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凰女

　　北境的赈灾之行比预想的更为艰难。
　　沈擎川裹紧云凰赠予的狐裘大氅，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瞬间凝结成冰。三个月来，他随着赈灾队伍走遍了北境三州十九县，亲眼目睹了灾情的严重与残酷——冻僵的尸骨堆在路边，成为野狗的食物，饥民的眼睛里泛着绿光，里面写满了原罪与悲剧，易子而食的惨剧时有发生，民不聊生具象化在他的眼前，他感受到实实在在的悲悯与心痛，他不禁想，云凰是不是带着这样的悲天悯人的情怀，奋战了日日夜夜，让白丝浸染了她的华发，皱纹锁紧了她的眉头
　　"沈账房，这是今日的粮食与煤炭的分配记录"一个满脸风霜的衙役递上账本。
　　沈擎川接过仔细核对，自从使用了他设计的"关联账册法"，每一笔的款项进出皆被记录在册，赈灾钱款动态受到三重监督，因此赈灾粮款的贪污情况大为减少。这本该让他感到满足，可每当看到那些皮包骨头的灾民，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着，产生阵阵疼痛。
　　"沈公子，刺史大人有请。"侍从在门外通报。
　　沈擎川收起账本，正了正衣冠缓步踏入刺史府正厅。北境刺史崔正是云凰一手提拔的寒门子弟，为人刚正清廉，因此被云凰委任为此次赈灾的主事。
　　"沈公子，刚收到二殿下急信。"崔正神色凝重，"信中说大殿下在朝堂上弹劾我们赈灾不力，克扣粮饷，导致灾情更加严重，局部出现暴乱。女帝震怒，已派特使前来核查。"
　　沈擎川眉头紧锁，英俊的面容变得凌厉起来，这三个月来，他们日夜不休地救灾，云凰不惜变卖私产筹集的粮款，每一分每一文都用在了刀刃上，何来克扣之说？这明摆着是有人看不惯云凰，借机挑事打压她，真是居心叵测
　　"核查官员是谁？"沈擎川嗓音带着怒气，他双眸燃起了不甘与怒火，此时他身上的儒雅清冷全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挑战强权的锐不可当
　　"刑部侍郎郑攸，大殿下的心腹。"崔正冷笑，"明日就到。"转而崔正拍拍沈擎川的肩头“放心，明日你我合力，定不让他们挑出错处，二殿下将重任托付于你我，我便是拼尽全力也绝不能让人在背后捅她一刀”
　　沈擎川面露疑惑“为何？”
　　“什么为何？”
　　“为何如此忠心？她并非皇帝嫡女，论实力，她也远不及大皇女，论宠爱，她亦不及三皇女，你跟着她，前途渺茫，危险重重”
　　崔正哈哈大笑，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胸膛“老夫在官场二十几年，对尔虞我诈早已麻木，心中早就失望了，本想着浑水摸鱼熬到一纸辞呈安享晚年，没想到却遇到二殿三顾茅庐，真诚相邀，我冲动之下答应与她，本以为她不过是逢场作戏做做表面功夫，没成想她却是个以苍生百姓为重的实干家，说实话，老夫为官几十年都没跟着二殿两年干的过瘾，哈哈哈，二殿有惊世之才，旷世之德，即便为其死，也是老夫身为臣子的幸运”
　　这番话给沈擎川带来的震撼不亚于当时他亲眼所见云凰批下半人高的奏折，他突然想起大巫师的预言，叫做——凰临神州，恩施万民，这也是为何大皇女视她为眼中钉的根本原因
　　平复好心绪的沈擎川开始仔细思考当前的局势，很明显大皇女设了个局，目的就是摧毁云凰在民间的声望，而他，本该为此欢欣鼓舞并趁此机会与大皇女里应外合，共同实现这个目标——毕竟这正是他被派来的原本目的。
　　可当他透过窗户看到崔正桌上那盏即将燃尽的油灯，和旁边堆积如山的公文，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随之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涌上心头，凭什么？欺人太甚！
