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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冰冷的手机屏幕光在凌晨三点的黑暗里,像一块切割开梦魇的薄冰。周峻文读完那封匿名邮件的最后一个字,指尖的微颤仍未平息。
邮件最后那句“确立并维护边界是自我保护的核心基石”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疲惫的心湖中激起层层涟漪,反复扩散、回响。这与他长久以来的困境——被窥探、被侵犯、被无孔不入的“爱”吞噬个人空间——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试图理解这匿名警示背后的深意。
“物理性隔绝”,这个词组冰冷、坚硬,却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诱惑力。隔绝谁?隔绝那些无处不在的镜头、尖叫、推搡?隔绝那些伪装成爱意的窒息监控?隔绝这个光怪陆离、将他吞噬殆尽的漩涡?
他靠在床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华丽的吊灯轮廓,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回那些被围堵的瞬间:闪光灯下瞳孔的刺痛、肩膀被猛然触碰时的僵硬、露台上那令人晕眩的坠落感……每一次回忆都像针扎,让他呼吸一窒。邮件里的描述精准得可怕,剥开了他强撑的伪装,直指那正在崩裂的内核。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是身体的,更是灵魂被反复撕扯后的枯竭。担忧、恐惧、愤怒、还有一丝被看透的羞耻……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然而,就在这翻江倒海的思绪中,那封邮件带来的奇异冰冷感,竟像一层薄薄的镇静剂,包裹着他高度紧绷的神经。他不知何时握着手机,眼皮沉重地合上,意识沉入了一片久违的、没有追逐与尖叫的黑暗深渊,一夜无梦。
﹉﹉﹉
然而这短暂的休息远不足以恢复元气。仅仅四小时后,周峻文就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戴上墨镜和口罩,前往机场。面对VIP通道外热情洋溢、高升呼喊的粉丝,周峻文熟练地戴上营业微笑,对着远处热情呼喊的粉丝群挥手致意,阳光勾勒出他近乎完美的侧脸弧线。
但这份从容仅仅维持到踏入贵宾厅的瞬间。
十几个身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休息区的各个角落猛地窜出,手机镜头瞬间怼到眼前,快门声密集如雨点,将他团团围住,狭窄的空间瞬间被尖叫、推挤和刺目的闪光灯充斥。
“峻文!看看我!”
“老公我爱你!”
“让开点!拍不到了!”
安保人员奋力隔开人群,周峻文紧抿着唇,低着头,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向前移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肾上腺素在飙升,肌肉僵硬,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让他想缩成一团。那种熟悉的、被围猎的窒息感再次扼住了喉咙。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通过了安检通道,那封邮件里关于“边界”的话语,在混乱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好不容易登上飞机,刚在头等舱的座椅上坐下,试图用眼罩和耳机隔绝世界,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斜后方座位上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女孩正悄悄举着手机,镜头不偏不倚地对准他。那窥视的目光,像冰冷的蛇信舔过后颈。
周峻文干脆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塞紧耳机,音乐开大,将头偏向舷窗,试图隔绝那无处不在的窥探感。然而,身体的紧绷并未放松,他知道,那镜头正贪婪地记录着他每一刻的“真实”。邮件里那句“边界”,在此刻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落地上海浦东,跟机的私生如同跗骨之蛆,一路尾随至行李转盘,甚至试图靠近他乘坐的商务车。出机场闸口时,巨大的横幅、刺目的灯牌、山呼海啸般的尖叫,瞬间将他吞没。人群像潮水般涌来,安保筑起的人墙摇摇欲坠。闪光灯连成一片白昼,无数只手伸过来试图触碰他。
周峻文瞬间感到呼吸一窒,心跳漏跳一拍,熟悉的眩晕感和想要立刻逃离的冲动汹涌而至——PTSD的幽灵再次小小地探出了头。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在安保的簇拥下艰难地挪向车,后背已沁出一层冷汗。
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车内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冷汗浸湿了他的鬓角,指尖冰凉。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努力平复着失控的心跳和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恐慌。
﹉﹉﹉
在去往酒店的路上,车窗外的流光溢彩飞速掠过,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内心的阴霾。那封邮件的内容,尤其是最后那句关于“物理隔绝”的冰冷箴言,在他脑中盘旋不去。他需要答案,也需要......帮助。但巨大的不信任感依然笼罩着他,这会不会是竞争对手设下的陷阱?邮件里推荐的医生,真的安全吗?
他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开了给好友林珩宇的微信头像。
周峻文:宇哥,在?急事。帮我查一封匿名加密的邮件。标题是《关于个人安全与心理健康的专业建议》,发件人完全隐藏,内容......有点邪门。帮我看看能不能找到来源。
林珩宇:收到,发来我看看。
周峻文:这封邮件,感觉我被人盯上了。
林珩宇:看着不像你的狂热粉丝啊,不过观察力惊人,内容真是硬核。稍等,我查查这封邮件的皮。
接下来的半小时,对周峻文而言格外漫长。他反复点开手机,又关上,目光空洞地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脑海里全是邮件里冰冷的诊断词汇和机场里窒息般的拥挤画面。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但神经末梢却依然高度敏感,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让他心头一紧。失眠的夜晚积累的困倦,与此刻高度紧张后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麻木。
手机震动将他惊醒。
林珩宇:峻文,邮件查了。这发件人有点厉害,路径被彻底粉碎,连个IP碎片都找不到,像没存在过一样。这绝对是个高手,痕迹抹得干干净净,无从查起。
周峻文:一点办法都没有?
