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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光
☆一
"你怎么就只会护着她?!"
父亲的吼声像生锈的铁钉,狠狠楔进耳膜。侁屿踉跄着后退,却撞到了母亲脆弱的身板 —— 母亲一声不吭,却被某只发疯的野兽狠狠甩了一巴掌,侁屿惊异的回头看去,他印象里母亲含笑的脸被分割成无数碎片。
"求你了…… 这是妈唯一的念想……"
谈婧的哭声混着黄梅天的潮气,在鼻腔里凝成酸块。他想安慰母亲,指尖却触到黏腻的液体,低头看见满手猩红……
"咚 ——"
周遭的无数声音模糊却真切,侁屿耳中恰似灌了水一般,难以忍受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动了动身子——却只听水性笔砸在瓷砖上的脆响撕裂梦境。侁屿猛地抬头,额角撞上课桌边缘,钝痛让他眼前发黑。吊扇在头顶发出喑哑的嗡鸣,叶片上凝着的灰尘随气流簌簌落下,混着粉笔灰在光柱里浮沉。他盯着答题卡上密密麻麻的钢笔字,社会学论述题的末尾还沾着块汗渍,像朵洇开的墨梅。
他条件反射似的捻了捻手指,意识到只是汗之后骤得攥紧汗湿的手心,把头埋在臂旁处狠狠嗅了一把…某人身上的薄荷味。
他脑子里想着“我在干嘛。”既趴在桌上盯着那道“如何看待仇富”的题出了神,监考老师的高跟鞋声在走廊回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想着“考完这门可以放三天”数着秒针等铃响。
....
黄梅天所落下的雨夹着人群把他推出考场。交卷铃响的刹那,雨势骤然变大。黄梅天的雨像浸了醋的棉线,缠在皮肤上又冷又粘。人群如蚁群般涌出考场,侁屿被推搡着往前,雨伞的骨架在头顶碰撞出杂乱的响。
"你准备选啥专业啊?" 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回首却未见人,只得低下头来看,却赫然一匹张明衍。
他捏捏外套口袋里那枚硬币,思索半天开了口。
"随便吧?"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雨里,像片被打湿的落叶。
“我想选…”侁屿只是跟着张明衍走出校门,完全不顾及他说了什么,也难为老张说了一路,但这些声音都像隔着层毛玻璃,模糊得让人心慌。
“你知道洗宇家住哪不。”侁屿拍了下张明衍的背。
“我为什么要知道?!”张明衍回首,张明衍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送死吗?!”
侁屿蹙蹙眉,后面的话被雷声碾得粉碎,听得不真不切。侁屿抢过他的伞,伞骨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便顺带把张明衍顺回了家。
他把包一扔直直摔坐在沙发上,丢了俩心智差不多的人一块打打闹闹。
既呼出一口从考场吸入的浊气,伸手进裤兜里翻出个手机,按了下开机键发现没电了,便接上电源,把手机丢到一旁,他削着苹果,刀锋划过果皮的声音格外刺耳,果肉上很快渗出褐色的锈斑。屏幕亮起时,"特别关注" 的提示像颗红痣,本想直接在锁屏界面看消息,却只看着那条躺着的条未读短信:"您收到一条短信"。
无奈只能解锁手机点开软件。
大抵是梅雨季吧,消息过了好久才刷新上。
侁屿点开置顶那个对站框。
仅仅只显示一个字:
“伞。”
侁屿有些不耐烦的皱了皱眉、想着大概是没刷新出新的消息,拇指向着屏幕划了两下,却失手“拍了拍”对方。
他犹豫了一会儿,想着要不要撤回,却发现对方,并没有没置什么新奇的“拍一拍”语录——“你拍了拍生安”挟着一片死寂,将侁屿钉在了原地。
这个置顶,是侁屿莫名奇妙加上的——不说置顶太空,只说“手自己动了,不关我的事。”
他烦燥得抓了抓头发,几次刷新界面却依旧看见那个置顶死死的钉在那。及想取消置顶,却徘徊不定,想取消置顶的手指悬在半空,最终却狠狠按了关机键。手机黑屏的刹那,他在倒影里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眶,像只被雨淋湿的困兽。
他活动活动手腕后站起来,也不见外的招呼张明衍给他老妹做饭,自己则跟谈婧打探侁宗千的消息。
侁宗千,外表文雅宽厚,却不干人事。或许他也做过一个好父亲,却也是侁屿记忆模糊之时了。如今,使疯犬谬人来形容他也毫不为过。近来大抵是又和江湖上哪派兄弟厮混去了,却总不着家。也使侁屿享了一方清静。
“这样也好。”侁屿捏捏眉心,试图拉开卧室的门,却记起门被锁死了,便拿了谈婧的发卡携开了门。
卧室的门锁被发卡撬得吱呀作响。,风卷着雨丝灌进来,吹得窗帘猎猎作响。靠窗的地板上积着滩污水,水面漂浮着几片腐烂的梧桐叶,还有一地蜷缩的知了尸体。
窗大开着,又加着连下了几天雨,靠窗那片已经湿得差不多了。他刚想去关窗去发现脚下踢到了什么。赫然是学校发的书包。
上面挂着…
爱马仕挂件。
他扯扯嘴角,把包扔到床上,再去处理窗边的狼籍。
风吹进来了不少东西…看到一地知了尸体,侁屿嫌恶的皱了皱眉,它们大多保持着展翅的姿态,褐色的躯壳上凝着白霉,翅膀边缘蜷曲如烧焦的纸片。侁屿捏着扫帚的手有些发抖,霉味混合着尸臭钻进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涌。扫帚划过地板的声音尖利刺耳,知了尸体在簸箕里碰撞出细碎的响
"老张。"
“嗯?”