　　"崔大人不必忧心。"沈擎川回望崔正那双布满皱纹但依旧明亮的眼睛，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坚定，"我们的账目清清楚楚，不怕核查。不仅如此，我还要写一份详实的赈灾报告，请核查官带回京城，让不轨之人知道我们也不是任人欺凌的"
　　崔正惊讶而赞赏地看着他："沈公子有此心，崔某感激不尽，二殿下果然慧眼识英雄啊"
　　当夜，沈擎川伏案疾书，将赈灾详情、困难与成效一一记录。写到一半，他突然顿住——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帮助云凰对抗大皇女？他这不是忘本是什么？他使劲儿摇头，试图赶走脑海中云凰那双清澈的眼睛，暗骂自己真是着了魔了
　　过会儿，他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自言自语"就当是哀民生之多艰，一切都是为了可怜的灾民"
　　次日，郑攸带着大队人马气势汹汹而来。核查持续了整整三天，账本翻了又翻，粮仓量了又量，灾民问了又问。最终，郑攸不得不承认赈灾工作无可指摘，但他怎能就此罢手，他开始挑剔对灾民的施粥过稀，灾民煤炭质量不达标，说朝廷赈灾粮款路上消耗过多，护送人员偷奸耍滑等等
　　崔正气的老眼昏花，大骂郑攸鸡蛋里挑骨头，没事儿找茬，沈擎川安顿好崔正与郑攸据理力争，将他在路上的奢靡花销与大肆留恋花楼的事儿一一列出，亮出一摞花销账本，郑攸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大声嚷道你这是构陷，之后骂骂咧咧地逃离
　　临行前，郑攸私下找到沈擎川："沈擎川你可真行，这次回去我定如实禀告你的叛变行为，还有，大殿下让我问你，何时才能拿到我们要的东西？"
　　沈擎川不顾他的危险冷声道："时机未到，我还未完全取得二殿下的信任"
　　郑攸冷笑："殿下耐心有限。别忘了，你养母的性命可攥在殿下手里。"说完，拂袖而去。
　　沈擎川站在原地，手心全是冷汗。养母——那个在他父母双亡后收留他的女人，辛辛苦苦育他成人，此恩大于天，他不能知恩不报
　　五日后，灾情终于得到了抑制，地方开始灾后重建，大部分民工开始复工，局势得以稳定下来，赈灾队伍也将启程返京。
　　沈擎川将一份详细的密报绑在信鸽腿上，其中内容真伪参半，足以拖延局势的发展，既能不让大皇女伤害养母，又不至于云凰造成致命一击
　　回京那日，天空飘着细雨。沈擎川感受着雨水的微凉，心绪不禁飘远，响起接到大皇女任务那天也是一个雨天，那时他有多么踌躇满志，势在必得，现在他就有多么纠结痛苦，煎熬内疚
　　临近城门，他一眼就看到城门外站着的熟悉的身影，没有华盖，没有随从，只有青霜在一旁撑着伞，她一身宝蓝官服，如她们约定好的那样，来接他了。
　　"恭迎殿下。"崔正连忙下马行礼。
　　云凰扶起他："崔大人辛苦了，北境灾情得以控制，全赖诸位尽心。"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在看到沈擎川时勾起一抹微笑，让沈擎川如沐春风
　　沈擎川立马低头行礼，不敢与她对视。三个月不见，云凰消瘦了许多，眼下的青影有加深的趋势，显然这段时间她也并不轻松。
　　回府途中，云凰与沈擎川共乘一车。
　　"沈公子，北境一行，可有何感悟？"云凰问道。
　　沈擎川沉吟片刻答道："吏治腐败致使民生艰难，民间动荡已成祸根，沉疴已成，非猛药不能治。"
　　云凰点头："你写的奏折我已仔细翻阅，情况比我预想的更加严重。我准备向母皇上奏'新政十条'，整饬吏治，肃清寰宇，减轻赋税，以利民生，只是..."她叹了口气，"阻力重重"
　　沈擎川眼神一亮，这不正是大皇女最想知道的情报——云凰的新政内容，难道她要将此等重任托付给自己？不会的，我们相识不到半载，信任不会如此深沉。但他还是表明态度"殿下若有需要，擎川愿效犬马之劳。"
　　云凰满意地点点头："有君相助，我便更有信心了"
　　回府后，沈擎川被安排在一处更为宽敞亮堂的院落，距离云凰的书房仅有一墙之隔。这虽然是优待，但也意味着他的一举一动更易被监视，他一阵自嘲，心中时时刻刻被信任与怀疑拉扯着，让他心神不宁，备受煎熬
