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秋叶入我怀

　　孟夏时节，夜晚的潮气缠人得紧。
　　蒋意看着露夜赶到家的双亲，赌气不理。
　　蒋家三兄弟中，只有蒋正阆常年不在家，多年征战让他本是阴柔的脸上添了些许肃杀。
　　凌湲卿爱怜的抚摸着儿子的眉眼，蒋意瞬间红了眼眶“小意，让母亲看看你。”
　　“看什么，你执意跟着他南征北战，那么小就把我扔下。”
　　蒋正阆直接扔了一把枪给蒋意，“你老子娘日日想你，到你这儿就是不要你了！若是气不过打你老子一枪。”
　　话音刚落，蒋正阁照着蒋正阆的头就一巴掌“滚去跪祠堂”。
　　蒋正阆揉着头哼了一声，大步流星走向祠堂。
　　蒋家正字辈三子各有千秋，蒋正阆年少以容貌闻名，因才学自负。可是乱局之中，为求蒋家绵延，蒋正阆毅然投身战场。
　　蒋正阆看着一排排的祖宗排位，恭恭敬敬上了香，叩首后跪在祖宗牌位前。
　　临出祠堂前，蒋正阆又净手开始添灯油。
　　凌湲卿不错眼地盯着儿子的睡颜，柳蕴和云涟陪着她，“好在今年能在家过个中秋，一家团圆。”
　　凌湲卿拭泪，“这孩子养得这么好，多谢两位嫂嫂。”
　　“一家人说什么谢，你跟三叔常年在外，这孩子来之不易，这可是咱们家的珍宝。”
　　“那位叶先生……”
　　柳蕴知她要问，便也不隐瞒“叶家什么情况，你如此聪慧，其中诸事不细说。只不过万事早做打算，蒋家若有那么一天，怕是要辛苦小意了。”
　　“蒋家人，该他做的。”
　　柳蕴和云涟不做打扰，便先离开了。
　　蒋正阆从祠堂回来，眼中也有湿意，看着妻子和孩子同在一处，他扶着门边看了许久，为人多有无奈，他是有今日没明日的人，唯有的独子也差点生不下来。因此，这样的温馨时光令他眷恋。
　　凌湲卿看着丈夫，眼中带着笑，“难得一家人团聚，你也过来。”
　　他蹑手蹑脚地走近，拉住妻子和儿子的手，“湲卿，我对不起你。”
　　凌湲卿就着灯光，目光细细流连在丈夫的脸庞之上，语调温柔“刚才不还是马上大将军嘛！逞你那将军威风，对小意那么凶。”
　　蒋正阆瞥一眼妻子，“那么多人在。”
　　凌湲卿乐不可支，“咱们好好珍惜，这次回来起码能住几个月，孩子不会不亲我们的。”
　　蒋正阆看着蒋意，“这臭小子，脾气倒是随了我。”
　　凌湲卿抬起另一只手抚在丈夫的肩上，“一家团圆真好！”
　　蒋意起身时便看见父母歇在窗边的榻上，他坐在床边看了许久，泪水涟涟。世间哪有孩子不想念父母的呢？
　　父子天性，一家人血脉亲情，再生疏，不过几日还是亲厚了。此时，蒋意正在父亲的怀里练习端枪的姿势。
　　“端枪姿势稳了，打枪就不是问题。”
　　“我想试试。”
　　“等哪天带着你叫上兄长们一起去，顺便老子教你骑马。”
　　“骑马我会。”
　　“那骑马打枪？”蒋正阆问着。
　　蒋意乐不可支，“好。父亲教我，我便学。”
　　“感觉老三还是孩子，怎么看都觉得是阿意在哄他老子。”
　　“二爷，你这话说的不怎么雅。”
　　“夫人，跟老三说话实在雅不了。”
　　“见人说人话的小混蛋。”蒋正阁吹着胡子喝茶。
　　“尝尝我新做的点心。”凌湲卿带着人把吃食一一摆好，“京城的点心好久没吃过了。”
　　“家里人想吃怎么不去信我娘家，什么吃不着。一家人别客气。”
　　“为了口吃的总是让那边折腾，不好。”
　　“总是守着规矩，活一世想吃什么就去吃。”
　　“大伯、二爷，听见没？”云涟扬声。
　　“夫人呐！何时家里紧过你吃食。”蒋正阙一辈子独独对自己这个爱吃的妻子没办法。