他端着簸箕走进厨房,谈婧正在给张明衍系围裙,粉色的蝴蝶结歪在一边。张明衍转身时,锅铲撞在灶台边缘,发出刺耳的响。只见身后那人事不干的兄弟把簸箕往前一送,死知了在里面晃了晃,还眨巴眨巴眼睛美其名曰:"高蛋白,补脑子。"
张明游白眼都懒得翻,却很想知道这种顶着一副无害俊冷美男脸的家伙是怎么做出这种鬼事的。但他只知道,物理驱鬼虽很少能行,但有效:于是抄起锅铲就往侁屿脑袋上敲。
窗外的蝉鸣突然密集起来,像无数被剥了壳的灵魂在雨中嘶喊,而他站在这片潮湿的困局里,看雨水将地板上的血斑慢慢洇开,如同从未愈合的旧伤,在梅雨季的霉变里反复溃烂。
……
却又是一顿敷衍的晚餐,餐毕张明衍约定好次日见面就收拾走收拾走人了,留下侁屿自己坐在桌沿,半晌,他慢吞吞起身去洗碗。
……
浴室的水汽还在瓷砖上凝着水珠,侁屿裹着毛巾推开卧室门时,脚踝擦过地板上未干的水迹,凉得打了个寒颤。床头灯的光被雾气洇成暖黄,映着他后颈未擦干的水珠,顺着脊椎滚进睡衣领口 —— 那里前几日因为某人留下的豁口,此刻在热气里泛着淡淡的痒。
他倒在床上时,枕头套上的洗衣液味混着若有似无的薄荷香。这味道来得蹊跷,像某个暴雨天因意外而塞进他怀里的某个人。坠地时彭的一声,雨气混着冷凄漫进鼻腔。
也是那晚在老李家,慌乱中某人的指甲若有若无的抚过他豁口边的皮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热。
“才刚认识……” 侁屿踢开被子,脚踝撞到床上的书包,拉链头撞在一起响了声。
他烦躁的把书包放在床边,骤的,手机在枕边震动。
他鬼使神差的点开微信,迎接他的只是张明衍分享的直播间。
侁屿“啧”了声——这家伙又在看游戏直播。
指尖划过手机屏幕,停在置顶上。下午那个 “你拍了拍生安” 的提示还悬在对话框里,像个未完成的句子。
“真是疯了……” 侁屿把手机扔到床尾,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寂静里轰鸣。浴室的排气扇还在嗡嗡作响,抽走最后一丝水汽。
窗外的蝉鸣突然密集起来,像无数细针穿过纱窗。侁屿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却嗅到更清晰的薄荷香:“妈的,偏偏来这种幻觉……”
他想起生物课学过的巴甫洛夫实验,可此刻心跳加速的反应,完全不符合任何逻辑公式。或许只是梅雨季节的水汽钻进了脑子,让他把偶然的相遇误认成某种必然,就像地板上的水迹,明知会蒸发,却忍不住盯着它漫延的轨迹。
这算什么呢?像解一道没有已知条件的数学题,明明才刚读题,心却已在答案处画了个模糊的圈。
右手不知何时蜷成了拳,拇指反复摩挲着掌心的薄茧,窗帘缝隙里的月光忽然变亮,照亮了倒扣的手机 —— 屏幕在休眠前最后一次闪烁,锁屏界面的时间数字映在他瞳孔里。
……
枕头的凹痕渐渐深了,他侧过身时,脚踝不小心蹭到床尾的被子,而他浑然不觉,只是眉头微蹙,唇角却极轻地扬了一下。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唯有空调滴水声规律地敲着防盗网,他的睫毛颤了颤,呼吸没入月光织的网。
☆二
侁屿的意识在混沌中扭曲变形。父亲的咆哮与尖锐的哨声交织,他被困在空荡的走廊,校服口袋里不断涌出泛黄的名卡,字迹在潮湿的空气中融化成黑水。母亲的遗照突然出现在储物柜深处,相框边缘伸出锈迹斑斑的指针,无情地划过他的手腕。诜宇的身影在光影中忽隐忽现,递来的物件还未看清便化作飘散的灰烬,混着老式挂钟沉重的滴答声,将他拽入更深的漩涡。
