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春与未远冬

　　“齐亚，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又一天白日，孤儿很直白地提问。
　　被提问的大人眨了眨眼。齐亚穿着皮靴，他们俩正站在一块田地里。
　　“唔……有很多缘故吧。”金发青年这样说，“如果真要说，那可太多啦，比如说……等等！它昨天不还挺精神的吗，怎么今天突然长白斑了啊啊啊！根部不会也有问题了吧——”齐亚的注意力现在完全在那株难伺候的试验苗上面了。
　　男孩不说话了。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乖乖地递给了齐亚一把小铲子。

　　他现在已经明白为什么齐亚会穿着很朴素、甚至褪色的旧衣服了。因为魔法师总是在和一些不那么洁净的东西打交道，无论是那些需要上油的机械，还是种在泥土里面的幼苗。
　　金发青年只有坐在书房里面，计算一些小艾萨看不懂的数字和公式时，才符合男孩对“学者”的印象——穿着干净漂亮的长袍，整天和贵重的书本为伴。主教最近忙着去封地上的城镇和村庄主持仪式，天天早出晚归，白日里反而是男孩和齐亚相处的时间更多。他寸步不离地跟着齐亚，成长的经历使他成为一个很好用的助手：孤儿院也有一块不大的土地，用来种点土豆豌豆，每一个孩子都要帮忙，修士们也教会了这群孤儿读书写字。因此男孩既能陪着齐亚下田守着试验苗，又能帮齐亚抄写记录数据报告。
　　越是相处，男孩越是发现齐亚和他认识得那些贵族的不同。他从来没见过哪位贵人关心作物的产出，也没有哪位贵人会亲自动手，去改造制作更好用的农具。魔法不应该是用来给贵人们占卜，保护贵人们的东西吗？齐亚却把它用来预测接下来几天是晴天还是下雨。
　　魔法师和庄园里的下人们也打得亲切，有时候男孩都觉得仆人是不是过于没大没小了，竟然敢和家主开玩笑，可是齐亚却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会耐心地听帮工小伙的爱情烦恼，主动提出借自己的衣服给后者在庆典上穿，让小伙子在心上人眼里显得更人模人样点；他也不觉得厨娘们和他抱怨最近果蔬涨价了很市侩，哪怕男孩都听得出来对方是怕没买到新鲜的水果，会被主家怪罪；他甚至会每天专门抽一段时间出来，教这群下人们的孩子识字，不觉得自己在干什么辛苦又无利可图的事情。
　　小艾萨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也愈发相信这绝不是梦境，因为他绝对想象不出来这样良善的人。他被教会的孤儿院养大，这事不假，可是男孩很早就清楚，院长之所以愿意收养这些孤儿，是因为上级拨下来的津贴，这些长大的孩子，也会成为院长升职的功绩。既然都是收养孤儿，而且养活的孩子越多，事迹越亮眼，那么用原本拨下来养育一个孩子的津贴，养育两个、三个甚至四五个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野草一样的孩子，本来一天只要给一口面包、一口凉水就能长大呀。
　　可是齐亚又是为了什么呢？那些农具又卖不出几个钱，却要熬干魔法师无数个日夜的心血。男孩不止一次听仆人们说，如果不看着齐亚老爷一点，他一定又会在实验室工作得很晚。有一次他甚至在地里面睡过去了呢！快把艾萨老爷吓死了。田地里种出更多的粮食，也没有让齐亚获得更多的金钱，根本不需要男孩刻意去打探，仆人们就会告诉这个新来的孩子，这家的两位家主是多么好心的善人，从来没有涨过租税，几个在别的地方有亲戚的下人，还会告诉男孩，这里的租税比旁的地方都要低，他们在想办法把自己的亲戚也接过来。齐亚好心教那群祖辈都在土里刨食的孩子认字、学算术，他们的父母有时候还不乐意了，觉得耽误了孩子们帮忙干活，还得齐亚好声好气地和这群没见识的家伙说理。
