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在天庭当牛马

　　洛黎异想天开的提议自然是被全盘否决了。

　　司命仪态端正，与他一同坐在地上，轻纱铺地，突然凑近，捏着他的脸，左右打量，而后身子后仰，一双桃花眼秋波暗涌，长叹道：“该说不说，你与和光君确有几分相似，也难怪我会认错。”

　　洛黎拼命忍着想冲翻白眼的冲动，揉着被掐红的脸，无奈道：“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您是一点问题都没有，”话至此，他又道，“所以，事到如今你们要将我如何处置？”

　　四月已过，他在凡间的躯体想来早被送进了焚烧炉，如今坟头的草大概也长了不少，只是他上无父母，下无儿女，孤身一人，也不知道往日的狐朋狗友能不能替他办理好身后事。

　　“司命，你说呢？”老者的嘴角分明带着弧度，可沧朽的声音里却透着刺骨，他指尖叩着司命铺在腿上的命簿，一字一句。

　　洛黎视线在他俩之间来回穿梭，这有商有量的忘年交口吻，是怎么一回事？他想不明白。

　　司命像是课间走神却被忽然点到名的学生，一时回不上答案，嘴唇紧抿，好看的眉头微微扬起，挤得额间的神印失了原本的模样。

　　太白手中拂尘从左手换到了右手，端起面前的茶盏，才至唇边，似是想起什么，紧皱着眉头，又将它放回原处：“你可想到了？”

　　他的声音沧桑却算不得浑厚，但九分的严肃，让洛黎浑身一颤，这感觉像极了学生时代偷摸着站在走廊扒着窗户朝里探的年级主任。

　　“若是将错就错，是不是还能拖延些许时日？”司命嗓音柔和，与他的模样一般，有种令人莫名想要亲近的魔力。

　　太白还未开口，洛黎先接了话头：“什么意思？”

　　“就是……”话间司命抬眸，见是洛黎发问，忙止住话头，摆手不耐烦道，“你接什么话茬子，这儿有你说话的份？”

　　“我是当事人，还是受害一方，怎么就没有说话的份了？”洛黎不甘示弱，呛声道，说罢“哼”了声，扭头过去，不再看他，不想却正好与太白四目相对，他只得缓缓低头，又盯着自己的脚发愣。

　　太白话不多，脸上一直摆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看久了，令人毛骨悚然。难怪网上总有人说，自己在寺庙呆久了觉得浑身不适，他曾以为是发帖的人做贼心虚，如今却是感同身受。

　　“你昨晚喝了多少？”

　　司命闻言，神色一滞，自然下垂的手无意识地摸向腰间，洛黎顺势去看，他腰间空无一物，可他身后的床榻之上，似是有个瓷瓶，虚盖在被褥之下，只露了约莫五分之一在外。

　　他见司命手指微微曲起，再看那榻上，哪里还有瓷瓶的影子。

　　“看来是喝了不少。”

　　他正欲发话，不想却被太白打断。洛黎看了眼太白，想他对他倒是了解。

　　司命见他看着床榻发呆，生怕露了馅，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洛黎，洛阳的洛，黎明的黎。”洛黎下意识回道，“那个床……”

　　“老李，”司命见太白朝他看来，才接着说，“眼下我刚返天庭，短期内若再去申请下凡，上头定是不会批，”说道此处，他又抬头瞄着太白，看他点头，继续道，“昨日我将他从南天门扛回，托塔天王手下的两员大将都是见证，如今咱们来个将错就错，不妨就让他先顶着和光君的名号，待日后和光君归位，我也早已想出万全对策，将他妥当安置。”

　　“看来，你已经做好决定。”太白边说边缓缓起身，嵌在发冠上的宝石散着细碎星芒，格外耀眼。

　　“不是，我还没答应呢！”洛黎仰着头，眉间紧皱，“你们没人尊重下我的意见吗？”

　　司命弯了眉眼，抬手收了摆在地上的茶盏，笑脸盈盈地靠近洛黎：“你说，我听着。”

　　洛黎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个音，他撇过头不去看他，忽然就不想说了。

　　“于你而言，这并不是赔本的买卖。”司命的嗓音好似添了过量的糖，带着一丝甜腻腻的诱惑，又带着一丝齁甜的腻味，“眼下你也回不去了，权当是换个地方上班。”

　　洛黎面色一沉，反问：“我是上班有瘾吗？还换个地方上班，笑话。”

　　“不想上也可以，反正你已经死了，在天庭不吃不喝也不会再死一次。”司命说这话时，神色自然，嘴角甚至挂着笑，言语间丝毫没有对生命的敬畏，与他那亲和的模样，相差甚远。

　　洛黎猜这大抵就是活太久的后遗症。

　　“如此，那老朽便先行回去。”

