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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豹(二)
21.我和薛蘅在去卓木拉日的路上也是好几次差点丢点性命,嗐,不说不说,没什么好说的。
四皇子弑父篡位之后那几年比往年都要难熬,你翻开史书,上面写那几年“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坊间更有易子而食者”、“另有菜人,以妇孺为佳,半贯可得乳肉”。那些年苦得好像这里从来如此,哪里看得见半分繁华的影子?
薛蘅教了我许多东西,春天的时候他教我吹柳笛,站在树下长风一吹,我就觉得这就是我的卓木拉日,只有他和我,只要他和我。
到了夏日,河水冰凉凉的,我们把脚泡在河里消暑,踢着水捞着鱼,他坐在岸边拨弄着手边的草叶跟我说:“河蚬,我给你吹支曲子听。”
晚上我们就睡在破庙、岸边、树下,走到哪里就睡在哪里,抬头看漫天都是星子,青绿色的萤火一休一休地闪着。他指着天上的两颗星子念诗:“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雪一下,日子就难熬了起来。我们会混在难民堆里取暖,跟着乞丐上街乞食,挤在危房里看火苗蹿得老高。
有一年冬至,他送了我一根簪子,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根簪子,样式小巧遍体雪白,錾着朴素的纹路,我又惊又喜,从他手里拿过来伸手就往头上戴。
“是不是很好看?”那时候的我还天真地以为一件漂亮首饰就可以让人变好看,“我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东西,太喜欢了,薛蘅,我太喜欢了!”
薛蘅柔柔地笑:“河蚬,及笄快乐。”
22.这样的日子我们过了五年,从我的十三岁到我的十八岁。
为什么不说我的十九岁?因为十九岁那年我们翻过了一片山丘,在山丘背后有一个小村庄,村庄里有雪山,有溪水,有密林,与世隔绝不知魏晋。
哦,那里不是卓木拉日,并不是有雪山和密林的地方就是卓木拉日,这里没有名字,仅仅是一片富饶的乐土,百姓安居乐业,林间兽豹相逐,人人都能靠自己的双手吃饱穿暖。
我偷偷和薛蘅说:“我要把这里当成你跟我说的卓木拉日,这里就是我们要找的卓木拉日,不管它是不是,我都这么决定好了。”
当时薛蘅正在修屋顶,听见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回头拿过我手里的木头,说:“那你决定好今晚吃什么了吗?”
“我要吃香喷喷的大米饭!”
薛蘅收拾好东西,语气轻快地问我:“那你买米了吗?”
我大叫一声不好,脚底抹油迅速开溜。
于是我们到卓木拉日的第一晚只好喝粥,火光映在我们身上照得一切红彤彤的,我看见薛蘅脸颊上散发着一层极为柔和的光芒。薛蘅觉察到我的目光,问我在看什么。
我说了两个字:“神明。”
23.我们逐渐适应了在卓木拉日的生活,薛蘅跟着男人们学习打猎的技巧,我跟着女人们学习耕织。
林间真的有豹子,但还好河里没有蚬子,否则我一定会立刻离开那里。我绝不允许我重复我爹妈的命运,因此村里人问起我们的关系时我总是很紧张,磕磕绊绊只能答出一个令人失望至极的兄妹。
在卓木拉日的第一个冬日来临之际薛蘅突然抱回一只小豹子,那豹子还很小,巴掌大,眼睛上的蓝膜都还未曾褪尽。
薛蘅笑吟吟地看着我,声音又清又亮:“河蚬,我记得你说过你曾经有过一只豹子,你看你现在又有了一只豹子,在卓木拉日你可以尽情驯服一只豹子。”
我们在炭火前紧紧挨在一起,我抱着豹子,豹子拨弄着他的发尾,他往火堆里添柴,把火烧得很旺很旺,火焰深处倒映着我们言笑宴宴的模样。
“薛蘅,我们这算不算在林间窥见了一只豹?”
薛蘅没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另外问了我一句:“想好叫它什么了吗?”
我把豹子举起来,它懵懂地看着我,我眼神坚定一字一句道:“一只鸡。它叫一——只——鸡。”
这次我和薛蘅一起大笑起来,笑到流泪,笑到打滚,笑到这辈子都不愿意停下来。
24.我、薛蘅和一只鸡,在卓木拉日是这世上最幸福最美满的人。
25.这当然不是结局,如果我们真的在卓木拉日终老我也就不会在这里跟你讲述这个故事。让我想想这是多久以前的故事,你要知道我已经不年轻了。
26.四皇子执政第三年,民心尽失,民怒涛天。三月黄河决堤,灾民数以万计,不得治。灾民逸散入城,瘟疫四起,亡者甚矣。不及五月,民间有人揭竿而起,天下云集响应。
一旦开始打仗,普天之下就没有能幸免于难的好地方。我们在卓木拉日的好日子到头了。
27.开春后我的一只鸡刚开始抽条,整天跟着薛蘅漫山遍野地跑。只要带它出门,就必会满载而归。在卓木拉日的谁看见我们不称一句艳羡?