　　当晚，沈擎川刚准备歇息，忽听隔壁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他心下不安，披衣起身，轻叩书房门扉。
　　"请进！"云凰的声音有些虚弱但依旧平稳
　　推门而入，云凰正伏在案前，面前依旧堆满了文书，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只有颧骨处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看着简直就像病入膏肓的人
　　"殿下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沈擎川快步上前将她扶起靠在自己的胸膛上，脸上显现出他不自知的急切和关怀
　　云凰摇摇头手忍着不适道"无妨，只是染了风寒。这些奏章明日早朝要用，我必须尽快批完。"
　　沈擎川扫视一眼桌案上的器具与文书，眼神停留在她手边一盏已经凉透的药汤："药都凉了，殿下为何不用？"
　　"太苦。"云凰难得露出一丝赧然，"凉了之后更苦，实在难以下咽"
　　沈擎川简直哭笑不得。朝堂上雷厉风行威仪万千的二皇女，居然怕苦？他轻笑一声，将她扶正，然后二话不说，端起药碗："殿下稍候，我去热热。"
　　小厨房里，沈擎川重新煎药，不过放入了少许蜂蜜，重新盛了一碗，回到书房时，发现云凰又埋头于文书之中，一如既往的专注，连他靠近都未发觉。
　　走近一看，沈擎川怔住——云凰不是在批阅奏章，而是在用大字抄写奏章内容。旁边还放着几份字迹曲折的不成样子的奏本
　　"张大人年迈，眼睛昏花，看小字太过费力。"云凰头也不抬地解释道："我抄成大字的，他看起来方便些。"
　　沈擎川再次震惊于她的心细如发，勤勉政事。这样的琐碎小事，本可交给文书去做，云凰却亲力亲为，且做得如此自然，显然已成习惯。他不禁感慨这到底是多么一个纯粹赤诚的仁人，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着实卑劣而肮脏。
　　"药好了。"他轻声道。
　　云凰这才抬头，看到沈擎川手中的药碗，皱了皱眉，却还是接过，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咦？不似往日那么苦。"她回过味儿来说道
　　"加了些蜂蜜。"沈擎川接过空碗，"殿下该休息了，这些文书，我可代劳，若殿下信得过我"
　　云凰摇头："我自是信得过你。不过朝政大事，岂能假手于人？"说完她又咳嗽起来。
　　沈擎川心里一阵无名之火冲上了头顶，他向前一步不由分说地夺过她手中的笔，气愤道："殿下若病倒了，才是误了大事。不如我念给殿下听，殿下若有批示，我代笔，如何？"
　　云凰还想拒绝，却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靠在椅背上："那...有劳你了。"
　　“殿下莫跟我客气，臣子之义使然”
　　就这样，沈擎川念了一夜的奏章。云凰虽然病着，但头脑依旧清醒，每份奏章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宽严相济，因人而异，沈擎川对她的敬佩不觉又加深许多。
　　天亮时分，奏章终于处理完毕。云凰早已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沈擎川轻手轻脚地取来毛毯为她盖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睡颜上。
　　褪去了皇女的威仪，此刻的云凰看起来如此年轻，脆弱而不失美丽，他不禁心生怜惜。此时几缕碎发飘散在她润白的额前，沈擎川鬼使神差地伸手替她拂开，轻轻别在耳后，却在半途无意间触碰到她粉嫩柔软的脸庞，滑嫩的触感使他瞬间僵住，手指像被烈火燎了一下，他慌张地收回了手，而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擎川..."云凰在梦中呓语。
　　沈擎川神思瞬间停滞，心跳如狂，却听她接着道："...漕运一事，依你之见..."