　　“嫂嫂们多吃，以后我天天给你们做。”
　　“好！”云涟笑的眼睛都没了。
　　自蒋正阆夫妇回来后，蒋家日日欢声笑语。这是蒋意自出生后未曾感受过的团圆。
　　蒋家人也好，凌家人也罢，因着他出生不易，又是家中老幺，对他从来都是疼爱多过于责罚。
　　这团圆热闹非凡，总让蒋意时时出神。他渴望的竟一时都实现了，倒有些大梦三生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叶怀远撩起长袍，卷起袖子，蹲在地上认命似的给昙花培土。
　　蒋意站在一旁细细端详自己的木兰树。
　　“先生，很会养育花草吗？”
　　叶怀远手上忙着“也不是，只是比起与人相处来说，我更喜欢同它们打交道。”
　　说完他也仰头看看那棵木兰树，“听闻这棵树是你自己亲手所植。”
　　“年少时，思念双亲，后来母亲遣人送来的树苗，只活了这一棵。很是可惜……”
　　叶怀远笑了笑，“蒋意……”
　　蒋意回眸，看着叶怀远，“该给它们浇水了。”
　　蒋意看着摆满院子的花盆，突然发觉心里卷起一丝丝风浪，连思绪都开始微微颤动着。
　　叶怀远净了手，拈起一块点心，吃了起来，“这味道甚好。”
　　蒋意忙着浇水，“我母亲做的，典型的京城口味。”蒋意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先生也是出身京城，想来很是喜欢这口味。我让人封一些点心，先生回府一并带着吧！”
　　“蒋意，想出去吗？”
　　“去哪里？”蒋意听着他这没头没尾的问话，略有些疑惑。
　　“哪里都好。”叶怀远仰着头望向天空。
　　蒋意直起身，远望天际的嫣红，逆着光看叶怀远，光绕着他，灰青色的长袍衬得他有些冷寂。
　　“叶孑然，你与我终究不同。”
　　叶怀远第一次听他唤自己的字，有些微愣，旋即笑起来。蒋意听着他有些爽朗的笑声，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意。
　　其实，叶怀远只觉蒋意实在是幸运，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于他也是高攀了。“我如今才算真正明白，蒋意，你太过于难得。”
　　日子过得沉静。
　　蒋意和叶怀远蹲在地上看着那些花盆，“生命竟是这般神奇”，蒋意不免感叹，精心照顾多日，花的长势喜人。
　　见叶怀远不出声，蒋意偏头看着他的侧脸，这段时间以来他最爱做的便是观察叶怀远。
　　叶怀远似是捕捉到他的目光，偏头看了看他有些嘟起来的脸，言语中带着对小孩子才有的纵容“你还是个孩子呢！”
　　蒋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孩子就不能感叹生命吗？更何况，中秋节后便是我的冠礼了，我成人了，不再是孩子了。”
　　闻言，叶怀远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我今日先回去了，过几日再来。”
　　蒋意微愣，待叶怀远出了兰堂才反应过来。
　　不免失落。
　　蒋意给花松土，心里却是算着日子，叶怀远已经半个月未来了。
　　兰堂很是热闹，蒋正阆跟蒋正阁下棋，蒋正阙只能在一边干看着，因为谁都不愿意跟他下棋。他太会算计，失了人心。
　　凌湲卿妯娌三个在品尝新出来的点心，“还是这金菊酥好吃。”
　　“二嫂嫂最是爱吃的，这是楼里下个月的新品。”