……
猛地睁眼时,冷汗浸透了后背。床头的闹钟显示着 6:23,秒针的走动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而他似乎仍深陷在那个充满破碎时间与未解谜题的梦境余韵里,久久无法回神。
谈婧的房门虚掩着,他透过门缝看见妹妹蜷在床脚,怀里抱着那只缺了耳朵的毛绒熊。侁屿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
水龙头流出的水似乎带着铁锈味,他掬了把水拍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太阳穴突突直跳。镜中的人眼下乌青深重,便衣领口宽松的似乎要漏出肩膀。
“哥?” 谈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她穿着侁屿的旧 T 恤当睡裙,下摆似乎要拖在地上,手里攥着发夹:“今天要考数学,我有点怕。”
侁屿转身时,看见她发间新生的白发 —— 就在耳后,细若游丝,却像根针狠狠扎进他眼底。“怕什么,” 他接过发夹给她编头发,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耳垂,“昨晚不是给你划了重点吗?”
谈婧没说话,只是低头盯着他手腕上的红痕 —— 那是今早开罐头时被拉环割破的。厨房的窗户透进灰蓝的天光,照见她睫毛上凝着的水汽,像停驻的露珠。
两人出门时,楼道里还亮着昏黄的声控灯。墙壁上贴着的寻人启事被雨水泡得卷边,照片上的老人笑得模糊。侁屿牵着谈婧的手往下走,她的指尖冰凉,像块被雨水浸了整夜的石头。
校门口的保安给她打招呼,谈婧把书包带往上提了提,却不小心撞到他腹部的伤疤。侁屿闷哼一声,疼得弯下腰,看见谈婧眼里瞬间蓄满的泪水。“对不起哥……” 她的声音发抖,“我不是故意的。”
“傻丫头,” 侁屿直起身失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他揉了揉谈婧脑袋,“快进去吧,别迟到了。” 他看着谈婧跑进教学楼的背影,而他站在这片潮湿的晨光里,看着谈婧消失的教学楼门口,忽然觉得自己像片被雨水钉在地上的落叶,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出这片莫名其妙的泥沼。
随即转身给张明衍打电话。
侁屿给张明衍打电话时,暮色正漫进窗缝,听筒里 “喂” 字沾着张明衍嚼包子的含糊气音,像把浸了雾的钝刀,一下下剐他睡眼惺忪的神经。他倚着墙,指尖掐进砖缝褪皮的灰,哑声说:“出来晃。”
碰头时,张明衍蹲在路灯漏光的街角买煎饼。油星溅在铁铛上,炸开细碎的响,芝麻簌簌落在他藏蓝卫衣上,像撒了把褪色的雪。侁屿望着那片斑驳,想起父亲摔门而去的冬夜,门框抖落的墙皮,也是这般零落在地。张明衍举着煎饼冲他挥手,塑料袋子窸窣响,侁屿扯了扯嘴角,没笑出声 —— 街灯把影子抻长又压短,和记忆里某个混沌片段重叠,同样的喧闹,同样的无意义。
钻进老巷子的居民楼,楼道暗得像口倒扣的钟,墙皮剥落处,露出的红砖缝里卡着灰尘,侁屿每走一步,都听见自己呼吸撞在墙上,碎成细渣。古着店的旧西装、老礼帽堆在架子上,张明衍举着灰呢帽往他头上扣:“你就试试!拍几张,哥请客!”
