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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府
乐拂星离开灵枢仙苑时,天色已完全暗下。
天庭的夜空与凡间不同,无星无月,只有一层淡淡的、永不止息的云霭,泛着幽微的莹光。
墨卿的文碟握在手中,是一枚玄铁令牌,刻着政令宫的徽记与一行小字:“准行冥府,核查北阴帝君历劫事宜。”
她先回了一趟历劫考核部。
偏殿里灯火未熄,案上摊开着未整理完的卷宗,白琅那半块没吃完的糕饼还搁在砚台边。
乐拂星在门口站了片刻,转身去了后殿自己的住处,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和必备丹药。
冥府隶属于天庭,但实际上直接管理者并不是天帝,而是统御万星执掌天地经纬,主宰生杀祸福的紫薇大帝主管。所以天庭神职去往冥府,总得需要证明文牒。
如此算下来,统御冥府的北阴帝君,其实算得上是紫薇大帝座下的首席弟子。
而政令宫的文碟也只是能让乐拂星进入冥府不受管制。
临行前,她又折回灵枢仙苑。
崎灵仙子正在二楼配药,见她来,指了指里间:“还没醒,不过气息稳多了。”
乐拂星走到榻边。
白狼仍蜷在那里,银白的毛发在昏黄的灯光下像覆了一层霜。
他闭着眼,呼吸平稳,全然没了之前的暴戾模样。
她伸出手,指尖在距离毛发寸许处停住,最终没有碰触,只是低声道:“我会把药带回来。”
崎灵在身后轻笑:“担心他?”
乐拂星收回手,没答话,径直离开了。
崎灵仙子等待乐拂星走远了,才拍拍白琅的脑袋:“人走了。”
白琅强撑着掀开眼皮:“不用孟婆汤也能治好,何苦让她再跑一趟?而且你知道,我不会喝的。”
崎灵照着白狼的脑门就是一巴掌:“好好歇着吧你,我就多余管你。”
下凡的通道在南天门西侧。
守门的天将查验文碟后,为她开启一道云阶。
乐拂星踏阶而下,耳边风声呼啸,凡间的景象逐渐清晰——山河如画,城池如豆,炊烟袅袅升起。
她在云层中穿行,刻意放缓了速度。
冥府入口在东岳泰山,从她现在的位置过去,御剑需半日。
时间紧迫,但她心里有计较:白琅的伤势很重,崎灵虽已用丹药稳住,但自己也不能拖上几日。
需要快去快回,只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北阴帝君,确实离奇。
想到花名册上关于那位帝君的寥寥数语,乐拂星眉头微蹙。
酆都血池的空间裂缝,帝君每日往返,紫薇大帝却只是睁只眼闭只眼。
这其中必有蹊跷。
正思量间,下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乐拂星按下云头,落在一处小镇外的土路上。
时近黄昏,几个半大孩子正围成一圈,朝角落里扔石子,嘴里嚷嚷着:“打它!妖怪!”
