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与狼

　　顾叶时一个人坐在病床上，望着窗外发呆。

　　他身上穿着病号服，头上是立挺厚实的大三角耳，耳随主人，一动不动，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医院拍动物写真。

　　他的眉头时不时地收紧，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他好像忘记了许多事情。这几天，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一位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但当他想要走进看清的时候，少年的身体便会化成青烟散去。

　　他的记忆正在流失。这种流失的过程让他分外熟悉。

　　不久，道具似的狼耳朵动了动。

　　门被敲了两声。

　　“查房。”

　　顾叶时闻声转头。

　　门缝处的某个白色毛绒脑袋倏地缩回，门被咚的一声关上。

　　一会儿，门外被再次打开，白色的脑袋兢兢探出，一身雪白的少年像小学生似地抱着本本走了进来。

　　走得极为磨蹭。

　　顾叶时打量着对方。

　　少年似乎不愿接收他的目光，总是畏畏缩缩地耸着身子，拖着步子走着。

　　顾叶时没耐心等，啧了一声。

　　这一声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面前这人突然抖了一下。

　　随后像是更止不住似的

　　顾叶时抬眼，少年踉跄了一步，顾叶时偏头，少年半张脸埋进了本子，顾叶时轻咳了一声，少年的耳朵duang地弹出来后又duang地收了回去。

　　好滑稽的兔子。

　　顾叶时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决定做发发善心，转移目光继续看向窗外，让少年走得自在些。

　　与先前不同的，头上的狼耳朵动个不停。

　　“顾……顾、叶时，是吧？”少年终于磨蹭到床边，整个脑袋被记录本挡住。

　　顾叶时嗯了一声，窗外马路边，一辆格格不入的黑色豪车开进了医院大门。

　　风景似乎没那么好看了，行善的心情没了大半。

　　硕大的狼耳随着主人的头缓缓转过，顾叶时的目光重新回到进来的人，少年胸口的工作牌写着休安二字。

　　休安躲在记录本后，挡住了自己的头，小声嘀咕：“营养不良引发的低血糖性晕厥……？”

　　休安觉得很奇怪。

　　看人形的个头都那么大，那动物形态……毫无疑问的，肯定是头威风凛凛气宇轩昂的巨狼，这样的狼也能营养不良？更何况还住着豪华病房。

　　休安拿着本子缓缓下移，松软的白发从本子上端露出，接着是一双圆润稚气的眼。

　　甚为凑巧地，对上了正在看他工牌的狼眼。

　　冷蓝色的、可怖的狼眼睛。

　　休安心一抖，这次弹出来的是兔子尾巴。

　　顾叶时眼神下移，看着白大褂鼓起的地方，单挑了下眉。

　　休安脸一红，快速用手按住屁股，将尾巴塞回去。

　　确认完病情后，休安给自己鼓气，他要开始查房了。

　　“你现在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有没有头晕，两眼发黑的情况？”赶紧查完赶紧溜，休安语速有点快。

　　顾叶时简单回答：“没。”

　　很好的开头，休安继续。

　　“以前有类似晕倒的情况吗，有没有贫血或者低血压的病史？”

　　“没。”

　　“有没有刻意节食挑食？”

　　“没。”

　　提问渐入佳境，休安不怕了。

　　“厌食症这类的精神疾病呢？”

　　“没。”

　　“那尿尿呢？尿尿有没有异常？”

　　……

　　空气突然陷入沉寂，休安还以为是自己语速太快对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期待：“就是上小便的时候，正常吗？”

　　狼的三角耳转了个方向，几秒后，目光对上休安微红的脸，道：“没有，很正常。”

　　呼，ok。休安快速地写下肾脏功能良好，随后疑惑了。

　　什么都没那是怎么晕倒的？休安皱眉，他之前遇见过刻意隐瞒病情的患者，这可不行，语气稍微严肃起来：“你没说谎吧。”

　　“真的一切正常吗？现在不是好面子的时候，你都住院了。”

　　顾叶时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回答：“最近几天没吃饭。”

　　这就对了，休安握着笔，沙沙沙地写下要点，这么大一头狼，居然还挑食。

　　几句话写完，心情平复了许多，兔兔胆子大了些，他看向狼头上的灰色耳朵。

　　双形科动物能否自由控制自身的动物形态是他们判断患者病情严程度的重要依据，也是决定留院观察时常的判断标准。

　　于是兔兔拿笔指了指自己的头：“你的耳朵是自己放出来的还是收不回去了？”

　　狼一脸漠然，耳朵抖了两下，收了回去。

　　兔兔笑了笑，在本本上写下“兽形状态：0%”

　　这头狼能很快出院了。

　　“好了，现在没事了，下午我再来一次，没什么问题的话明天就能出院了。”休安要收工了，心情大好，便颁布一则医嘱：“还是要好好吃饭才行，病房门的背后有订餐电话，肚子饿了可以点餐，这附近的餐饮店味道挺好的。”

　　虽然他是只兔子，不知道肉的味道做的如何，但他看方主任平时吃的挺香的，应该是不错的。

　　顾叶时懒懒嗯了声。

　　查完房后，休安前脚刚离开病房，后脚余管家就上来，二人正好错过。

　　余管家放下餐盒，将盖子打开，里面装着满满一盒荤食，还冒着热气。

　　顾叶时面露不满，但没说什么。

　　余管家恭敬低头：“这是老爷吩咐让人做的，少爷多少还是吃点。”