　　“我做姑娘时就喜欢吃，遇见二爷也是在茶楼。蒋家的茶楼就每月初一才出一样新品，我是日盼夜盼。嫁过来后，我就撒了欢得吃。”
　　一众人乐不可支，“夫人啊！你嫁过来都二十几年了，咱家的东西还没吃腻？”蒋正阙为人精明，对自己人从来都大方，自己的妻子一辈子没在吃食上委屈过，可是每每在吃上面就没有吃够的时候。
　　“精明的狐狸碰上个憨憨的娘子也是没辙！”柳蕴品了一口茶，语带调侃。
　　“初见时以为自己风流倜傥，谁知我家娘子看重的是我这个掌柜的身份。”蒋正阙每每想起总是觉得伤心。
　　云涟出身大家，自小也是好好教养出来的。可是当知道蒋家的茶楼掌柜是蒋家二公子，且未婚配，回家就央着父母给她说亲。
　　此举让云家吓坏了。一方面对女儿严加看管，另一方面多番打探、考校才觉蒋正阙可堪良配。主要是云涟实在喜欢蒋家茶楼的口味，后来她自己写信说想吃什么，让人去信给蒋正阙。蒋正阙就任劳任怨亲自给她送各种新兴的吃食。
　　蒋家父母见次子如此，便大方上门提亲去了。云家自然乐意，蒋正阙索性直接将自己家的茶楼当做聘礼送给云涟了。
　　蒋家正字辈开始没有人纳妾，蒋正阁与柳蕴是少年夫妻，蒋正阙与云涟算是自己相看来的缘分，蒋正阆与凌湲卿是新兴的自由恋爱，长辈皆是感情甚笃。
　　因此蒋家小辈从来都是觉得相爱之人该是共白首的，一家子兄弟姊妹和乐团圆。
　　蒋意所画皆是春庭玉兰之姿，玉兰花苞半含半露，玉兰花瓣皆展，玉兰零落……“怎么不出来一起热闹？”
　　蒋意听见敲窗楞的声音，抬头便看见蒋思，“四哥！”
　　“何时回来的？”蒋意放下笔，急忙走到窗边。
　　“刚回来，没跟家里说是想给大家一个惊喜。”
　　“还走吗？”
　　“不走了。等你冠礼的时候二哥、三哥也会回来。”
　　“我还想给你们写信呢！”
　　“还是小孩子心性，什么都要家长陪着？”
　　“自然呀！我冠礼你们还不回来，我会生气的。”
　　“也是不知羞。”
　　蒋思进屋来，端详蒋意的画作，“心不静，下笔自是犹豫，少了神韵。”
　　“心里乱。”
　　“怎么？”
　　“哎，就是没由来得烦。”
　　蒋思倒是笑出声来，“说起来，怎么没见到家里给你请的那位先生？”
　　听到“先生”二字，蒋意心里一顿，“不知，半个月没来了。”他停了下，嗤笑“说是先生，教了我什么，我都不知道。”
　　蒋思看着弟弟的面容，“出去吃点东西，别自己困着你自个儿，难得家里人这么全。”
　　八月十五一早，金陵城家家户户忙着布置。说着话也就到晚上了，中秋月夜，亮如白昼。
　　白天蒋意带着礼物拜会叶怀远，人没见到，心里更堵。他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没达成，回来后也是怏怏不乐。
　　吃过晚饭，院中布置停当，一家子坐在月下赏月，吃月团。凌湲卿正做丹青，蒋正阙也手痒执笔绘画。
　　“二伯是咱家的大雅之人，我这一手丹青怕是要献丑了。”
　　“该是让老三做一次画，他自小除了琴不得要领，其余皆是他所长。”
　　“二哥，我这些年会的可是打枪拉炮，文人的东西剩下的太少了。”
　　“怎么说也是童子功。”
　　“二哥！！！”
　　众人乐的不行，“说起来，我们家老幺倒是比老三强，琴棋书画哪样也没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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