　　太白扬着拂尘，擦着洛黎的胳膊正要往外走，被司命唤住，他停下脚步，回望，等司命说完缘由。

　　“此事还需白帝子配合，近日我便会将他送往启明殿。”司命双手交握，冲太白深深一躬，“白帝子今日的恩情，司命定当牢记在心。”

　　“那便先记着吧！你司命欠我的又何止这一件。”太白说着，垂眸看向瘫坐在地的洛黎，“和光君与你也颇有私交，你教好了，再送来。”说罢，转身迎着屋外拿到七彩光华走去，一道炽光乍现，晃了眼，再看，门外已不见任何仙踪，入目只余下独一棵凤凰木。只余下空旷的院子和院中的一棵凤凰木。

　　洛黎眼底的疑惑就要溢出，太白刚刚看他的眼神，好像甚是满意。

　　等等，他在满意什么？

　　洛黎挣扎着站起身，只觉周身温度好似又下降了些许，抬手揉了揉的鼻尖，隐隐闻到空气中似是多了股酒香，抬头看向司命，那厮已经倚靠在床头，一手支着额角，一手晃着手中瓷瓶。

　　那道酒香，便是从这白瓷瓶中传出。

　　原来，他刚刚真的在太白金星的眼皮底下藏了罪证。

　　洛黎转身就要往屋外跑，才迈开腿，只觉周身好似又被绳索捆住，整个人直挺挺面朝下，砸向地面，只觉原本发痒的鼻腔，一股暖流涌出。

　　他翻过身，仔细调整着角度，仰着头，舌根隐隐有股铁锈味翻涌，他稍稍侧脸，双目宛如月宫金蟾般，狠狠瞪着榻上的司命。

　　“你是不是有病，这样会摔死人的。”

　　“可是，”司命舌尖舔过血色饱满的嘴角，“你已经死了。”

　　“你……”洛黎方才还觉得他模样有些俊俏，可再听这话，只觉得他与书中地狱无常的恶鬼有的一拼，再想，只觉眼眶发烫，心中酸楚，“如果不是你喝酒误事，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司命一笑，一双桃花眼就弯成了月牙儿，让人瞧了也想跟着笑，可洛黎眼下只想哭，他笑得越开心，他就越觉得委屈。

　　“好了好了，别跟个小媳妇一样，”司命仰头，又喝了口酒，那个瓷瓶不过巴掌大小，可在他手里，仿佛里边装着喝不尽的佳酿，“不如与我谈谈这个交易？”

　　洛黎不是很想与他聊这些，可面对轮回，亦带着恐惧，他皱了皱鼻子，方才触地的部位已经红了一片。

　　这味道很熟悉，好似在凡间入梦前便闻到过。

　　“我不是很想谈。”洛黎不知何处来的勇气，许是被这满屋浓郁的酒香迷醉了。

　　榻上的神仙，面带绯红，那双月牙眼缓缓睁开，黑白并不分明的眼睛，正眼看人的时候像是蒙了层雾，朦胧水灵，似醉非醉。

　　“你拒绝？”

　　方才的勇气已经用尽，洛黎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你可知道，拒绝的代价？”司命的声音里依旧带着慵懒，可说的话却掺杂了一抹冰冷。

　　“大概就是孟婆汤一碗？”洛黎生前并不信这些，可如今他人在天庭，那地府轮回自然也当是配备的。

　　可司命却笑了，笑得浑身颤抖，那笑声似是在嘲笑洛黎的无知。

　　洛黎忽觉胸口发闷，怒喝道：“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好笑的。”

　　司命指尖勾着红绳，绳下坠着他装酒的瓷瓶，瓶身来回摇晃，似是搅动了屋内的空气，洛黎只觉背后阵阵发凉，竟不由自己地开始发颤。

　　不应该啊，洛黎垂下的手使劲捏了把自己的腿，毫无痛觉，可他竟觉得冷，刺骨冰寒的冷似是将他整个人裹挟其中。

　　他一张嘴，甚至看到了自己呼出的白雾，可榻上的司命衣不蔽体，露在外的肌肤因饮了酒，微微泛红。

　　“你可知道阳寿未尽的魂魄，在寿数殆尽之前，是如何？”司命眼角余光瞄了他一眼，又继续道，“没有人能看到你，没有人能听到你，甚至没有人知道你的存在，漫长岁月都将你一人独行……”他摇晃着起身，边说边缓步靠近，“你能承受这无边的寂寥吗？”

　　“你威胁我？”

　　“不，这并不是威胁，”司命瓶口贴着唇，仰头痛饮，“这是你的选择。”未入口的酒液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没入衣裳，“但是现在，我给你一次重选的机会。”

　　洛黎低垂着头，无奈道：“我真的，还有的选吗？”

　　“自然，我们从不强迫。”