换上西装的瞬间,侁屿能感觉到紧绷的面料贴合着身体的每一处轮廓,他头发本来就剪的利落,如此一来是更显精神。宽肩的设计将他精壮的身形撑得更加挺拔,腰线恰到好处地收紧,勾勒出利落的线条。张明衍吹了声口哨,举起相机对准他:“瞧瞧,这哪儿是来淘旧衣服的,分明是从老电影里走出来的绅士!”
镜面斑驳的落地镜中,侁屿看见自己的倒影。西装的翻领微微敞开,露出半截苍白的脖颈,与深灰的布料形成刺目的对比。袖口处的黄铜纽扣泛着冷光,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他抬手整理领带,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暗色布料的衬托下显得格外修长,腕间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像是蜿蜒在雪原上的溪流。
张明衍绕着他转圈,镜头从不同角度捕捉着画面:“侧脸,对,就保持这个角度!下颌线简直能割破屏幕!”
侁屿别过脸失笑,喉结在紧绷的衣领下滚动:“你差不多得了……”
镜中的他,眉眼冷峻如刀刻,睫毛在眼下投出细长的阴影,高挺的鼻梁将光线切割成锋利的两半,薄唇紧抿,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老西装的下摆堪堪遮住他骨感的臀部,笔直的裤管下,黑色皮鞋的鞋尖擦得锃亮,却掩不住鞋帮处细微的磨损痕迹。当他迈步时,布料摩擦发出窸窣轻响,与楼道里老旧灯泡的电流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时光在此刻停滞,又仿佛有无数个平行时空在镜中重叠。
“绝了!” 张明衍兴奋地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就凭你这颜值,往校门口一站,还不得迷倒一片?”
侁屿扯了扯僵硬的衣领,看傻子一样的看他:“赶紧把照片给我洗出来。”
张明衍应了声,二话不说扒开衣架,翻出件酒红色丝绒西装往身上套。布料摩擦声里混着他兴奋的嘟囔,领带歪歪扭扭挂在脖子上,活像条垂死挣扎的蟒蛇。他对着镜子拽了拽宽大的袖口,露出半截晃荡的手腕,金属表链和西装上的水钻纽扣撞出细碎的光。
“瞧瞧,咱俩这组合,” 他转身时下摆扫过木凳,扬起细小的灰尘,“妥妥的上海滩双雄!” 深紫色衬里从卷起的袖口露出来,和他卫衣帽子的荧光绿边撞出荒诞的对比。侁屿看着镜中并肩的身影,张明衍故意挺得笔直的脊梁把西装撑出滑稽的弧度,裤脚短得露出半截花袜子,与自己身上严丝合缝的剪裁形成刺目的反差。
侁屿望着镜中交叠的身影,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像冬夜里呵出的白气,转瞬消散在凝滞的空气里。他屈起指节叩了叩镜面,锈迹斑斑的玻璃泛起涟漪,将张明衍夸张的笑容扭曲成破碎的光斑:“你这身,倒像从百乐门后厨溜出来的杂役。” 语调依旧浸着冷意,却难得地透出几分戏谑的松动。
张明衍翻出件棕色皮夹克,往自己身上比划,说唬得住新生。侁屿靠在落灰的藤椅上,扯动嘴角,声音哑得像生锈铁门轴:“唬住又怎样…… 换个笼子,困住自己,也困住别人。” 金属衣架相撞,脆响惊飞墙缝里的尘。店主老太太戴着老花镜抬眼,慢悠悠说 “轻点造”,侁屿太阳穴不合时宜的跳了跳,想起母亲临终前,瘦到骨节分明的手攥着他,甚至都能清晰的听到骨节摩擦声,夹杂着她反复念叨的“别折腾”——他晃晃脑袋把这点想法咽下去。
拎着大袋衣服出了居民楼,日头攀到顶楼,糖水铺的竹帘半卷,陈皮香漫出来。张明衍踢开青石板缝里的梧桐果,说惦记老板娘的红豆沙。侁屿跟着掀帘进去,旧吊扇转得慢悠悠,铜铃晃出细碎的响。老板娘端来两碗琥珀色汤汁,陈皮丝浮浮沉沉,像他那些沉不下去、也浮不上来的心事。张明衍絮叨学生会的破事,侁屿搅着红豆沙,瓷勺碰碗沿的叮当,张明衍撞他肩膀,说 “有我陪着晃荡”。侁屿没应声,盯着碗里的红豆 —— 暗红的豆粒泡得发涨,像发烂的生活。
出了糖水铺,青石板缝里的梧桐果被日头晒得爆裂,脆响像极了硬币落地的清鸣。张明衍把瓷勺敲得叮当响:“走,洗照片去!”