那时候天南海北,即使相隔再远,只要我一声呼唤,他们就会回来。而我只要抬头,就能看见他们在群山之巅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永远没办法忘记那两年,在卓木拉日的那两年有太多值得记住的日子了,有太多应该被怀念的小事了,在那两年里我的生命比任何时候都要充盈,充盈到我仿佛只活了两年,仿佛我只是为了那两年而活。
你让我怎么忘?忘记这些我就从没活过了。
28.卓木拉日是被一把火烧了的。
29.因为一只鸡,我和薛蘅勉强捡回了一条命。
薛蘅当晚发了一场高热,身体烫得吓人,整个人半梦半醒间一直在重复呓语:“卓木拉日、卓木,拉日……”
我慌得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听闻长安暴乱的那天,手抖得不成样,眼泪啪嗒啪嗒一刻不停地往下掉,有几颗掉在薛蘅脸上,又很快被他的体温蒸发了。
我抱着他,怕得声音都碎了,一边给他擦着身子,一边念着、安慰着:“薛蘅,薛蘅,你不要、不要吓我,卓木拉日没了我们就再去找它,只要一直找下去我们就一定还能回去……我们能回去的,薛蘅……”
好傻。我怎么会那么傻?就算这世上还有另一个卓木拉日,那也不是属于我们的卓木拉日,这里只有一个卓木拉日,只有一个我们再也回不去的卓木拉日。
30.长安不见使人愁。
31.我们又开始流浪了,最开始有一只鸡陪着我们,它抓了鱼猎了兔总是记得第一时间拿给我们,日子也不算太差,只是薛蘅病的越来越重。
到了第三个月,一只鸡不见了。
人吃不饱,会死。
兽吃不饱,会逃。
我也不是没见过一只鸡饿得两眼发绿的样子,好几次我夜里惊醒,睁眼那一刹那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只鸡那张贪婪的饿脸,在黑暗中它那双绿色的豹眼如此骇人,我甚至闻到了它涎水的味道。
它粗热的气息就扑在我脸上,我知道它肯定饿得不行了,可是即使是这样它也没舍得动我们,只是用力舔了舔我的脸之后转身离开。
我只能怀着无比恐惧的心情重新睡下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流了泪,哭得枕巾湿了一片。
32.我最后一次见到一只鸡是在林间,我赤着脚在地里找吃的,它就躲在林子后面看我。
等我好不容易转身看见它的时候它立刻朝密林深处逃了,我大叫着它的名字跑着去追它,它漂亮的皮毛就在林间一闪而过。
我拼命追啊追,突然就委屈到不能自已,某个地方痛苦到破裂,胃里翻滚着绊倒了我,我跌倒在地上嚎啕大哭,一只鸡远远地听见哭声终于停下脚步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
也只有那一眼,之后它不再有丝毫留恋地转身离去。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它。
我又一次失去了我的一只鸡。
回去之后我对薛蘅说:“我们从来没有在林间窥见过一只豹子对不对?”
33.乱战第三年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人,我带着失魂落魄的薛蘅混迹在流民里每日争食那清可鉴人的米粥——每个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麻木不堪,只有在分发米粥的时候才会有一瞬间的生气。
我也不是没想过抛下薛蘅独自逃命,可是始终做不到。我带他回过我曾经生活过的小山村,可那里已经没人了,寡妇家的鸡圈空荡荡的,也不知道后来有没有添过新的鸡。
走的时候在村口碰到给我取名“河蚬”的那个瞎子,问起村里人,他嘿嘿笑了两声,举起面前的破碗不停地说:“赏口饭吃吧,姑娘赏我口饭吃吧……”
一句话轱辘来轱辘去,好像他这辈子只会说这一句话。想到这里我终于崩溃大哭,抓着他的手臂嚎啕起来:“我是河蚬我是河蚬啊!你们怎么都不记得我了,我是河蚬,养豹子的那个河蚬啊、我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瞎子没有认出我来,只一刻不停地敲碗,喋喋不休地说着“赏口饭吃”。我连生我养我的地方都找不回了,假使薛蘅都不在了我又该去哪里,我万万不能再没有薛蘅了。没了他,我也活不成了!
34.后来有一天来了个老太监,富态臃肿,一张肥脸上连眼睛都找不出来,他往人群中间一站,身边立刻被隔开了一个圈,日光射下来他身上的衣服都清亮亮的发着光。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又尖又利,好似某种锋利的凶器,往身上一划就是无比汹涌的血流:“你们有谁,会打仗啊?”
35.我垂头丧气地坐在流民间,听见这句话时蓦然抬头。
那老太监背着手,在那一圈空白里来回踱步,“今天下秦王独揽大权,知不知道什么意思?不知道,那我给你们解释解释,意思就是他以后是要当皇上的人!九五至尊,万人之上!”
