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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阿尔杰农·格林伍德离开后,那声清晰的落锁声像一道无形的闸门,将狭小房间里汹涌的情绪暂时隔绝开来。埃莉诺维持着跌坐在床沿的姿势,仿佛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石膏像。窗外曼彻斯特的雨声淅淅沥沥,单调而冰冷,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她混乱不堪的心房。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种混合着雨水、旧书和一种独特冷冽气息(不再是机油味)的味道,以及他那番如同滚烫熔岩般炽热、几乎将她理智焚毁的告白。
愤怒的余烬在胸腔里明明灭灭。骗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精心编织谎言的骗子!从火车上的“偶遇”开始,到“鸢尾花旅店”的“巧合”,再到教授家那场荒诞的“假扮夫妻”……他像一个技艺高超的提线木偶师,而她,就是那个在舞台上出尽洋相、供他取乐的木偶!想到自己曾那样依赖“本”,信任“本”,甚至…在他面前流露出脆弱和无助,巨大的羞耻感就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然而,另一种更陌生、更具颠覆性的情绪,正如同藤蔓般从羞耻和愤怒的裂缝里顽强地钻出来,缠绕着她的思绪。他看到了什么?他说他看到了费尔法克斯庄园高墙内无法禁锢的灵魂?看到了她在绝境中挺直的脊梁?看到了她对奥利弗的耐心?看到了她指尖拂过书页时的虔诚?
这些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她回想起火车上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明亮的、带着爽朗笑意的浅褐色眼睛;回想起他有力而沉稳的手臂,在拥挤和危险中为她开辟出安全的空间;回想起在教授家,他默默搬动沉重书箱时宽阔可靠的背影;回想起那杯在她最沮丧时递来的、温热的甜茶……那些属于“本”的瞬间,真实而温暖,带着一种无法伪装的、朴素的善意和力量。难道…那些不是演技?难道那个穿着工装、笑容干净、会笨拙地逗弄奥利弗的“本”,是阿尔杰农·格林伍德的一部分?一个被她父亲冰冷契约所掩盖的、真实存在的人?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一直以为逃离的是一个面目可憎的、只懂得金钱交易的商人。可现在,这个“商人”却告诉她,他欣赏她的逃离,他被她所吸引,甚至…愿意为她作废那桩冰冷的婚约?这太荒谬了!太不真实了!像一出拙劣的浪漫小说!
混乱的思绪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羽毛,在脑海中无序地翻飞、碰撞。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远离这个搅乱她整个世界的男人!
埃莉诺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虚弱的决绝。目光在狭小的房间里扫视,最终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阿尔杰农·格林伍德就在门外吗?还是在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像幽灵一样注视着她?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她不能再待在这里!这个房间,这个“鸢尾花旅店”,甚至整个曼彻斯特,都仿佛笼罩在他无形的视线之下,让她窒息。
她必须离开!立刻!去哪里?不知道!只要离开这里!
她冲到那个粗糙的箱子旁,手指因为急切和残留的颤抖而显得笨拙。她胡乱地掀开箱盖,准备将里面那几件可怜的衣物塞进去——
箱盖掀开的瞬间,她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箱子里,她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朴素的粗布衣裙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丝绒首饰盒。盒子本身小巧精致,丝绒的质感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与她那个粗糙的箱子格格不入。
心脏在胸腔里漏跳了一拍,随即更加狂乱地跳动起来。这不是她的东西!绝不可能是!是谁?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答案呼之欲出,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阿尔杰农·格林伍德!只有他!他什么时候……是在刚才?在她蜷缩在地板上崩溃的时候?还是更早?在她冲回房间之前?
一股混杂着愤怒、恐惧和被侵犯感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她。他不仅欺骗她,戏弄她,甚至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翻动了她的私人物品!这简直……简直不可原谅!
她颤抖着手,带着一种近乎厌恶的抗拒,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那个深蓝色丝绒盒盖。
盒子里衬着柔软的白色丝绸。丝绸上,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枚胸针。一枚小小的、用纯净的银托镶嵌着一颗莹润、散发着柔和珠光的珍珠胸针。款式简单雅致,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珍珠的光泽却异常温润动人。埃莉诺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这……这是她的胸针!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件值钱的小首饰!是她当初为了凑够逃亡的路费,在庄园附近的小镇上,忍着巨大的心痛,卖给那个眼神精明、不断压价的古董店老板的那一枚!它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出现在阿尔杰农·格林伍德手里?又怎么会…回到她的箱子里?
右边,是一枚硬币。不是普通的便士或先令,而是一枚沉甸甸的、边缘磨损、带着岁月痕迹的古老金币。金币的正面,是一个模糊的、戴着头盔的武士侧面浮雕,背面则刻着繁复的藤蔓花纹。它看起来价值不菲,但更重要的,是它此刻所代表的意义——阿尔杰农·格林伍德曾经在火车上,替她拾起过滚落在地的几枚硬币。其中一枚,似乎就是这种古金币!当时她慌乱地抓回,并未细看。难道……难道他当时就……
埃莉诺的指尖冰冷,几乎握不住那个小小的首饰盒。珍珠胸针的回归,像一个无声的宣告——他不仅知道她变卖了母亲的首饰,他甚至有能力将它寻回!这背后所代表的掌控力和……关注度,让她感到毛骨悚然。而那枚古金币……是提醒她,从最初的“偶遇”开始,他就已经在她身边了吗?还是……一种更隐晦的、关于“拾起”和“归还”的暗示?
