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树

　　“这是我来到战场的第一天。”
　　硝烟，死尸，望不透的天空。他眼前的一切不断缩小、失真，最终构成了报纸上那几张模糊的图片。
　　是地狱吗？他想。
　　不，这里是他的家乡。
　　艾德华的父亲是一名军人，和一部分军人的命运一样，他最终战死。父亲的功勋足够他安稳一辈子，就当一个普通的大学老师，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然后一起变老。虽说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宿命，但这一生总归是幸福的。
　　但军人的血液也在他身体里，他没办法坐视不管，义不容辞似乎也算是他的宿命。
　　“我从不为死亡后悔。”艾德华停下笔。
　　旁边的人好奇探头，“你在写什么呢？”
　　他叫劳伦斯，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遗书。”艾德华温和地回答。
　　劳伦斯瞪大眼睛，“你要死了？”
　　“提前准备一下，万一呢？”
　　劳伦斯挠了挠脑袋，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绞尽脑汁，“你还有什么亲人能够收到你这个……遗书吗？”
　　艾德华摇摇头，又点了下头。
　　“我的父母已经离世了，但是我还有一位……爱人。”
　　劳伦斯满脸惊讶，“我从来没见你拿那种小吊坠出来过。”
　　杰克大叔就天天拿他妻子的照片出来看，边看边哭边叹气。还有科索尔，他妻子的照片被他端正地摆在枕头旁边。
　　艾德华低头笑了笑，然后伸手揉了揉劳伦斯的头。
　　“我怕我一看到他的照片，就不敢死了。”
　　人一旦有了畏惧，就不再敢豁出性命，就会变得贪心，过往被迫舍弃的东西就会重新浮现在眼前。它吸引你，诱惑你，那时的你究竟还是你吗？说不定已经变成被恐惧驱使的行尸走肉了吧。
　　这段闲聊并没有持续多久，烛火很快熄了。
　　艾德华只觉得一眨眼的功夫，就又被尖锐的哨声喊醒了。昨天的夜晚尚且静谧，风平浪静，安静的像在萨缪尔主城，非常不真实。
　　今天就是常态。
　　远处的天空泛起浓重的硝烟，无数黑点在其中蠕动。这幅场景几乎每天都会上演，他们这些士兵是演员，而高位者是观众，他们仿佛在看一场真实的默剧。然后人为调整剧情，或者调整演员。
　　枪声猛烈，碎土块撒了一遍又一遍，弹壳遍地都是。
　　杰克整张脸都快被土淹没了，他赶忙拍开；劳伦斯也趴在原地，非常紧张；艾德华透过沙包的一丝缝隙看去，黑烟依旧浓重，甚至依稀能看见背后密密麻麻的人。
　　“不好！”艾德华瞳孔猛地一缩，“他们进攻了。”
　　“’赫米顿又一次组织了进攻，萨缪尔伤亡惨重。‘报道里这么说，你看，这一切果然像剧本吧？一行字，就是结局。”
　　“事实没有区别。”
　　“赫米顿再次发起进攻，我们依旧拼命抵抗。我的身边不都是萨缪尔的人，但他们都一样的愤怒。或许是在为这次战争感到愤怒，因为它让他们背井离乡，离开了自己的父母、爱人。或许只是单纯的恐惧，但无路可退。”
　　“总之，即使伤亡惨重，我们至少击退了他们。劳伦斯受了点伤，他是个小孩，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来这里。科索尔被流弹打烂了左腿，要截肢。我，也还活着，还能再上战场。”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曾和你畅想，战争什么时候结束。现在我感觉我错了，它或许结束不了，至少这几年内。等赫米顿的野心终于缩水，或者等萨缪尔和它的同盟与赫米顿拼个鱼死网破，那时才会结束。”
　　“我知道或许我不该这么说，但是赫米顿的士兵都和赫米顿的掌权人一样有野心。而我们不一样，我们太被动了，只仅仅为了自保。这样真的能赢吗。”
　　“当我是在说胡话吧，为了明天，我们都会赢。”
　　“我们一定会赢。”
　　“他们都这么说：一切荣耀都归于萨缪尔，一切胜利归于死魂灵。我听到的时候笑出了声，觉得应该再加上一句，但总不知道该加什么。”
　　“或许你会有些灵感？”
　　*
　　“一切命运都落于我们，让我们以死亡，为所有见鬼的，荣耀加冕。”德里克斯面无表情地写下。
　　这高层也是好笑，说什么要激励战士，对所有作家征稿。德里克斯只差把脑袋摁进冰水里冷静了，别指望他能写出什么好话。
　　报纸漫天飞，就连瑟夫特这个边远小城都感知到了战争残酷的气氛。德里克斯给艾德华寄了几封信，不出所料的都石沉大海了。艾德华估计也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所以才压根没给他寄信吧。
　　虽然这样很合理，但仔细想想还是非常不爽啊。德里克斯扯下一根杂草。
　　德里克斯每天的担心就和院子里那棵树一样，越来越大，越长越高。所以德里克斯单方面把那棵树想象成艾德华，天天对它唠叨。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战争很危险，你是不是死了？”
　　“你要活着。”
　　“死了也没关系……还是活着好。我怕给这树养死了，你回来正好来救救它，你会不会养树？”
　　“别真让它变成死树了。”
　　《死树》有很久没写了，德里克斯想起，又跑回房间，提起笔。
　　“我叫德里克斯，是个王子。皇位轮不到我继承，所以我认识了一位巫师。”
　　“我在等巫师，等他……”德里克斯思考了片刻。
　　“让巨龙带我们私奔。”
　　栅栏的漆又上了一次，叶子掉落也没人收拾。德里克斯每天不知道干什么，只觉得孤独像一把刀子在凌迟他。像什么呢？大概是一杯薄荷冰水。在等血滴落的时间里，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去想想下午要吃一个苹果派。
　　苹果派还没吃到，因为一个故人回来了。
　　意料之中，是他的邻居先生。
　　德里克斯看到那张脸只觉得又庆幸又遗憾，庆幸是自己不用被孤独逼上刑场了，邻居先生幽默风趣，只不过可能没法再让他教自己厨艺了；遗憾就不说了，遗憾本人连张脸都没见到。
　　邻居先生相较于之前安静了许多，“战争快结束了。”
　　德里克斯不记得已经过了几年，他想了想：“也该要结束了。”
　　没人再说话，德里克斯绞尽脑汁在想要如何开口。
　　“你有见过……”德里克斯猛地止住自己的话，邻居先生可能不会有那个闲情去记一个陌生的名字的。
　　“什么？”
　　“没，你能活着回来真好。”
　　邻居笑了笑，“让我的手替我见上帝去了。”
　　“它们是天堂最会做饭的手。”
　　邻居止了笑，“我能活着是因为我的长官。”
　　德里克斯充当了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他说他是自愿来的，因为他的军功够了，上级觉得他有才能所以才当上了这个长官。他很聪明，也很像一个军人。”
　　像军人的军人，德里克斯想。
　　“他减少了很多伤亡。”邻居先生脸上浮现出悲哀，“像他这样的人，除非成为废人，否则一辈子都要待在那个鬼地方。”
　　“对了，他说他有一个爱人在瑟夫特。”邻居先生突然想起。
　　德里克斯默然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叫什么名字？”
　　“艾德华，他说他叫艾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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