我扶着墙缓缓站直了身子。
老太监继续说:“只是如今王爷手里兵力亏损严重,所以这才遣了我来问问你们有没有愿意追随王爷的?我可说了,现在跟了王爷那可是稳赚不赔的大买卖,要放以前,呵!哪轮得到你们。”
话音刚落,人群顿时窃窃私语起来。我猛地往前面一挤,从人群里冒出半颗头来,高高地举起手,急急问道:“帮他打仗,那我是不是就能吃饱了?”
那太监听完这话顿时笑得满脸褶子,直言:“你个没出息的,跟了秦王哪里还有吃不饱的意思?等以后王爷一统九州,到时候随便封你个爵位,你哪怕是死也得是撑死的,哈哈!”
我瞬间就不再犹豫了,立刻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往他面前一站,一字一顿宛如发誓:“那我去!我跟他打仗!只要让我能吃饱,我什么都能做!”
36.薛蘅知道我投了秦王的军,气得脸色惨白,那双原本会朝我柔柔笑着的眼睛都扭曲了。我晓得他要怨我了。
“你就那么缺那两口饭吃吗?!”
我从他这句质问里听出几分喋血的意味,彼时我正坐在地上慢慢撕着馒头上那层白皮,我舔舔干渴到开裂的嘴唇,把白皮送到薛蘅嘴边,而他却反手将我的手打开,白皮掉到地上。
我沉默地看看他,他两颊消瘦凹陷下去,又低头看向地上那块白皮,上面沾满了泥。我想也没想就把它捡了起来,塞进嘴里,细细咀嚼了半天才不舍地咽了下去。
军中每日分发两个大白馒头,另配一碟小咸菜。
我们已经快一年没吃过这种像样的东西了。
“薛蘅,我想活下去。”开口的瞬间泣不成声,声音在泪水里泡得咸涩,“所以我缺这两口饭,我太缺了,我吃不饱我就会死的。”
我把馒头死命往嘴里塞,大口大口啃咬起来,吃相难看得要命,“我就是想吃饱,我就是不想和我娘一样被饿死,你不是我你哪里晓得我有多怕?我就是贱得闹饥荒了,谁能给我口饭吃我就给谁当牛做马,我就是贱我就是不想挨饿,我饿怕了,我真的知道怕了,很怕很怕,特别怕……”
说到最后我眼里不住地滚下泪来,一颗一颗砸在地上,啪地开了花。
那大白馒头真好吃,比肉都香,我大口大口往喉咙里塞,一直到被塞得嚼不动了都不肯停,一直到被顶着嗓子眼犯恶心了都没舍得呕一声。
薛蘅偏过头去,用手抱住脸咬着牙也哭,用很低很低的嗓音小小地咆哮起来。他的声音是那样低沉压抑,落到我的耳朵里就好像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终于被用力折断了,有一些曾让我们坚信不疑的信仰骤然崩溃。
我们两个就在流民堆里闷闷地、小小声地哭着吼着,此起彼伏,再没说过一句话。
那个时候我二十四岁,他二十八岁,从遇见他之后到现在近十年,横跨了我将近一半的人生。
37.我参军之后日子好多了,薛蘅却不再和我说话。我又开始梦见雪山梦见林间,可这次当我再向薛蘅倾诉时他一句话也不肯回应我,我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38.随军第二年我们打进了长安,十二年前我们没到的长安在十二年后终于展现在我们面前,那时候黑脸狗跟我说长安里的土都能结馒头,个顶个的比头还大,现在我拿着长矛走进这里,这里遍地在流血。
瘦骨嶙峋的女人抱着她的孩子躲在废墟后面,觑着我们时眼里迸发出强烈的恨,男人们的残肢遍野,一个个仰躺着吐出如呓语般的杀、杀、杀。
我面无表情的随着军队向前走,突然踢到了什么东西,木呆呆低头望去,却看见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倒在路边。
我只能看见她的半张脸,在那上面有一只黑漆漆毫无光彩的眼,两颊消瘦,身形干瘪,宛如一张轻飘飘的人皮包着一把干柴,风一吹就现了原形。
她的嘴边沾着泥,嗫嚅着念着两个字。只消一眼我就知道她在说些什么,那两个字充斥着我这一生,一个字是“饿”,另一个是“饭”。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我,倒在路边哀哀呼救的我,为了活下去啃树皮吃泥巴的我,饿得两眼发绿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到处觅食的我,想吃饱想好好活着想靠自己吃饱穿暖的我,幼稚的我,天真的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我……
我挪开视线,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不要再去看,如往常那样我抬起了脚,然后从她背上踏了过去。
在我的脚下,她的脊背与肋骨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好在她已经死了,好在我还活着。
39.长安不见使人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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