　　顾叶时：“他今天回来了？”

　　“还没有，后天下午的飞机。”

　　顾叶时眉心一紧，颇为不快地啧了声，“拿走，不吃。”

　　余管家担忧地看了看食盒：“少爷，还是吃点吧，老爷也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

　　顾叶时语气颇有警告的意味：“说了不吃。”

　　余管家瞬时嘘声。

　　顾叶时冷声道：“还有什么事？”

　　“老爷让我提醒少爷，别忘了下星期的日子。”

　　顾叶时了然，“所以他就让你给我准备这个？”

　　余管家没敢再说话。

　　顾叶时继续道：“我不吃肉的习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真有那个心思还需要你们天天催着，怎么？我是小孩？”

　　“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真能饿得死早就死了，也轮不上我去参加争权赛。”

　　余管家汗汗低着头：“老爷也是担心您的身体，没别的意思……”

　　顾叶时语气随意：“替我告诉他，心意领了，但没必要，而且……我能赢，让他老人家呆在国外别回来了。”

　　“是，我回头跟老爷说……”

　　见余管家还低着头，顾叶时厌厌地看了眼床头的食盒，“行了，你走吧，东西放这就行了。”

　　余管家这才送了口气，他连连道谢：“那我就先告辞，您好好休息。”

　　余管家走后，顾叶时继续看窗，提起争权赛，他幽幽忆起当年顾老头子退位时的情形。

　　在以前，为了能在残酷的大自然里提升存活率，狼群内部演化出一种需要区分等级的制度体系：头狼（狼王）、次级狼、边缘狼。

　　头狼是群体的核心，也是群体中综合实力最强的个体，拥有最高的权力。通常，狼王都是刚成年且身体机能处在巅峰的狼，当狼王年老衰弱或实力倒退的时候，更强悍的狼会挑战头狼并取而代之，当然也有狼王主动退让的情况，但这种情况少之又少。

　　在现在的社会中，狼已经不再需要靠爪子牙齿狩猎生存了，因此这样的等级制度慢慢演变成了展示自身实力、地位的尊严战——争权赛。

　　上一任的狼王是顾叶时的父亲。

　　顾叶时的母亲死得早，顾老头子不想给儿子找后妈，自己又不知如何教育小孩，就把儿子丢进了全托学校，也不知这小子是怎么长的，同样的学校同样的老师，就他不说话不参加集体活动，一个肉食动物还不吃肉。

　　舐犊情深的前任狼王在他退位之前，还在担心自己的儿子因为怪脾气交不到朋友而变得更孤僻，因而他大手一挥，对正在闭目养神的儿子道：“走，儿子，跟爹去院子里比试比试。”

　　“比试”这也是狼体现亲子感情的一种互动活动。

　　被人叨扰了瞌睡，处于青春期的顾叶时满身戾气，磨了磨牙就答应了。

　　父子二人在院里你扑我咬，父扑，儿子咬，前狼王意识到这小崽子动真格的了，因而被激起了怒意，他要展现一个狼王的主导地位，告诉狼崽这只是嬉戏，让他明白什么是等级秩序。

　　结果就是，原本打算让爱子活跃活跃的顾狼王被迫提前退位，连争权赛都没参加。

　　顾老头子被他按倒在地，整个狼身都无法动弹，只有狼尾还在不服气地扫动，直到后面意识到自己实在反击不成了，才露出了腹部，主动让位。

　　完事还不忘骂他一句“臭小子”。

　　挺狼狈的。

　　但狼就是这样，自身实力不够，只能让位。

　　后来经过顾老头子的再度观察，发现这臭小子不说话的时候就是这生人勿近的模样，脾气也是，改不了了，白瞎操心了。顾老头子痛失好几年当狼王的日子，整日噬脐莫及，痛心疾首了好长一段日子，后来实在难受就到处旅游出国散心了。

　　再过两天，顾老头子就要回来了，顾叶时心烦意乱，又得听对方叨叨，让他开荤了。

　　想着想着，顾叶时的目光飘到那盒荤食。

　　盒子还在冒着热气，盒里的肉种类很多，鲜嫩且肥瘦适中，香气四溢，足以让一个肉食系动物胃口大开。

　　可顾叶时却不感兴趣，正准备伸手将盒子盖上——

　　下一秒，顾叶时的头突然一阵刺痛，心脏猛地狂跳了一下。

　　煞那间，浑身的血液兴奋涌动，光滑的人类肌肤爬满诡异的毛发，顾叶时脸颊的青筋蹦起，瞳孔冒着怪谲的蓝光，头上的狼耳不知何时冒了出来。

　　这不是双形科变形的正常状态。

　　顾叶时正处于失控的边缘。

　　濒临失控的狼似乎不愿按下呼叫铃呼唤医生，由着自己与不断痉挛抽搐的身体作斗争。

　　像是凭着本能，顾叶时摸着枕头背后，寻找着什么。

　　失控的时间尤为快速，几秒间，狼毛已经爬满了全部皮肤，顾叶时的手快要分不开五指，危急之时，他终于摸出一根针剂。

　　针剂刺入皮肉便自动注入液体，十分方便，一针打完，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顾叶时身上的狼毛稍稍褪去，露出人类肌肤，脱力般地躺在病床，闭上了眼睛。

　　直到某只兔子再度敲门时，他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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