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灰印

　　天边的启明星还未暗下，军帐外就已经人声阵阵喧嚣。
　　褚子洵早就醒了，或者是几乎没怎么睡。
　　身上的伤太疼了。
　　那夜火光冲天，厮杀声荡在寂空中，惨烈无比。他没想到的是，新调驻关的那批三百余人，全是叛徒。
　　军报传来的消息——从黄埔岭入关的北苍戎人只来了数十人。三百余的兵力，截下他们，轻而易举。
　　可三百人的叛军，攻下空城，也易如反掌。
　　毫无胜算。
　　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他们好不容易把那批叛军甩在关外，回到外城门上，誓令死守。
　　直到在赤羽军入城前，褚子洵始终不愿回想那般场景。
　　烽火弥天，血染苍原。
　　城门前倒得只剩他一人。
　　待赤羽军赶到，统领出外城前还气煞难掩地揪着他的衣襟质问道：“关外的苍戎人分明有一个营！是谁谎报了军情！？”褚子洵不认识他，但确实和李知绥为人一样，咄咄逼人：“你最好跟殿下解释清楚，内奸和叛徒搅乎上，飞云城简直被你们搅成一锅粥了！”
　　解释。
　　解释什么？
　　该怎么解释！
　　原来那批驻军调走，来的就是李知绥的军令。现在这批叛军，来的又是皇帝的军令。
　　别离三年，李知绥一封信都没回过他。初见就是那般冷心冷眼的人，对待他好点了，他就差点忘了李知绥本来就是个冷血的。
　　他现在跑到亲王殿下面前说是皇帝陛下的调令，李知绥怎会信他。
　　况且他手底本来就不干净。
　　褚子洵拖着一身伤，雁翎刀支着地面才勉强站起来。他抬头望向城门，才发现上面站着个人。
　　未着甲胄，玉冠高束，素色长袍随着夜风咧咧作响。昏暗中，褚子洵看见了一道寒光。
　　那人拉着弓箭，正对准他。
　　拉弓的右手拇指带着个玉扳指。
　　褚子洵反应过来，呼吸猛地一滞，他闪身不足间眼睁睁看着那道寒光破空而来，直指他的心脏。
　　他不知道该庆幸，箭偏了几寸，没死。还是该惋惜，他没死成，李知绥也没想放过他。
　　“褚参将，这是军令，你别让我们为难。”
　　帐外站着一众赤羽军的将领——没有一个是褚子洵认识的。自从重伤昏迷，醒来后，整个飞云城除了战死的，原先那些将领全都被遣走了，留给褚子洵的只有孤立无援。
　　“我不走，军规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吧。”褚子洵冷眼看着最前面那人手里拿着李知绥的令牌。
　　执此令牌者，传其令，如其人。
　　这完全等于公然违抗李知绥的命令。
　　帐外天光渐亮，褚子洵已经和对面这一大帮人耗了两刻钟了。他想就这么耗着，反正回京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不可能专门等他一个人。
　　李知绥已经知道了一切，只想着要杀了他。
　　他只能想办法逃走。
　　他别无选择。
　　“还在磨蹭什么？”众人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众人行礼间纷纷让开，褚子洵看清来了来者，是李知绥。
　　他换了一身白绸金丝的亲王常服，玉簪琉钗，花枝招展。站在一众军将中间简直格格不入。
　　或者是骚得出众。
　　褚子洵不禁眉头一皱，他顺着李知绥的衣袖往下看，看见半掩的右手下，那枚淡色的玉扳指。
　　胸口突然一阵积郁，少年难掩心中情绪，抬头怒瞪面前目中无人的亲王殿下，却发现他的视线根本不在自己身上。
　　李知绥双目微阖，也不在是厌烦了还是没睡醒，手漫不经心抬起来挥了挥。
　　人群中顿时挤出五个人，一言不合就冲上来，两个人钳住褚子洵的肩膀，两个人揪着他的胳膊，剩下一人拿了把麻绳就将他捆住！
　　“等等……做什么！？”少年体格虽薄，但不至于柔弱，一眼看上去还是属于高挑的类型，可面对人高马大的五个常年征战的汉子，还是被制裁得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活像扛一头待宰的猪一样把他丢在马车里。