　　原来连梦中都在处理政事。沈擎川苦笑着轻轻退出书房。
　　云凰这一病就是七日。沈擎川主动担起了照料之责，每日煎药送饭，甚至去和太医学了按摩手法来助她早日恢复。这些照料人的习惯，都是他幼时为讨好养母所学，那是他心中全是讨好，如今用在云凰身上，却有了全然不同的意义，这次他是心甘情愿。
　　第六日傍晚，云凰终于退了烧。她靠在雕龙画风的床头，伸手接过沈擎川递来的药碗，忽然问道："擎川可知我为何看重漕运改革？"
　　沈擎川眼睛不自然地快速眨动几下回道："想必是为了沟通物流，造福民间"
　　云凰点头又言："但不只如此。当今漕运被五个世家把控，他们借此盘剥百姓，中饱私囊。更为可怕的是，他们的势力已形成了一张庞大的关系网，就像一张罗织严密的捕猎网，精密严谨，连母皇都难以撼动。"她目光炽烈，眼中是坚定"我想彻底摧毁这个网，让漕运为民所用，让百姓能够真正地安居乐业"
　　沈擎川面色凝重的看着她，心下则是细细的思量这个想法的可行性。五大世家中有两家是大皇女的重要支持者，其余三家立场暧昧不明，摇摆不定，一时之间无法预测其偏向，唯一确定的是，云凰此举侵害世家大族的利益，施行起来定然受到重重阻扰，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他按下内心的反对，反问道"殿下可有良策？"
　　云凰："这正是我想请教擎川你的。你在北境设计的赈灾账册，可谓精妙绝伦，符合权衡牵制之法，不知你对漕运可有想法？"
　　沈擎川沉思片刻，忽然抬头看向云凰："擎川倒有个想法..."
　　他将设想娓娓道来，核心是以"竞标"之法打破世家垄断，引入民间商队参与漕运，同时设立监察机制。云凰越听眼睛越亮，最后忍不住拍案叫绝。
　　"妙极！如此一来，既不动声色地打破了垄断，又提高了市场效率。擎川你真是大才！"云凰激动地抓起沈擎川的手，剧烈的晃动
　　沈擎川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一股燥热从身体深处蔓延至全身，染红了他的脸颊，他轻喊了声殿下，云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两人的手，不好意思地松开，解释道“我太激动了，擎川，谢谢你，解决了我多日以来的烦恼”
　　沈擎川摩挲着自己的手，垂眸不语，只是纵容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淹没心房
　　早朝，云凰上奏漕运改革方案，果然引起轩然大波。世家出身的官员坚决反对，女帝也犹豫不决，在僵持之际，云凰不慌不忙地请出了一位老臣——三朝元老，清流领袖周大人
　　周大人全力支持云凰的方案，并当朝痛陈漕运积弊。云凰早已料到世家会大力反对改革，于是她费尽心思以诚心事先说服了周大人，请周大人在朝堂之上支持改革，有了周大人这个权威的支持，女帝最终下定决心改革弊政，一朝拍板，准许试行。同时云凰趁机举荐沈擎川，女皇当即赐予其官职。
　　退朝时，云凰特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沈擎川致谢："此次漕运改革，多亏沈侍郎献计。如今侍郎官袍加身，期望以后君能大展才能，为国为民，创下不世之功"
　　一时间，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身上。沈擎川表面平静，内心却掀起惊涛骇浪——他从未体验过这种被真心认可和赞赏的感觉。在大皇女那里，他永远只是一件用得顺手的工具，按她的话来说，不过是一条温顺的家犬，只有被抛弃的份儿，永远逃不过她打造的藩篱。此时，他心中的苦闷与幸福交织在一起，使他的内心撕裂成了两半
　　朝会后，疲惫不堪的沈擎川刚踏入院子，就被一个黑影拦住了去路。
　　"沈侍郎真是风头无两啊。"来人阴阳怪气，正是大皇女的贴身侍卫赵锋，"大殿下让我问你，卧底做得可开心？"
　　沈擎川面色一冷："我自有分寸。"
　　赵锋冷哼一声，恨恨瞪着沈擎川："分寸？大殿下的耐心已到极限。三日内，若再拿不到新政内容，你就等着给你养母收尸吧！"说完，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沈擎川站在原地，双手握拳紧绷，指骨咯吱作响。一边是养母的性命，一边是云凰的信任，他要如何抉择呢？
　　沈擎川在院中独坐到天明，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来梳理繁杂的心绪，来权衡利弊，以做出作为合适的选择。当第一缕阳光照耀在他眼眸时，他做出了决定——他必须履行和大皇女的约定，他会送出一份"新政密要"，但那会是一份如真似假的版本，既不会真正伤害云凰，又能暂时保住养母的性命。
　　至于以后...沈擎川望向云云凰的书房，心中只有一片茫然，以后再说吧！他只知道，自己好像再也无法像最初那样，毫无负担地背叛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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