗薄荷糖。包装也是这样。
这种程度的关心,同事之间也算常见,苏以渐看林疏墨没有主动说的意思,也就没有问。
她撕开糖纸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疏墨依旧凝视着屏幕,仿佛那代码是世上最迷人的存在,只是他搁在键盘上的右手,食指指尖无意识地、极轻地在空格键边缘蹭了一下。
“许木阳呢?他不是一起来吗?”
行程过半,苏以渐才问道,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按照她对许木阳的了解,他应当是不会说话不算数的人,就算不来也会告诉她一声的才对。
林疏墨终于把目光从电脑频幕上收回,落在苏以渐身上几秒,才道:“他有点事,不跟我们一趟高铁。”
苏以渐被他幽深的眼神看得发毛,赶紧点点头道:“嗯。”
过后,一路无话,苏以渐慢慢就睡着了,直到下车才醒来。
雨丝在西山桑园的天空织得更加细密缠绵。林疏墨撑着一把宽大的黑伞,与苏以渐并肩走在通往预定民宿的泥泞桑田小径上。
伞面无声而固执地向她倾斜,林疏墨右肩的藏青布料早已被雨水浸透,紧贴皮肤,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硬朗而隐忍的线条。冰冷的湿意想必已渗入肌理,他却恍若未觉。
“你冷不冷?”林疏墨忽然开口,声音被雨声滤得有些低哑。
苏以渐脚下一滑,泥浆溅上她浅灰的裤脚。
“还好。”她稳住身体,低声回答。
林疏墨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他伸过手,干燥温热的掌心稳稳托住她的手肘,帮她稳住重心。
那触碰短暂得像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却在苏以渐微凉的皮肤上烙下一小片灼热,久久不散。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激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老板娘是个热心肠的微胖妇人,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朴实红晕。
“哎呀,美女帅哥,终于来了!”老板娘拍着手,从一串叮当作响的铜钥匙里费力地解下两把,“就是这两间了,紧挨着,保准干净宽敞!”
林疏墨伸手,把其中一把给了苏以渐。
于是二人,各回各房。
苏以渐推开民宿房门,潮湿的木头气息混着淡淡的皂角香扑面而来。
房间陈设简单,一张雕花旧木床,窗边摆着藤编矮桌,桌上放着青瓷茶杯,杯底还沉着几片未舒展的碧螺春茶叶。
她将行李放在角落,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木窗。雨丝瞬间飘了进来,打湿了她的额发,远处桑田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被水晕开的水墨画。
“叩叩叩——”敲门声打断了一片寂静。
“苏小姐,换双雨靴吧,外面路滑。”林疏墨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哑。
苏以渐打开门,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双深棕色的橡胶雨靴,靴筒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他自己已经换上了同款,藏青色衬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右肩的湿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明显。
“谢谢。”她接过雨靴,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那片灼热的触感让她猛地缩回手。
林疏墨的目光落在她微湿的额发上,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低声道:“五分钟后楼下集合,去看看桑蚕养殖区。”
苏以渐“嗯”了一声,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手指捻着那张糖纸,心脏莫名跳得有些快。
她换好雨靴,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镜中的女人容貌秀丽,典型的江南女子长相,旗袍更显得气质沉静,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波澜。
楼下,林疏墨撑着伞等在屋檐下。看到她下来,他默默地将伞往她这边移了移。两人并肩走进雨幕,泥泞的小路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桑田的枝叶被雨水压得低垂,翠绿的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空气中弥漫着桑叶特有的清苦气息。
“这里的蚕农大多还在用传统的木架养蚕。”苏以渐指着不远处一间低矮的瓦房,“虽然效率低,但蚕茧的品质确实更好。”
苏以渐点点头,目光落在桑田边缘的一排竹匾上,里面密密麻麻爬满了白胖的蚕宝宝,正“沙沙”地啃食着新鲜的桑叶。
这场景让她想起外婆的作坊,小时候她总爱蹲在竹匾旁,看蚕宝宝一点点长大,吐丝结茧。