她走近了才看清,被围在中间的是一只小白狗。
毛色脏污,瘦骨嶙峋,后腿似乎受了伤,瑟缩在墙角,发出低低的呜咽。
乐拂星脚步一顿。
孩子们看到她,先是一愣,随即被她一身仙气与腰间长剑慑住,一哄而散。
她走到墙角,蹲下身。
小白狗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瞳孔是罕见的琥珀色。
她想起灵枢仙苑里的白琅。
鬼使神差地,乐拂星伸出手。
小白狗没有躲,任由她检查后腿的伤——只是皮外伤,但若不处理,感染了也麻烦。
她取出一枚最基础的愈创丹,捏碎撒在伤口上,又撕下一截里衣布料,简单包扎。
做完这些,她起身欲走。
小白狗却蹒跚着跟上,咬住她的衣角,轻轻拽了拽。
乐拂星低头看它。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澈见底,映着夕阳余晖,竟让她心头莫名一软。
“我要去的地方很远,也很危险。”她说。
小白狗“呜”了一声,没松口。
半晌,乐拂星轻叹:“随你吧。”
她将小白狗抱起,御剑而起,继续往东岳方向飞去。
小家伙起初有些不安,爪子紧紧抓住她的衣襟,后来习惯了,便窝在她怀里,只偶尔探头看看下方的山河。
东岳泰山。
作为阴阳交界之处,泰山山顶之上常年笼罩着一层薄雾,山间灵气与阴气交织,形成一种独特的威压。
乐拂星在山脚按下剑光,步行上山。
必经此处是东岳大帝座下,不能失了礼数。
小白狗跟在她脚边,步履轻捷,全然不见之前的狼狈。
山顶之上,云雾之中。朦胧可见一座古朴庙宇。
若是凡人见了也只当是海市蜃楼,乐拂星鞠躬行礼,过了片刻,云雾消散。
隐约可见的古朴庙宇显露出来,门楣上悬着“东岳大帝府”的匾额。
门前无人值守,乐拂星正要叩门,门却自内打开,一位身着褐色长袍、面容威严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东岳大帝。”乐拂星躬身行礼,递上文碟。
东岳大帝接过,扫了一眼,又看向她脚边的小白狗,眉头微皱了一下。
“北阴帝君那桩事,紫薇大帝已有交代。”他声音浑厚,“你持此文碟,可入冥府。但需记住,冥府有冥府的规矩,莫要擅闯禁地,莫要过问不该问的事。”
“晚辈明白。”
东岳大帝点点头,袖袍一挥。庙宇前的空地上,一道幽深的门户缓缓浮现,门内黑雾翻涌,隐约可见鬼影幢幢。
“去吧。”东岳大帝道,“回来时,仍从此门出。”
乐拂星再次行礼,抱起小白狗,一步踏入。
穿过门户的瞬间,寒意刺骨。
冥府的天空是一种永恒的昏黄,无日无月,只有不知从何处来的微光,勉强照亮脚下。
四周是荒芜的原野,枯草萋萋,远处可见连绵的黑色山影。
偶尔有鬼差押解着长长的亡魂队伍走过,锁链声叮当作响,亡魂面目模糊,神情麻木。
乐拂星循着方位,先往奈何桥去。
忘川河畔,一座简陋的茅屋前,一位白发老妪正慢悠悠地搅动着一口大锅。
锅中药汤翻滚,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气味——不香不臭,却让人闻之心神恍惚。
“孟婆。”乐拂星上前,取出一个玉瓶,“晚辈需取一盅孟婆汤,救人急用。”
孟婆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她片刻,又看向她怀里的小白狗,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了笑:“你就是新来的司劫?”
她舀了一勺汤药倒入玉瓶:“省着点用,这汤熬一锅可不容易。”
“多谢前辈。”
收好孟婆汤,乐拂星转向酆都城方向。
北阴帝君的宫殿位于酆都最深处,是一座通体玄黑的巍峨建筑,檐角挂着青铜铃铛,无风自动,发出低沉的声响。
殿前无人值守。
她步入正殿,空旷的大殿内只摆着一张黑玉长案,案后端坐着一位身着玄黑帝袍的男子,面容冷峻,眉眼间似凝着万年寒霜。
正是北阴帝君。
然而乐拂星刚取出文碟,还未开口,那“帝君”便抬手打断:“帝君不在。”
声音分外轻佻。
乐拂星定睛细看,才发现那人虽穿着帝袍,身形却更显纤细,面上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
说话时鲜红的长舌摇晃出来,诡异非常。
这便不是本尊了。
“白无常?”乐拂星行礼。
“正是。”白无常站起身,帝袍化作一袭白衫,手中多了一柄哭丧棒,“帝君在血池那边。你来得正好,跟我走一趟吧。”
他行事干脆,说完便往外走。
乐拂星只得跟上,小白狗亦步亦趋地随在她脚边。
出了酆都城,往西行约百里,空气逐渐变得黏稠,风中传来浓重的血腥气。
前方出现一片巨大的血池,池水暗红,翻滚着,不时有狰狞的面孔自池底浮现,发出无声的嘶吼。
而血池正上方,天空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长约百丈,边缘泛着不祥的紫黑色光芒。
“喏,就是这儿。”白无常停在血池边,指着那道裂缝,“帝君每日都会进去待六个时辰,也不知里头有什么好东西。”
乐拂星仰头望着裂缝,心中不安愈重。
空间裂缝本就危险,更别说开在镇压万千罪魂的血池之上。
若裂缝扩大,血池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她正欲询问详情,白无常却忽然出手,一掌拍在她背上!