相馆门脸嵌在爬山虎丛里,木质招牌上 “留真” 二字掉了半边漆。推门时风铃晃出沙哑的响,暗房药水味混着旧木料的霉气扑面而来。店主老头正往显影液里涮镊子,药水在红灯下泛着幽绿。侁屿望向着老头手边的竹夹
张明衍把手机往柜台上一放:“老板,这几张,要老底片。”
侁屿靠在落满显影粉的柜台边,看老头用竹夹子夹着相纸浸进药水里。红灯将所有人的影子染成模糊的墨块,墙上挂着的老照片里,穿旗袍的女子和西装男人并肩站在黄包车前,笑容在褪色的相纸里凝固成斑驳的灰。他忽然想起母亲的遗像,也是这样被嵌在黑框里,笑容被玻璃压得扁平。
“来咯 ——” 老头抖掉相纸上的水珠,也抖落了他的思绪,照片被夹在绳子上晾晒。湿淋淋的在风里晃荡,侁屿看见自己穿西装的样子浮在相纸上,眉眼冷峻得像从旧时光里剜出来的碎片。张明衍凑过去指着其中一张:“你看这张,你笑了!” 确实,在他别过脸的瞬间,嘴角泄出的那丝极淡的笑意,被镜头捕成了相纸上一道细微的银痕。
某人怎么笑的永远都比我阳光,侁屿捏捏眉心,心想怎么又想起这些破事。
当老头把干透的照片装进牛皮纸袋时,侁屿指尖触到袋口渗出的药水味,突然想起诜宇摩托车后座的工具箱,总有股类似的金属腥气。他猛地攥紧纸袋,相纸边角硌进掌心,在皮肤下印出冰冷的棱角。张明衍已经晃到门口,荧光绿卫衣帽子在风里一翘一翘,像只扑腾翅膀的笨鸟。
走出相馆时,日头正晒得厉害。张明衍把照片摊在手心翻看,突然指着其中一张惊呼:“我靠!你怎么能帅成这个死样子!”
侁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屑的笑笑:“你爹天下第一帅。”
“别把事实说的那么臭屁。”
侁屿摊摊手,不甚在意。
他们拐进主街时,阳光突然被云层吞了一半。张明衍把照片塞回口袋,指着街对面的便利店:“买瓶水?” 侁屿没应声,目光却钉在便利店玻璃门上 —— 那张贴着的橘子汽水海报边缘卷起,露出底下褪色的旧广告。
自动门 “叮” 地打开,冷气机喷出的白雾裹着薄荷糖气息。侁屿跟着张明衍进去,运动鞋踩在瓷砖上带出黏腻的响。货架间的荧光灯忽明忽暗,在他薄外套袖口投下颤抖的光。当张明衍伸手去够冰柜里的可乐,他突然看见那只手变成了另一只 —— 骨节更细些,更白些,那指尖留着摔出的剐蹭,正捏住一瓶矿泉水,塑料杯的水珠顺着指缝滴落,在玻璃上划出弯弯曲曲的线。
“你喝啥?” 张明衍的声音撞碎幻觉。侁屿盯着冰柜里的矿泉水,瓶身上的标签在冷光中泛着诡异的蓝,像某种会发光的毒蘑菇。他听见自己说 “随便”。
走出便利店时,云层裂开道缝,阳光漏在柏油路上,把张明衍的影子拉长又揉碎。侁屿踩着那些碎片往前走。
张明衍已经走到路口,回身喊他:“发什么呆!照片还在我这儿呢!” 侁屿摸了摸口袋,应了一声,抬头仰望飘过来的大片乌云。
“走了我。”他对张明衍挥挥手,接过他的照片往谈婧学校走。
与张明衍分别时,暮色正将巷口的梧桐树影拉长。侁屿把洗好的照片塞进帆布包侧袋,相纸边缘硌着袋底的手机,像某种隐秘的提醒。他摸出手机确认时间,屏幕冷光映出谈婧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哥,数学最后那道大题好难。」
谈婧的学校隔着三条街,校服店的霓虹招牌在暮色中刺得人眼疼。侁屿穿着深灰色连帽卫衣站在铁艺校门前,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泛白的 T 恤领口。成群涌出的学生将街道填满,帆布鞋踩过积水的声响、书包拉链晃动的哗啦声、此起彼伏的嬉笑、以及年轻小姐时不时投过来的目光混着烤肠摊的油烟味扑面而来,卫衣袖口蹭过砖墙时,他才发现沾了点古着店木架上的灰尘。
当谈婧的白色身影终于穿过人流,她手里紧紧攥着卷起来的数学试卷,纸边被捏得发皱。
“哥!”她小跑过来,校服袖口沾着蓝色钢笔水,“最后那道几何题,辅助线画得我头都大了。” 她把试卷递过来,指尖划过侁屿手背。
"哥?" 谈婧递过甜饮料,示意他帮自己拧开,"你考第二天那晚,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给我带了晚饭,就是在这家店买的面包。" 她仰起脸,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他说你在学校考试,让我别乱跑。"
侁屿拧开瓶盖的手指骤然收紧,饮料的甜腻气味涌上来,呛得他喉咙发紧。他盯着便利店暖黄的灯光,想起那晚自己在空无一人的考场里写论述题,笔尖划破纸页时,楼下便利店的玻璃门应该正发出 "叮" 的轻响。