　　全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车厢内铺了软垫，不至于摔到伤口。
　　双腿没被捆上，褚子洵坐起来就狂踹门板，活脱脱像条被逼急了的疯狗。
　　可偏偏他就是一句都不喊。
　　因为不敢想象他被这样捆住后又叫又喊，场面会有多辣眼——像被强抢了的民女。
　　门板被他踹得震天响，突然一脚踩空。褚子洵以为被自己踹开了，不曾想，是李知绥在外面掀了门。
　　一瞬间，四目相对。
　　那双浅色的眼瞳死死盯着他，褚子洵的脚立刻就消停了。
　　可身子还是和蛄蛹一样挣扎，李知绥二话不说钻进车厢，支起一条腿就把他压住，冷声道：“别动！”
　　李知绥眯起眼睛，用上位者的姿态警告他：“昨天弄脏了本王的大氅还没找你算账，你要是再动，伤口再裂开，就把你卖了赔偿我的损失。”
　　褚子洵这下彻底消停了。
　　他愣住了。
　　亲王殿下一身软料子盖在他身上，迎面而来是一股沉水香的味道，让人不知不觉间便镇静下来。
　　第一次见眼前这个人时，也是这般感觉。
　　那年雪地里，褚子洵一身是血地被李知绥的亲兵从地上揪起来带到他身前。
　　李知绥撇了他一眼，忽然间眸色一沉，翻身下马，转着圈把他里里外外看了三遍，最后抓了一把雪就往他脸上蹭。
　　褚子洵在混乱的环境中摸爬打滚习惯了，不至于蠢，察言观色的能力不能说精通，但至少有。
　　可眼前这个人，他实在捉摸不透。
　　雪带着丝丝入骨的冷，可这人的掌心是温热的，在他手里融成水。
　　好不容易洗干净了脸，这人的眉头才稍微舒展，拇指用力蹭着自己左眼正中下的那枚小痣，让他有些疼。他忽地听见这人笑了笑，轻声自语：“怎会有将朱砂点在这的？杀了人，血溅上去都分不清了。”
　　他不肯纡尊降贵，始终半倾着腰，褚子洵就只能尽力踮着脚仰着头。
　　那双手抚过脸颊的时候，有一股不知名的淡香混着雪的味道。
　　那一刻诡异地让褚子洵感到一丝安心。
　　“不闹了？”
　　李知绥再次开口，语调变得轻柔，把褚子洵从回忆中拉回来。
　　“不闹了就好，一会让医师给你看看伤口……”
　　“殿下要杀便杀，还怕我死的不够难看吗？”褚子洵径直打断了李知绥的话，语气淡然，别过脸，一副从容赴死的样子。
　　李知绥听完，还没消的火气又窜上来，脸色骤然一黑：“褚子洵，你这两日一见面就同我讲这些话，你究竟瞒着我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道！？
　　褚子洵闻言一怔，就着李知绥的语气反复咀嚼他这句话。
　　最后他确信，这不是李知绥的明知故问。
　　他真的不知道。
　　那支箭射偏后，他没被一剑刺死。昨夜李知绥在马厩里找到自己时，也没把他一刀捅死。
　　现在还要找军医为他看伤。
　　李知绥不傻，只要有一丁点威胁到他的人，他都会赶尽杀绝。
　　他斩草除根的手段，褚子洵见识过很多回。
　　……原来他还不知道。
　　这是好事，说明自己还有逃跑的机会。
　　可也是坏事，褚子洵得保证，事情不会在他逃跑前败露。
　　因为他清楚李知绥的可怕之处。
　　自己决计玩不过此人。
　　他时常能凭三言两语便能看穿你的内心。
　　方才的事，不过是几句抱怨，他便准确猜出自己有事瞒着他。接下来的时间，又该怎么瞒天过海？
　　褚子洵任由李知绥压着，眼神有些绝望，他回过头错开李知绥的目光——李知绥总在假笑，可一旦真的冷脸起来，太让人不寒而栗。
　　“你不说，本王自己会查明白。”见褚子洵久久不回应，李知绥收回脸上的表情，又是一副淡然的样子，警告道：“最好别让我知道你犯了什么事。”
　　“那夜射杀我的难道不是殿下吗？”褚子洵突然用质问的语气反问李知绥。
　　他在赌。
　　“……你说什么？”亲王殿下的眼里罕见地露出疑惑的神色。
　　褚子洵知道，自己赌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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