　　司命一手搭在洛黎的肩膀，缠在他身上的金绳瞬间散落，另一只手递过一盏琉璃杯，杯中的液体倒映出洛黎略带惊恐的脸，他竟不知，自己在害怕。

　　“日后，你会为你今日的选择，而感到庆幸。”司命的瓷瓶与洛黎手中的琉璃盏轻碰，发出声脆响，“我随意，你，干了吧！”

　　琉璃杯中的酒香扑面，可洛黎实在喝不下半点，他抬手推开面前的酒盏，朝旁挪了小步，让肩膀离开司命的手。

　　他撇头看他，依旧是那双自带秋波的桃花眼，可眼中的底色却在太白离开后，从轻佻变得冷淡，洛黎深深吸了口气。

　　选择，他们已经帮他做好，洛黎也不想认命，但他没有那个魄力能够独自承担在凡间所剩下的漫长寿数。

　　“我有个条件。”洛黎心无底气，可还是想试试。

　　“知道你想说什么，”司命贴着耳，晃动手中瓷瓶，“怎么又没了！”他抬眸扫了他一眼，哼笑道，“先前我便说过，你已经是个死人，不吃不喝也不会再死一次，所以你爱躺着就躺着，爱坐着就坐着，只要在我们需要你以和光君身份出现的时候出现便可。”

　　“不加班？”

　　“不加班。”

　　司命面色不佳，原本不离手的瓷瓶被摔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了门槛边。他摆了摆手，没等洛黎开口，又继续道：“天庭的流通货币统称为香火功德，多半是用于购置仙丹灵药，也有像白帝子那般喜好收藏炼丹鼎的，或是我这样好酒的。”

　　他揉着太阳穴，眼睛微眯，撑着额角倚在殿内雕花的高背座椅上：“后续你既顶着‘和光君’的仙号，需暂住启明殿，不用担心。启明殿外霞光无限，时时光华夺目，最重要的是免费入住。”

　　司命睁开一只眼，看了看他，又缓缓眯上：“虽说不吃不喝不会死，但他们也包吃，白帝子面善，且表里如一，还极其护短，若是闲时你帮他些许，他定能记着你的好。”

　　洛黎听着前半段还不住点头，他一不炼丹，二不好酒，天庭的货币于他而言如同废纸，但不需要缴纳房租的住宅，甚是诱人。可听着听着，总觉得司命话中有话，说是护短，说是闲时，其实不就是让他好好听命于太白金星，让东往东，让西往西。

　　“说得好听，还不是想让我干活！”洛黎气得整个人鼓囊囊，“还是免费劳动力那种。”

　　司命嘴角一勾，笑道：“自然不会是免费的，你若是干一个时辰，四值功曹也会替你记上一个时辰的功德时，日后赵财殿也会支付你这一个时辰的香火功德。”他将散开的衣襟拢紧，“这监工和财务司职都是第三方，做不了假，你可放心？”

　　洛黎一听，倒是勾起了他对天庭组织架构的好奇，站在远处勾着手指抵在下巴，觉得有意思。

　　“其实你也不用觉得亏了，”司命坐正身子，双眸直视着他，“虽说责任在我，但凡间已久未有以肉体凡胎修身入仙界的，这于我而言是劫数，但于你却是福泽。”

　　洛黎听完冷笑道：“这福泽给你，你要不要啊？”才说完，又觉得话好似有些过，却犟着脖子不肯撇开与司命四目相对的眼。

　　“这是什么话？”司命站起身，雾面的轻纱下似有盈盈流光暗涌，如陨落的星辰转瞬即逝，“早已听闻凡间牛马多，你可有听过天庭的？”

　　洛黎“咦”了声，瘪着嘴满眼嫌弃：“您要不要听听您在说些什么？”

　　他觉得好笑，面前的神仙莫不是打算义正言辞与他争论：究竟是凡间的996可怕，还是被人拖着魂魄上天庭可怕？

　　“也罢，毕竟你还未脱凡出世，眼界低浅，我姑且先原谅你了。”司命转身，身后青丝被风扬起，再定眼瞧去，已被金丝绣边的玄色发带松松垮垮束起。

　　“我倒是见过不要脸的，您这般不要脸的，还是头回见。”洛黎话音刚落，屋外一道闪电劈在他身侧，地上被烧出拇指大小的窟窿，烧焦的味道与白烟一同弥漫。

　　他抬眸便瞧见司命笑得浑身乱颤，一双桃花眼不见眸，他捧着肚子，粗喘着气：“莫要辱骂神仙这点，你可得记仔细了。”他敛了笑意，伸手指了指屋外湛蓝的天，“会有神罚。”

　　洛黎张着嘴，没发出一丝声音，他深深吸了口气，将余下的话咽回了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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