"以后不要乱吃别人给的东西。"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沉得像浸了水。
谈婧 "哦" 了一声,低头踢着路边的石子,却没看见他转身时,喉结在暮色里剧烈滚动的弧度。
他把手藏进卫衣口袋,将硬币紧紧攥进手心,直到齿痕硌进肉里,疼得像卫衣抽绳勒出的红印。
☆三
侁屿给谈婧掖好被角时,她的睫毛在台灯下投出颤动的影。他替她关掉床头灯,转身时听见妹妹含糊的梦呓,捏捏眉心虚掩上门。
卧室的台灯归属却带着些冷冽,手机在练习册旁震动时,他正对着铝热反应的配平发呆。屏幕亮起的瞬间,他看见诜宇的头像旁飘出条消息,拍一拍的热度还没消散,新消息已经砸下来:
「早点睡。」
钢笔从指间滑落,他烦躁得挠挠头发,确认不是幻觉后打了三个字出去。
「你在哪?」
回复来得很慢,慢到侁屿把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攥得发烫。当手机再次震动,屏幕上也只有三个字:
「后天见。」
他把脸埋进臂弯,练习册的纸页蹭着额头,眼前明明真切无比的方程式却变得愈发模糊。
……
难得几日放晴,阳光成束的铺在校门口,侁屿单肩背着包吊儿郎当的进了学校。
及对着着单子进了班级,他坐在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托腮看向窗外,顺着阳光眯起眼睛。
旁边的椅子被拖动时发出细响,穿藏青色百褶裙的女生坐下时,裙角扫过侁屿的裤线。她藏青色小西装的翻领压着道细微的折痕,在光影里晃出冷冽的光,像冬日湖面上凝结的薄冰。
他挑挑眉往窗边靠了点,却碍不住人家主动打招呼只能尴尬的笑着回应。
他百无聊赖的盯着志愿表上模糊的校徽水印,瞳孔里映出三个重叠的「西欧」字样 ——这大爷的班是年级均分第一的尖刀班,门槛高得像用钢化玻璃砌成,连年级前十都要攥着竞赛证书排队。
女生从帆布包里掏出薄荷糖,转头戳了戳他的宽肩:“吃吗?”
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正当他快要睡着时莫名其妙闻到一股薄荷的味道,他想着再吃就要吃出糖尿病了,正要翻个白眼,却听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惊得他猛转头看过去。
“起来。”
声音不高,却像块冷铁砸在塑料椅上。女生错愕抬头的瞬间,来人把自己的单子卷成束,往她的背上戳了戳。
“这是我的位置。”他补充道,语调里似凝着未化的霜。
女生惊异的看着他凶巴巴的样子也不敢反驳,只好抱着包坐到后排去了,她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捡到那号风云人物。
阳光从教室玻璃斜切而入,在诜宇身上镀了层流动的金边。他的青黑色西装穿得随性,两粒纽扣松着,露出里面泛白的衬衫领口,肩线处空荡荡的,布料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倒衬得脖颈愈发纤细。
他放下包时,西装布料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声,袖口处缺了颗纽扣,露出半截苍白的手腕,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隐约可见,像是蜿蜒的暗河。当他将单子放在在桌上俯身要坐下时,后颈凸起的蝴蝶骨在西装下若隐若现,脊背绷成一道脆弱的弧线,像振翅欲飞却力有不逮的蝶。
最要命的是他指尖那道细细小小的剐蹭,活像被人狠狠欺负了一番。
钢笔从侁屿指间滑落,在桌面上磕出清脆声响,他慌忙去捡,额头却撞上桌角,疼得眼眶发涩。再抬头时,诜宇已经落座,西装下正摆扫过他手背。
“你好?” 诜宇手肘支在课桌上托着腮看他,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飞檐下的燕。侁屿盯着对方指尖的剐蹭,突然想起前几天雨夜,也是这双手拿指尖轻轻擦去他腹部豁口上的血迹。
“我到底怎么回事?!”他在心里怒吼,脸却似乎在发烫,索性转过头去不看诜宇。
他用笔在单子上一遍一遍画圈,似乎想把自己包裹在这些圈里逃避一切。
侁屿攥紧掌心,指甲掐进肉里才稳住声线,转头盯着诜宇:“你怎么在这?”