　　但是齐亚从不生气。无论是下人毛手毛脚地弄乱了他的书桌，还是失手打碎了茶杯。那天，小艾萨故意弄花了他记录了数据的稿纸，想要看看齐亚究竟会不会露出“真实的样子”，结果发明家只是叹了口气，拿起铅笔重新开始算，他似乎怕孤儿会不安，甚至还有功夫安慰男孩，口里说着没关系，手从兜里摸出来一块奶糖，喂给闯了祸的男孩吃。这下轮到男孩被负罪感折磨了。
　　“对不起，齐亚。对不起。”他嗫嚅着说，低着头。
　　齐亚摸了摸他的脑袋。“没关系的啦，我以前也曾经弄坏过自己的稿纸。”魔法师好脾气地说，“下次小心一点就好了哦。”
　　当天晚上，男孩就被未来的自己警告了。在齐亚把男孩哄上床之后，那位主教第一次踏进了这个房间，亲了亲齐亚的侧脸，说自己有话想单独对这个孩子说。齐亚没多问，同样亲吻恋人的脸颊，退出房门前，他还悄悄冲男孩眨了眨眼。
　　在所有仆人口中，这位艾萨主教，是一个和齐亚一样好心肠的善人，只不过更有神官的威严。可是小艾萨才不会被这些好话给骗过去。
　　我不会那么好心的。他心想。我绝对不会和齐亚一样的，我是成为不了齐亚那样的好人的。
　　果然，当齐亚不在，只有他们俩的时候，这两道一模一样的灵魂相对，主教就撕开自己漂亮光鲜的假面了。
　　“离齐亚远点，别在他身上耍花招。我知道你是故意弄坏齐亚的东西的。再发生这样的事情，”那双蓝眼睛冷冰冰地扫过来，“我就让你在‘禁闭室’里待到回去。”
　　孤儿院里面有一个禁闭室。一个没有窗户的，关上门就一点光也没有的狭窄房间，高一点的孩子进去，甚至不能伸直腿躺下，只能蜷缩着。如果有孩子犯了大错，比如偷窃，就会被关进去一整天一整夜。除了一杯冷水，没有别的食物。
　　听见这样的威胁，男孩不觉得可怕，不觉得恐慌，他甚至只感受到一种熟悉的安心。我怎么可能完全变成另一个模样呢？我怎么好突然多出来那么多平白无故的好心呢？果然，哪怕再过去十几年，我也不是凭借着从来没有的善良，年纪轻轻爬上主教位置的。
　　“那你怎么和齐亚解释呢？他那么喜欢我。”他反问。
　　主教冷笑：“你觉得我和齐亚说你已经回去了，他会追问我吗？”
　　男孩停顿了一下。他不问对方为什么有底气不让齐亚发现，他只问最关键的问题：“你这个样子，齐亚为什么会喜欢你呢？”
　　“齐亚怎么会喜欢，一个会威胁孩子的阴狠小人呢？”
　　主教的神情立刻变幻了。神职者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难看，他阴鸷地眯起眼，眉毛高高挑起，谁也不会错把他当做温润无害的大人，他也不会是孩童的保护者。
　　“你……”神职者说，他上前一步。
　　男孩太了解自己了，他动作更快，直接用力把床头的茶杯掷碎在了地上。齐亚怕他半夜口渴，特意倒了一杯水放在那，他在心底向齐亚道歉，可是他接下来还要做更加过分的事情。当主教迅速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拿起茶杯的碎片时，男孩立刻大声尖叫起来。主教当即松开了手，踉跄着退开了几步。男孩对上对方充斥着怒火的眼睛，清楚年长者明白自己要干什么。
　　正如他预料的，下一秒，房门被急切地推开了。齐亚焦急地冲了进来，紧张地扫视过房间内的两人，询问地望向主教，“亲爱的，怎么了？我在走廊上听见声音了！”他看见地上的碎瓷片和茶水，“天哪！好阁下，艾萨，你们俩没有受伤吧？”
　　主教动了动唇，他垂在身侧的手被齐亚小心地捧起来，魔法师仔仔细细地打量上面有没有伤口。发现爱人的手心依然光洁，金发青年的视线立马就投向了站在角落里的孩子。
