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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
那时的宁无垢听从师父临终前的嘱托,决意要游览大半河山窥破真意,不知怎么的晃悠到了王城脚下。
她本来也没想着进城,是守城的士兵见她举止怪异,对她进行了好一番盘查,盘查着盘查着,宁无垢被送到了王宫里,奉为了座上宾。
君王与王后都太过好客,定要她在王宫客居几日,让身上的仙气好好福泽王宫,庇护百姓。
宁无垢百般解释,无论她如何说破自己仅仅是漫漫仙途中的初学者,根本没有什么福泽可言,他们都不信,甚至还大摆宫宴,命各路皇亲国戚皆入宫来瞻仰仙人风采。
仙人没什么风采,王室的行事她倒要清楚了大半。听着君王念着冗长的祝词,宁无垢一张易容后的假脸都快要绷不住了,残存的定力让她不要昏昏欲睡。
好不容易待他念完,却迟迟不见开席,所有人似乎都在等谁,频频张望殿外。宁无垢颇为惊奇,困意也随之消散了,照理说这席上,她是最尊贵的客人,又有君王在上,谁敢这么大张旗鼓地迟到?
不对,也是有的。宁无垢若有所思,看向上首那张唯一次于君王和王后的坐席,那里空无一人。
还是王后怕她等太久了恼怒,主动向坐在下面的她搭话:“仙人勿怪,我这孩子怠惰惯了……”
王后欲言又止,宁无垢心领神会,温声说:“无碍,想必太子是有什么事路上耽搁了吧。”
她偶然听宫人提过一嘴,君王和王后如先人一样伉俪情深,空置六宫,可膝下仅得一子,名叫向昭,人如其名,钟灵毓秀,天资出众。
由此,向昭自小是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还未及冠就被顺理成章封作了太子。虽多有出格之举,耐不住他实在冰雪聪明,讨人喜欢。
见传闻中的仙人这样谦和有礼,王后原有的担忧烟消云散。她本还想对宁无垢再说些什么,殿外宫人的传报声已到。
“太子殿下到!”
宁无垢这下彻底清醒了。
乌泱泱一群人簇拥着最中央那个锦衣玉带的人走了进来。来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一身夺目绯衣,施施而行,走至君王与王后面前,朗声道:“给父亲、母亲请安!阿昭来迟了!”
君王本欲对姗姗来迟的太子发怒,见他这样干脆地承认了错误,连半点火都发不出来,笑容更是怎样都掩藏不住,只佯装恼怒道:“你还知道自己来迟了,还不快给仙长赔礼道歉!”
这段对话倒像是父子家常笑闹。小太子悠悠一转,迎上宁无垢端详的目光,毫不介怀地笑了下,躬身轻飘飘道:“阿昭在来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并非有意迟到,给仙长赔不是了。”
嘴上说着恳请原谅的话,可那语气与神情分明是不得不饶恕他,连找的借口都是含糊其辞。
看着他那双澄澈如琥珀的眼,似是能盛起满满当当的阳光,哪怕两边点起了照明的灯笼,也没有他的眼眸亮。宁无垢想,算是和说的一样人如其名,没有辜负这个名字。
她微微出神,那头的小太子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有些急了,抬起一点头看她,再悄悄地朝她眨巴了下右眼,示意她快点让自己起来。
宁无垢差点被逗笑了,她掩住笑容,轻咳一声,道:“不碍事,太子请起。”她本就不是苛刻的性子,也乐得给美人多一点耐心体谅。
得到了首肯,小小的向昭也乐了,再度冲她眨了一下左眼。
他起身时,席间已是一片其乐融融,迟到了半刻这事便就此揭过了。
宁无垢能察觉到,原本凝聚在她身上的探究目光,在小太子进场后就被分去了大半,她本也乐见其成,只是不免为向昭担忧,怕他不适应万众瞩目。
可看着他,宁无垢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多余的了,如果说在场一定要有一人活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没有比向昭更合适的了。他一来,众人的笑闹声都更加清晰肆意了。
他仿佛是生来要随性行事的,也仿佛是生来就该享受被众人捧着、宠着的这一切。
向昭娴熟地举起杯盏,向着一众人敬酒问安,只要他想,似乎无人会不为他倾服,连带着方才的迟到,都更像段无关痛痒的插曲了。
宁无垢觉着,他们喜欢成向昭,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他讨人喜欢,更多是一片爱子之心。
若非生在帝王家,他们也一定会将自己所能给予的最好给成向昭。
真是让人羡慕,宁无垢出神,她虽知道这样的感情切实在世间存在,可每每真的身临其境,还是难免感慨。
……要是师父还在,自己也还能从她身上感悟一两分,可惜,可惜。
她怔神间,话题已转到了她身上。
“仙长行走世间,一定十分想家罢,不知仙长籍贯在何处?”最上首的君王蓦然发声,眼神关切,像是要看在宁无垢的面子上惠及其家乡。
宁无垢又愣了一下,自从被师父收留教养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家乡一类的话题了,仿若她天生就是无根浮萍,天性就要随波逐流。
可那个名字分明就在唇边,只要张口就能说出来——宁无垢想了想,这么多年过去,那里是否还叫那个名字?