“你前天晚上不是还问我在哪吗?”诜宇耸耸肩,手放在侁屿背的上空似乎想放上去轻抚这只不会说话的困兽,但他似乎觉得太冒昧了,于是转了个方向打在支着桌子的那只手的大臂上,“我爸把我砸进来的。”
侁屿握着笔的手猛地顿住,盯着诜宇不说话。
对方垂眸盯着他单子上黑黢黢的圆圈。
教室后排传来桌椅碰撞声,诜宇声音却低得像在哄人:“你在生气吗?”
“没有。”
诜宇看着他,似乎有些困惑。
“感觉好像欠了你什么东西,”他深吸一口气,垂眸盯着他的指尖,“但是不知道到底欠了什么,也没办法还,所以看见你有点尴尬。”
诜宇似乎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直言不讳的说出来,他轻笑了声,却把侁屿的目光抬了起来:“侁屿。”
“嗯?”
“没事,喊喊你拉近距离,”他又笑了,笑得侁屿脸上发烫,“熟了再想欠了什么怎么还就好。”
“喔……”侁屿趴了回去,把头埋进臂弯遮住自己的脸不看对方。
诜宇觉着他大概是不会再动了,于是欲转过头去。
后颈突然覆上片阴影,带着阳光晒暖的布料气息。诜宇顿住,外套领口蹭过鼻尖时,闻到的洗衣液味 ——是侁屿卧室被褥的味道,混着点淡淡的消毒水味,该是他洗过了。
“咚” 的一声,硬币落在外套褶皱里,滚到诜宇手背上。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边缘那道浅痕硌着掌心:“你的衣服和硬币。”
侁屿顿了顿,继续转过头去:“还有挂件。”
诜宇挑挑眉,笑着扭过身去把衣服挂到椅背上,布料与他的校服摩擦发出摩挲声:“那么急着还?”
他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又少了一个搭话的理由。”
前门的合页 “吱呀” 响了声,像生锈的零件突然转动。李耳的黑皮鞋先探进来,鞋跟磕在门槛的凹痕上,震起的粉笔灰在阳光里跳了跳。他臂弯里的教案夹得很紧,蓝色封皮被汗水浸出浅痕,边缘卷成波浪,像被水泡过的纸船。
诜宇侧过身,青黑色西装的肩线在转身时绷得笔直,他唇角勾了勾:“喜好捡宠物的彭于晏。”
侁屿的目光越过诜宇的肩头,恰好与李耳对视,他惊奇的挑挑眉,揉揉一直趴在桌上早已凹酸的脖颈儿,坐直了。
李耳已经走到讲台边,抬眼扫过教室时,看见那两个并排坐着的少年就差用字把心情写脸上了,一个抱胸靠在椅背上,一个嘴角噙着笑,老李没好气的指指他俩,做了个威胁。
他清了清嗓子:“好了,你们的班主任就是我。
把积了茶垢的不锈钢保温杯往桌上一砸。
“我姓李名耳,在我班上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首先桌上只许摆课本和笔,多余的东西全塞桌洞;其次作业缺一页罚抄整章,字迹潦草的重写,错三个以上公式的去办公室订正到天黑;最后谁要是敢在我课上睡觉,立刻去走廊站到放学,并且把当天的板书抄三遍。”
他的目光平平扫过教室,落在前排的课桌上,指节叩了叩讲台边缘:“发的书就在桌洞里,都掏出来摆好。”
说到这儿,他才把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侁屿抱胸的手臂,又落在诜宇勾起的嘴角上,眉头拧成个疙瘩:“尤其是你们俩,一个别老往后仰,椅子腿断了自己修;一个把嘴收收,爱笑去操场上笑够了再进来。”
“第一节课经济,” 李耳拿起讲台上的课本,封皮上的字迹被磨得有些模糊,“一群高二的家伙了,你们能上这个班就给我记住你们的目标,别像幼儿园似的等着喂,自己提前预习。”
走廊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李耳抬头时,前门已经被推开。经济老师抱着文件夹走进来,米色西装上沾着点粉笔灰,袖口的手表指针正卡在七点五十九分的位置。
“来了。” 李耳朝他点了点头,手里的教案往讲台边挪了挪。