林珩宇:以我的能力,追踪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对方是铁了心匿名的。不过,邮件里的内容,你怎么看?
周峻文:……
林珩宇:虽然查不到来源,但抛开匿名这点,里面提到的那些反应……兄弟,说实话,你最近状态确实不太对劲。机场那阵仗我隔着网线都感觉窒息。邮件里说的那个PTSD早期,我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找个靠谱的心理医生看看,不丢人,身体第一位。
周峻文:邮件里推荐了两个医生,但我不敢用,怕有诈。宇哥,你人脉广,帮我找找看?要绝对可靠、保密性顶级的,最好是那种跟圈子八竿子打不着,又能处理这种……高压创伤的专家。越快越好。
林珩宇:明白。包在我身上。你先休息,别自己吓自己,等我消息。
放下手机,周峻文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但心底的沉重感并未减轻多少。林珩宇的确认让他对那封邮件的神秘和专业有了更深的认识,也加重了他对自己状态的忧虑。
回到酒店,尽管身体疲惫到极点,他依然无法入睡。黑暗中,那些被围堵、被窥视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回,伴随着心跳的加速和身体的僵硬。他尝试数羊、听白噪音,甚至吃了一片褪黑素,但意识始终在浅层睡眠的边缘徘徊,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醒,冷汗涔涔。
邮件里描述的“过度警觉”和“安全感缺失”,在寂静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
﹉﹉﹉
三天后,在上海一处闹中取静、安保森严的高级写字楼顶层,周峻文在林珩宇亲自陪同下,走进了一家低调奢华的私人心理诊所。这里没有招牌,需要通过多重身份验证和预约才能进入。接待室安静得能听到空气净化器的微弱声响,柔和的灯光和舒缓的精油香气营造出一种与外界隔绝的安全氛围。
接待他们的是林珩宇通过层层关系找到的权威专家——陈景明医生。他年约五十,气质儒雅沉稳,眼神锐利却带着令人安心的平和,带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他说话带有港式口音,语速不快,清晰有力。他拥有丰富的创伤治疗经验,最关键的是,他与娱乐圈毫无瓜葛,且以极致的隐私保护著称。
在签署了极其严格的保密协议后,周峻文独自进入了诊疗室。房间宽敞明亮,落地窗外是开阔的城市天际线,室内布置简洁舒适,没有压迫感。
陈医生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周先生,感谢你的信任。林先生提供了一些初步的背景信息,但我想直接从你的感受开始。可以和我谈谈,最近哪些情境让你感到最困扰、最难以承受吗?任何生理或心理上的反应都可以描述。”
周峻文沉默了片刻,组织着语言。面对这位气质沉稳的专家,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丝。他选择从最近的一次刺激说起——上海机场的接机混乱。
“人群...闪光灯...很多手伸过来...”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感觉喘不上气,心脏跳得很快,像要炸开。眼前发花,有点站不稳...想立刻躲起来,或者...喊他们滚开。”他描述了那种瞬间的眩晕、窒息感和强烈的逃离冲动。
陈医生专注地听着,偶尔点头,温和地引导:“嗯,非常具体的躯体化反应。这种‘喘不上气’、‘心跳加速’、‘眩晕感’,通常发生在什么时候?是每次面对人群都会这样,还是特定情况?”
周峻文摇摇头,详细描述了被私生围堵在贵宾厅、飞机上被偷拍、以及出机场被大规模围堵时不同程度的反应,特别强调了那种被突然触碰时的僵硬和惊跳感,以及露台上那次强烈的、几乎失控的坠落感。
“像被剥光了扔在台上...没有一点自己的空间,随时会被碰到、被拍到。睡觉也睡不踏实,一点声音就醒,脑子里全是那些画面。”他坦诚了自己糟糕的睡眠状况和持续的疲惫、易怒。
陈医生认真地记录着,随后进行了一系列标准化的问卷评估,并详细询问了症状的持续时间、频率和对他工作生活的影响。他特别关注了那些闪回、回避行为、认知和情绪的负面改变以及警觉性增高的具体表现。
在初步访谈和问卷评估后,陈医生神情凝重。
“周先生,”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根据你描述的症状——反复暴露于极端压力和人身安全边界被严重侵犯的事件,以及由此引发的显著生理反应、心理反应和功能损害,这些症状持续存在并超过一个月,且排除了其他生理疾病或药物滥用等因素......”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周峻文的眼睛,语气带着专业的严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综合评估,你的情况符合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诊断标准。这并非普通的压力反应,而是你的神经系统在持续、严重的威胁下,启动了过度的生存防御模式,并陷入了失调状态。”
诊断落下的瞬间,周峻文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果然如此”的沉重感席卷而来,但奇怪的是,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扭曲的“轻松”。
长久以来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和失控感,终于被一个清晰的、专业的名称所定义。它不是“矫情”,不是“抗压能力差”,而是一种真实的、需要被正视和治疗的创伤。冰冷的诊断名称背后,反而透出了一丝被理解的微光。他攥紧的手指微微松开,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陈医生沉静的脸上,等待着接下来的“生存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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