乐拂星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跌去,直直坠入那道裂缝之中。
耳边最后听到的,是白无常带笑的声音:“自己进去看吧——”
天旋地转。
不是,这白无常竟然直接将她拍进这裂缝之中?
时空乱流撕扯着身体,乐拂星抱紧怀中的小白狗,竭力稳住身形。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忽然一实,刺目的白光让她下意识闭眼。
再睁眼时,她愣住了。
眼前是一条宽阔平整的灰白色道路,两侧立着高大的方形建筑,墙面光滑得能照出人影。
路上奔跑着铁皮盒子,发出嘈杂的轰鸣。
行人穿着奇装异服,女子露着胳膊小腿,男子短发短衣,所有人都用惊异的目光盯着她——一个穿着古装、抱着白狗、站在路中央的年轻女子。
乐拂星浑身僵住。
这是哪里?
怀中小白狗不安地动了动。
她回过神,立刻想要运功防护,却惊恐地发现——她发不出声音,也调动不了半分灵力。
“表姐!”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乐拂星扭头,看见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孩从人群中挤出来,穿着简单的短袖和长裤,扎着马尾,脸上带着急色。
女孩跑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怎么在这儿?快跟我走!”
不由分说,乐拂星被她拉着穿过马路,拐进一条小巷,又上了一栋楼的楼梯。
直到被推进一间屋子,门“砰”地关上,她才喘过气来。
“吓死我了,你怎么穿成这样跑街上?”女孩拍着胸口,又好奇地打量她,“你也穿越来的?”
乐拂星张口,仍发不出声,只得点头。
“我就知道!”女孩一拍手,“前几天我也捡了个穿越的,是个哑巴男人,可巧了!”她指了指客厅沙发,“喏,就是他。”
乐拂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瞳孔骤然收缩。
沙发上坐着一位年轻男子,长发,穿着墨色衣衫,面容俊美,眉眼冷峻。
——赫然是北阴帝君。
而帝君看到她,眼神只是微微一动,便恢复了古井无波。
他起身,朝女孩点了点头,又看了乐拂星一眼,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走罢。”
下一刻,他的身影凭空消失了。
女孩似乎习以为常,耸耸肩:“又到时间了,他每天晚上都会消失,早上再回来。”
她蹲下身,想摸乐拂星脚边的小白狗,“你这小狗真可爱,叫什么名字?”
小白狗龇牙,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吼。
女孩吓得缩回手:“还挺凶。”
乐拂星焦急地比划,想询问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如何回去。
女孩却误解了,一拍脑袋:“你饿了吧?我去煮面,你坐会儿!”
她转身进了厨房。
乐拂星环顾四周,这屋子不大,陈设简单却陌生,许多物件她见所未见。
墙上挂着一个黑色方板,里面竟有小人走动说话;桌上摆着几本册子,封面上画着奇怪的图案和文字。
正茫然间,沙发上一阵波动,白无常显出身形。
乐拂星一惊,下意识看向厨房。
白无常摆摆手:“放心,那小姑娘四柱纯阳,天生克阴邪,看不见我。若不是帝君给她开了灵视,她估计也看不见帝君。”
他摸摸下巴,上下打量乐拂星:“不过她应该对灵气的感应蛮强的,若是修炼,天赋根骨都算得上万里挑一。”
说罢,白无常翘起二郎腿,笑眯眯道:“怎么样,这儿有趣吧?”
乐拂星以眼神质问:这是何处?帝君呢?
“裂缝那头呗。”白无常耸肩,“这裂缝说来也奇怪,帝君每次过来都只能待六个时辰,多一刻都不行。不然咱们帝君恨不得天天泡在这儿。”他凑近些,压低声音,长长的舌头几乎要贴上乐拂星的脸,“这儿是哪儿,我也不知道。总归应该是我们帝君的劫数吧。”
“天帝既然给了你司劫的名头,这事,不是归你们司劫处管吗?”