　　“艾萨？好孩子……”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是怕吓到男孩一样，“你被吓到了吗？别怕，你是安全的，让我过来看看你，好不好？”他说着就要上前，主教却在这时用力拉住了他，齐亚不解地回头。
　　“齐亚，你等一下，别过去，这件事让我来——”年长者又快又急地说道。
　　而男孩就是在这个时候哭出来声的，他的哭泣声打断了主教的话。他哭得很伤心，泪水大滴大滴地从眼睛里涌出来，哪怕用手指去捂，那些晶莹的泪珠也一滴一滴地从男孩指缝里涌出来，很快打湿了男孩削痩的脸颊。房间里响起他抽气的声音，男孩看起来想要忍住哭泣，却没法抑制住决堤的情绪，他的肩膀耸着，不停发抖。
　　“对不起，齐亚，我不是故意的……”男孩呜咽着说，鼻尖红红，看起来可怜极了，“我没有想要弄坏你的手稿，我也、我也不是故意摔掉杯子的……呜呜对不起，你打我好不好，你可以罚我的，不给我饭吃，但是求求你，你别让主教阁下赶我走……”
　　他没说完，因为他立刻被齐亚用力抱住了。齐亚蹲了下来，紧紧地把他拥进怀里，既亲吻他被泪水打湿的脸颊，也亲吻他因为哭泣而热烫的额头。
　　“没事，没事……嘘嘘嘘，你别怕呀，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而且我们为什么要因为这种事情把你赶走呀！”齐亚温声安慰他，拍着他的脊背，丝毫不介意男孩的眼泪打湿了他胸口的衣服。
　　他直接把小艾萨抱了起来，孤儿比这个年纪的同龄人要轻很多，齐亚力气大，这一下完全不费劲。魔法师简直把这个狡猾的家伙当作天真胆小的小动物在哄了，叫他别怕，绝对没有禁食、也绝对没有殴打。他也绝对不会让这个小家伙去街头流浪，哪怕后者是把他的试验苗都一把火烧光了。小艾萨趴在他的肩膀上，听着他似乎说不尽的温柔话，那些原本虚假的泪水确实不再流了，而更多真实的感受却化作眼泪，不受控制地从他脸上落下来。
　　他还没有未来的自己那么会藏住话，因此忍不住死死抓着齐亚，哽咽着问：“真的吗？”
　　齐亚抱着他坐在床沿上，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真的呀。”
　　他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知道主教肯定是走了过来，在齐亚面前站着，就是不知道此时是作何表情。男孩把自己更用力地埋进齐亚怀里，背对着未来的自己，他依然抽噎着，问出了一直以来想要搞明白的问题，“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呢？齐亚？”
　　齐亚没有马上说话。他抚摸男孩脊背的动作也跟着停顿了一下。在孤儿感到不安时，齐亚忽然又在他耳边轻轻笑了，他继续抚摸着小艾萨的脊背，像是在给一只被雨淋湿的流浪狗顺毛。
　　“因为我喜欢你呀，宝贝。”齐亚说。
　　他一定是看着未来的我说的。男孩心想，不然“我”一定不会这么安静，一言不发。不然“我”一定把我从齐亚怀里撕下来的。谁都不可以占据齐亚的爱和怀抱，哪怕是曾经的我自己。
　　所以齐亚，你喜欢的，究竟是哪一个我呀？他心里冒出这样的委屈，可是当齐亚继续柔声细语，哄着他别哭时，男孩忽然又想明白了。他也忽然理解了，为什么所有仆人，都觉得未来的自己是个光明美好的善人。
　　因为如果这样就可以得到齐亚的爱，那么我一定可以学会怎么当一个好神官的。齐亚喜欢哪一个我，怎么样的我都不重要，只要他喜欢我，就可以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