那时外婆总会摸着她的头说:“渐渐,这桑蚕丝啊,是老天爷赏给咱们手艺人的饭。”
“在想什么?”林疏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没什么,”苏以渐收回目光,“只是觉得这里和我外婆的作坊很像。”
林疏墨沉默了片刻,他没有问她外婆怎么样,他在国外就打听到了她外婆的死讯 。
于是只是抬手想要拍拍苏以渐的肩以示安慰,但最后又觉得不合适,遂放下了。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脚边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苏以渐垂下眼帘,看着水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继续低声道:“她五年前去世了。”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只有雨声不知疲倦地敲打着伞面。
林疏墨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将伞又往她这边移了移,几乎遮住了她大半个身子。
“节哀。”他低声道,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歉意。
苏以渐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她不想在这样的雨天,和一个曾经不告而别的前男友谈论外婆的离世。
有些伤痛,即使过了五年,依然像未愈合的伤口,轻轻一碰就会渗出血来。
两人来到这里的村长老周的家,老周正坐在灶台前烧火,锅里煮着刚摘下来的桑叶。看到他们进来,连忙擦着手站起来:“林先生,苏小姐,快坐快坐!这鬼天气,淋坏了吧?”
苏以渐摇摇头,将手中的资料递给老周:“老周,这是我们初步拟定的合作方案,您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老周接过资料,眯着眼睛看了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
林疏墨则走到灶台边,看着锅里翻滚的桑叶,水汽氤氲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别的都好,“老周突然开口,“就是这价格……能不能再商量商量?今年雨水多,蚕茧产量低,成本高啊。”
苏以渐为难地皱了皱眉,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做的决定。她把目光看向一边的林疏墨。
林疏墨了然道:“你做主就好了。设计费不能少就行。”
苏以渐于是大松一口气道:“周村长,我知道今年难处多。这样吧,我们先按这个价格签合同,等巴黎时装周结束,要是销量好,我们再给您补差价,您看怎么样?”
老周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林疏墨,又看了看苏以渐,最终点点头:“行!苏小姐说话,我信得过!”
林疏墨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苏以渐一眼,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是对老周笑了笑:“那就麻烦您了,我回去把合同修改一下,明天再来签合同。”
从老周家出来,雨已经小了很多。
天边露出一抹微弱的霞光,将雨幕染成淡淡的橘粉色。两人默默地走在回民宿的路上。
“你也看到了,苏州蚕农的现状很严峻。”苏以渐突然开口道。
“尤其是那些老桑树品种。西山桑园这边,真正能稳定提供顶级生丝的原料地,”她顿了顿,“恐怕只剩不到三十亩了。”
“所以?”林疏墨侧目看她。
“所以,我们需要创造更高的品牌价值,建立无可替代的稀缺感。”苏以渐的声音莫名坚毅起来:“比如,将‘雨过天青’的染色效果,与西山这仅存老桑林的顶级丝源深度绑定,打造一个独一无二的‘西山雨霁’限量系列。原料本身的稀缺和传奇性,就是最好的品牌故事。”
林疏墨听完,竟然笑了,凌厉的眉眼都柔和起来。
但那绝不是嘲讽,满满都是欣赏的意思,他点点头道:“是,我也觉得。”
苏以渐被他笑得脸上发烫,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走到民宿门口,林疏墨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苏以渐:“刚才路过镇上,买了你以前爱吃的桂花糕。”
苏以渐愣住了,看着他手中那个印着老字号logo的油纸包,鼻尖忽然有些发酸。她记得大学时,每次去出去写生,林疏墨都会跑很远的路,给她买这家的桂花糕。那时他总是说:“渐渐,这家的桂花糕,跟你一样甜。”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疏墨将油纸包塞进她手里,转身就往楼上走,只留下一句:“早点休息。”
苏以渐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手中的桂花糕还带着温热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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