似乎是的。
“我家住中州,自小拜别父母,跟随师父修炼,居无定所,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归家过了。”宁无垢言简意赅道,把双亲将自己卖掉称作拜别,听起来还动人一些。
她面上的神色不见多少动容,君王心知这番话题不适,正要笑着转开,他旁边的人却忽地朗声说话了:“中州便是仙长家乡么?阿昭曾听闻仙长家乡有一道青蟹尤其美味,垂涎已久,不知是真是假?”
宁无垢皱了下眉,她不懂向昭此时发难是何意。
这看似是无意的寒暄,但这么多年了,先不说她是否还能记住家乡特产,岁月变换是否有什么影响。她随师父出走那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旱和饥荒,莫说螃蟹了,连树根草籽都找不到。
她抬眼看向向昭,对方正一手托着腮,一手漫不经心地执箸挑拣着琉璃盏中的一道菜——是道河鱼,经人剔去了所有骨刺才端上桌的,宁无垢适才尝了,鲜嫩入味。
又或许这问题不是针对她,只是宁无垢不解其意,亦答不上来,想着也无人能责罚她,便不作声了。
气氛冷了,眼看两头都得罪不得,深谙自己孩子秉性的王后赶忙出声打起了圆场:“你这孩子,又想吃蟹说便是了。”
她又转向宁无垢解释道:“仙长勿怪,蟹生性寒凉,这孩子前阵子染了咳疾,才刚好,我不允他多吃。他见今日席上未有这道菜,这才胡言乱语,仙长勿怪。”
这接连的三声勿怪,字字掷地有声。宁无垢能怪什么呢?怪向昭性格着实不招人喜欢,提起了她的难言之隐,还是怪王后始终耐心包容向昭,让她无火可发?
她都怪不了。她是不近人情的仙人,也是孤零零的孤家寡人。
已有宫人得了暗示下去换菜。宁无垢静静地坐着,名头上虽说这只是王宫里的寻常家宴,可她还是觉得这对君后一点不似传闻中的天家威严,反而格外和蔼可亲。
是因为太过敬重她么,又或是一片爱子之心?
宁无垢说不上来,觉得像是有什么梗在自己心口。待要细究,又如烟霞般散去了。
膳房的速度很快,转眼间已端上了蟹来,还特地取用的是最祛寒的做法。宁无垢看着王后唤人端了上来,取下自己纤纤十指间的护甲,亲自用工具剥起蟹来。
她自认见识不算短浅,可这一套精巧的剥蟹工具,她从来没有见过。王后的动作赏心悦目,行云流水到仿若是在品茗插花一般,可说到底,也只是在剥蟹。
年少时家中食物短缺,偶尔有肉,也尽是多骨少肉,即便如此,宁无垢也恨不得将如柴的骨头根根咀嚼研磨碎了吞进肚子里去。她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
等反复检查了没有残存的蟹壳,又再三确定了适宜的分量,王后才命人端至小太子跟前。
向昭见状,未动筷,先是关切了王后双手一番,称再有下次自己绝对过意不去、唯恐自己下辈子要背债当螃蟹去了等等,听得王后心花怒放,君王亦是大笑连连,满座均陪着笑,面上满是真心实意。
宁无垢目力很好,清楚看到即便是饶了好几个弯子才取得的蟹肉,成向昭只随意夹了二三筷子就不动了。不是故意装腔拿调,是他的的确确不喜欢吃了。
她骤然感到可悲。不是为别人,是为自己。如今世间因天子的治理有方,五湖四海海晏河清,再难有人如她当年一般因吃不上饭而被卖掉。但宁无垢只是贪婪地目睹着这一切,然后有些难过而已。
实在百无聊赖,又和旁人说不上什么话,她灌着冷酒一杯杯下腹,才让不适的饱胀感赢过了心头的那点失意。
后来君王邀宁无垢明日去太子书房指点一二,她不算通晓诗书,竟也应下了。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很多人问了她什么,宁无垢一概记不得了。她对于宴席最后的一段记忆,是眉眼秾丽的少年起身告退,王后怜惜夜风冰凉,命人取来自己的大氅。被向昭以自己还有披风为名拒绝了,临走时,他向宁无垢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眼。
而许是酒意上头,她也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想是未预料到有人敢回瞪自己,小太子一惊,随即又是一笑,笑得分外艳丽,似夜幕下一只令人心惊胆战又舍不得移开眼逃跑的艳鬼。
“仙长,那便明日见了。”
宁无垢又是一怔,好像最近自己反应变得愈发迟钝了,都快有些痴呆了,她想,这样很不好。
也不对,应当是自己喝多了酒,快要醉了罢。
不然怎么会觉得小太子在廊下被吹起的艳色衣袍像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在自己心里扑来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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