乐拂星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
怎么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
她抬起手,掐指推算——这里是异世,灵气稀薄到近乎于无,天道规则也与她所知的截然不同。
强行推演反噬极重,但眼下顾不得了。
至少得知道这里是何处才能再作打算。
指尖光芒微闪,无数画面涌入脑海:日月轮转,沧海桑田,朝代更替,日新月异,高楼大厦、铁鸟飞天、凡人登月……时间线疯狂向前延伸,最终定格在一个令她窒息的数字上。
七千年后。
乐拂星猛地睁眼,一口鲜血喷出,溅在衣襟上。
白无常吓了一跳:“嚯,这么拼啊?”
小白狗跳到乐拂星怀中,呜咽两声,关心极了。
乐拂星抓住他的衣袖,眼神凌厉:带我们回去!立刻!
“急什么啊,也算难得的公差时间出油,还急哄哄的。”白无常话未说完,对上她的目光,顿了顿,收起玩笑神色,“行吧行吧。”
他伸手抓住乐拂星的手臂,另一只手拎起小白狗。
空间再次扭曲,熟悉的失重感袭来。
在彻底离开前,乐拂星回头看了一眼——厨房里,女孩正哼着歌煮面,热气氤氲了她的侧脸。
平凡,温暖,与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格格不入。
冥府,血池畔。
北阴帝君负手立于裂缝前,玄黑帝袍在阴风中微微摆动。
黑无常陪侍一侧,见自己的好搭档从裂缝中钻出来,本来就黢黑的脸恍然间更黑了。
白无常带着乐拂星落地,她踉跄一步才站稳,怀中小白狗跳下,警惕地守在脚边。
帝君转过身,目光落在她嘴角未干的血迹上,眼神微沉。
乐拂星擦去血迹,躬身行礼:“帝君。”
“看到了?”北阴帝君声音冷淡。
“是。”乐拂星直起身,直视他,“时空裂缝连通七千年后凡间,灵气枯竭,天道有异。帝君每日往返,可曾想过后果?”
北阴帝君不语。
“随意更改时间规则,扰乱因果轮回,此为大忌。”乐拂星一字一句道,“帝君当真不怕,七千年后,再也见不到她吗?”
话音落下,大殿内死寂。
白无常悄悄往后挪了半步。
这个小姑娘呦,敢这么和他们家帝君说话,就不怕帝君跟你并未飞升的七大姑八大姨过不去吗?
如此想着,白无常暗中掐指推算,让他看看这个小家伙还有什么亲朋好友,留存世间?
片刻后,白无常神色一僵,端正了态度。
北阴帝君却再听到乐拂星的话后,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恐怖,无形的威压如泰山压顶。
乐拂星闷哼一声,单膝跪地,脊背却仍挺得笔直。
她脚边的小白狗毛发倒竖,喉咙里发出低吼,身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
威压忽地消失了。
小白狗叫了两声,金光隐去。
北阴帝君看着它,又看向乐拂星。
良久,长叹一声。
“明日,随我去紫薇大帝处,请昆仑镜。”
乐拂星抬头:“帝君修为深厚,若要修补裂缝,未必需要昆仑镜。”
北阴帝君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未来可以改变,但最好不要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这话说得晦涩,乐拂星却听懂了。
她不再多言,行礼告退。
出了大殿,白无常跟上来,嬉皮笑脸道:“帝君难得这么好说话,你运气不错。”
“借无常大人吉言了” 乐拂星拿出玉简,“不过,帝君事了,无常大人,你可是欠了三世情债还未还。”
跟着白无常一同出来的黑无常终于还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乐拂星拜别两位无常。
北阴帝君的劫难已有眉目,孟婆汤也已到手,该回去了。
至于白无常的三世情债,其实已经记录的很清楚了,等有时间再细聊不迟。
怀里的小白狗蹭了蹭她的手。
她低头,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恍惚间竟觉得,那眼神里似乎藏着一丝笑意?
她摇摇头,压下这荒谬的念头,驾云而起,往天庭方向飞去。
身后,冥府的昏黄天空下,那道横亘在血池上的裂缝,依然无声地张开着,像一只窥伺阴阳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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