经济老师 “嗯” 了一声算作回应,目光掠过前排的课桌,手指在文件夹边缘轻轻敲了敲。
李耳没再多说,只是眼神扫过教室,从左到右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后排几个正窃窃私语的学生立刻闭了嘴,侁屿下意识地把敞开的衬衫领子扣上了,诜宇转着笔的手也停了下来。
“走了。” 李耳拿起教案,转身时皮鞋跟在地面蹭出轻响。前门关上的瞬间,他又回头瞥了一眼,做了个无声的威胁。
经济老师把文件夹放在讲台上,翻开第一页:“咱们上学期重点啃微观 —— 需求定理、供给弹性、市场结构。完全竞争市场里,企业只能是价格接受者,就像校门口的便利店,谁也没法把矿泉水卖成天价。”
侁屿的笔尖在 “边际效用” 旁停顿,余光瞥见诜宇拧着的眉头。
“消费者行为理论也得掌握,” 老师敲了敲黑板,“为什么买东西会货比三家?边际效用怎么影响购买决策?这些模型看着抽象,下次去超市留意下自己的选择,就能对上号了。”
侁屿指腹点着 “成本收益分析” 的标题。他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在纸页上留下浅淡的压痕,他顺着压低了声音:“听得懂吗?”
诜宇正转着的笔突然停住,笔帽在桌面上轻轻磕了一下。他抬眼时,恰好对上侁屿看过来的目光
“还好,” 诜宇的唇角微微上扬,指尖也点了点课本上的 “成本” 二字,“是不是就像买奶茶,选大杯还是中杯,得算算多花的钱值不值那几口的快乐。”
侁屿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比喻有些荒唐,但指尖却从标题上移开,滑到了 “收益” 两个字上:“不懂就问。”
诜宇挑挑眉,压低声音:“你挺会但责任关心同学?”
“别多想。” 他的声音带着些颤,顺带着把目光移开了,耳尖泛着微红。
诜宇忽然低笑出声,引来前排同学回头的目光。他连忙收了声,指尖在 “成本” 二字旁边画了个小圆圈:“行,为了让你多想,我努力。”
侁屿猛地抬头,正好对上经济老师扫过来的目光,慌忙挺直脊背,假装认真研究着 “生产要素” 的图表。眼角余光里,诜宇正低头憋着笑,肩膀微微耸动:“原来年一在紧张的时候也会假装自己很忙啊。”
“你这人怎么那么没边界感……”他皱了皱眉,唇角却微不可见的勾起一瞬,又放下了。
“那对不起喽。”诜宇见他没有再搭理自己的意思,耸耸肩。
侁屿盯着图表里弯弯曲曲的曲线,忽然发现那走势竟和自己此刻的心绪惊人地相似 —— 乱得毫无章法。
前排女生转笔的节奏也乱了,笔杆 “嗒” 地敲在桌面,她慌忙抬头时,鬓角的碎发已经滑到脸颊 —— 那是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的征兆。后排传来纸张摩擦的轻响,有同学在偷偷拿出下一节课的课本,装订线翻动的声音里,混着手表秒针走动的 “咔哒” 声,比刚才清晰了数倍。
“最后看这个案例。” 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 “课后作业” 四个字,粉笔末簌簌落在讲台的凹槽里,积成一小堆雪。
窗外的梧桐叶影突然变得浓重,将整个教室的光线都调暗了一度。
“叮铃 ——” 下课铃猛地炸开时,经济老师的 “下课” 二字刚出口,教室里简单做了个“下课的仪式后”响起桌椅整齐拖动的哗啦声。诜宇伸手去捡刚不小心碰掉的那支铅笔,指尖与同时伸手的侁屿撞在一起,两人像触电般缩回手,铅笔却借着这股力,骨碌碌滚到了侁屿的椅脚边。侁屿弯腰捡笔时,听见诜宇在身后轻笑:“看来它更想待在你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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