在丝绒盒盖的内侧,用清晰有力的笔迹写着一行字,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刚写就:
埃莉诺,
物归原主,聊表寸心。
婚约已废,你父处亦已妥善解决,不必再忧。若你仍愿信任这世界一丝微光,格林伍德纺织厂的大门为你敞开——不是以费尔法克斯小姐的身份,而是以埃莉诺·费尔法克斯本人的学识与能力。
地址:运河街17号。经理哈蒙德先生恭侯。去留由你,绝无强迫。唯愿你前路有光。阿尔杰农·格林伍德字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伪的道歉,只有最简洁的告知和最直接的安排。婚约作废。父亲那边解决。珍珠胸针物归原主(甚至包括那枚意义不明的古金币)。以及……一份工作邀请。在格林伍德纺织厂?不是以费尔法克斯小姐的身份,而是以埃莉诺·费尔法克斯本人的学识与能力?
埃莉诺死死盯着那几行字,每一个单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眼睛,也灼烧着她的理智。愤怒再次升腾——他凭什么替她决定?凭什么安排她的去处?他以为归还了胸针,解决了麻烦,再抛出一个“工作”的诱饵,就能抹平所有的欺骗和伤害?就能让她感恩戴德地走进他格林伍德的王国?
荒谬!可笑!
她几乎要将那个丝绒盒子连同里面的东西狠狠摔在地上!
然而……指尖触碰到那枚温润的珍珠胸针,属于母亲的、最后的念想。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湿润。这枚胸针,承载着她逃离的决心和对母亲的思念。如今,它回来了。以一种她痛恨的方式,但终究……回来了。
还有那行字:“唯愿你前路有光。” 那语气,像极了“本”在国王岔口车站分别时,爽朗地对她说的那句“祝你好运”。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
阿尔杰农·格林伍德,这个由谎言和真实交织而成的复杂存在,像一团巨大的、无法解开的乱麻,死死地缠绕着她。恨他?是的!恨他的欺骗,恨他的操控,恨他让她像个傻瓜!可……她恨那个在火车上帮助她的“本”吗?恨那个在教授家默默支持她的“本”吗?恨那个在她最绝望时递来一杯热茶的“本”吗?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去留由你,绝无强迫。” 信上是这么写的。
走?立刻离开曼彻斯特?带着这枚失而复得的胸针,带着口袋里仅剩的几枚硬币,再次投入未知的茫茫人海?像一只惊弓之鸟,永远活在可能被找到的恐惧中?她能去哪里?又能做什么?现实像冰冷的铁壁,横亘在眼前。
留下?接受他“安排”的工作?走进格林伍德纺织厂的大门?以埃莉诺·费尔法克斯的身份,而不是那个需要扮演的“玛蒂尔达·布朗”或“蒂莉”?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将主动踏入他的领地,在他的注视下生活?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笼?一种更体面、更温和的囚笼?
“不是以费尔法克斯小姐的身份,而是以埃莉诺·费尔法克斯本人的学识与能力。”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在她混乱的思绪中闪过。他……承认她的能力?不是作为一个联姻的符号,而是作为一个……有用的人?
艾略特教授家的书,奥利弗磕磕绊绊认出的字母……这些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她并非一无是处。她识字,会算数,懂法语。她渴望一份体面的、能养活自己的工作,渴望证明自己的价值,而不是作为谁的附属品。
格林伍德纺织厂……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哈蒙德先生……又是谁?一个监视者?还是……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灰暗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吝啬地透出一缕微弱却真实的、金黄色的阳光,斜斜地投射在冰冷潮湿的窗台上,照亮了一小块斑驳的水渍。
埃莉诺的目光,从手中那个承载着巨大情感冲击的丝绒盒子,缓缓移向窗外那缕微光。愤怒、羞耻、混乱依旧在胸腔里翻腾,但一种更深沉的、关乎生存和未来的思考,正如同那缕艰难穿透云层的阳光,顽强地占据了上风。
她紧紧攥着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珍珠温润的触感透过丝绒传递到指尖。她需要答案。需要亲自去看看。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阿尔杰农·格林伍德话语里的真实分量,去确认他所谓的“大门敞开”,究竟是新的陷阱,还是……一个真正属于埃莉诺·费尔法克斯的、未知的可能?
她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曼彻斯特雨后潮湿冰冷的空气。那口气息刺得肺叶生疼,却也让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轻轻合上了丝绒盒盖,将那枚珍珠胸针和那枚神秘的古金币,连同阿尔杰农·格林伍德那封言简意赅却重逾千钧的信,一起放回了箱子里。她没有立刻收拾行李,也没有做出最终的决定。
她只是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蒙尘的、冰冷的小窗。雨后清冽的空气带着浓重的煤烟味涌入,也带来了更多微弱的阳光。她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后依旧灰暗、却隐约透出一点生机的曼彻斯特街景,目光复杂而坚定。
运河街17号。格林伍德纺织厂。哈蒙德先生。
她要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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