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认

　　咚，咚，咚。

　　低沉闷重的鼓声震荡着空气，顺势传出老远的距离，引得冬日多闲的百姓好奇地聚拢在大理寺门口窍窃私语。

　　这大理寺门口放置的鸣冤鼓，是为了让因蒙受冤屈又没有受到公正决断的百姓再次申告用的，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用到的时候。

　　大部分都城百姓一直都将其当作大理寺门口的装饰物来看待，哪曾想还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邱与还与颜木到时，门口已经里三层外三层被瞧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但大理寺门口的台阶上，那着一袭粗布短衣，头发杂乱的女子依旧醒目非常。

　　她背对着人群正奋力挥着手中的鼓锤，隐藏在单薄衣料后的一对蝴蝶骨随着她手中的动作不断耸落。

　　邱与还看了身旁的颜木一眼，颜木会意上前一步，高声道：“监察司邱大人到。”

　　听到声音，嘈杂的人群顿时静默了下来，大家自发地往旁边退让，留出一条供人行走的缝隙。

　　邱与还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近前，那女子也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脏污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惊疑地望着她，像是在分辨真假。

　　随着她的走近，那女子咬紧了乌紫的嘴唇似是做出了什么决定般，扑通一声双膝跪下便咣咣磕头，边磕边声音沙哑地大声喊着：“请大人为民女做主。”

　　邱与还心下一跳，上前就要将人扶起，谁知那女子喊完后，却直接身形摇晃着晕倒在地。

　　她赶忙伸手接住，手下相触的皮肤一片冰冷，细瘦的手腕纤细得仿若干脆易折的老枝，就连指甲也是青紫一片。

　　知其定是冻伤，邱与还让颜木赶紧先将人带下去医治。

　　大理寺作为查冤断案，秉正兼义的官署，分为外堂与内堂，外堂主要负责公开堂审，内堂则是大理寺下属官员议事办公的地方。

　　疏散了围观的人群，邱与还跟着大理寺丞走到内堂。

　　大理寺的内堂十分宽敞，每个官员的位置都用了小屏风隔开以免办公时相互打扰。

　　这个格局不错，到时候监察司也让颜木这样改改。邱与还心中暗想。

　　绕过内堂中央从左侧的小门进入便是原大理寺卿的办公地。

　　一进门，一幅巨大的春日宴饮图便直直映入眼帘，图画下是一套用梨花木打造的桌椅，

　　左侧靠近窗户的地方还摆放了两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瓷瓶中插着造型各异的树枝，整个屋子别有一番雅致韵味。

　　“陈大人不愧是清流状元出身，这处处都流露着清雅之气，让我这么一个不懂阳春白雪的俗人入此，属实是糟践了。”邱与还故作自嘲地感叹。

　　旁边的大理寺丞闻言连忙应声：“哪里哪里，大人丰神俊朗，才情卓绝，这等俗物哪里能与大人相提并论。”

　　才情卓绝？

　　邱与还心中一哂，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有了才情卓绝的美名。

　　那一个个自诩文人雅士的老匹夫可是见天地说她粗莽来着。

　　想到这里她暗暗摇头，啧，一个个不仅做事不行，拍马屁也拍不到点子上。

　　内心虽然吐槽不断，但是表面上邱与还倒是直接顺水推舟：“哦？既是如此，除了这套梨木桌椅，麻烦王寺丞把其余的都撤了送进宫吧，

　　这苦槐大师的春日宴饮图少说值个几百两，再加上这两个上好的青花大瓷瓶，充入国库造福百姓不失为一件美事。”

　　啊……

　　王寺丞被她这神来一笔搞得有些回不过神来，哪有人上赶着往国库搬东西的，这不是狗拿耗子多此一举的傻缺吗？

　　“怎么，不愿意？”见他呆愣在那里，邱与还瞥了他一眼反问。

　　“没……没没没。”

　　王寺丞抬头对上邱与还那双凌厉的双眼，慌张地擦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语无伦次地赔笑：“造福百姓是好事，好事啊。说着便火速叫人来搬。”

　　一个个大件被抬出去，屋子里慢慢空旷起来，邱与还满意地点头，这样才看着舒服。

　　恰好这时，颜木来报之前击鼓的姑娘已经醒来，于是邱与还便让颜木将其带过来。

　　那姑娘低垂着头跟在颜木的身后进来，经过一番梳洗露出了原本清丽的面庞。

　　身上的粗布短衣已换成了稍厚一些的青色棉衣，头发用发带盘起，整个人看着似乎更瘦小了些。

　　见到邱与还，她立马直直跪下：“请大人为民女，民女死去的家父家母作主。”

　　邱与还坐在上首，神色不变，淡淡开口道：“你有何冤情先详细说来。”

　　“民女唤小年，是余洋群沁水县人，家中父母是靠天吃饭的寻常农户。

　　今年秋季一场蝗灾让家中本就产出不丰的几亩薄田雪上加霜，收成十分惨谈，我们一家三口的田税都缴不上。

　　负责催缴的无赖经常上门打砸，但没有就是没有，我们也没有办法。

　　可无赖根本不管我们死活，说交不上就要拉我去抵，我爹娘哪肯啊，两方争执混乱中我娘，我娘就被他们砸死了。”

　　说到这小年顿时眼眶通红，“我和我爹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去衙门告状，可我们却连衙门的大门都进不去，

　　没有办法我们父女俩只好在衙门守着，天寒地冻好不容易等到县太爷的车驾，却被旁边的待卫驱赶，连县太爷的面都没见到。

　　我们只好打道回府，谁想到在半路上被无赖带人堵住，硬是要拉我走，我爹为了护着我，就，就被他们活生生地打死了。”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其面庞上滚落，小年泣不成声。

　　邱与还越听眉头皱得越紧，问：“这田税的征收向来是衙门主管，你所说的无赖是何人？”

　　小年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抽噎：“这无赖叫李二狗，原本是我们村里游手好闲，抓鸡逗狗的二流子，不知道怎么就搭上了官家的门路，后来便一直负责对村里拖欠田税的人家进行催钱打砸。”

　　“听你的意思，难道你们村拖欠田税的人家很多？”

　　这不应该啊。邱与还心里疑惑。

　　自浩武皇帝灭诸侯国统一月羌之后便一直轻徭薄赋，随安登基后为了百姓能够更好的休养生息，更是将田赋征收标准继续下调，

　　遇到灾年各群县还可酌情下调，以保证百姓生活温饱为重。

　　况且按照各群县每年上报的赋税收缴情况来看，这田税欠缴的情况应当是极少的才对。

　　“多的，我们余洋群本来就偏北一年小麦水稻都只有一季，沁水县又在余洋群的最北，

　　我们那山多，田地少，很多农户家里的田地都是自己开垦的荒地，根本就没有什么肥力，每亩地的产量很少，要承担五税一的田赋十分吃力。

　　每年交完税大家剩下的粮食基本就见底了，根本不够维持一家老小一整年的吃喝，很多人就这样被饿死了。”

　　五税一的田赋？邱与还神色一变。

　　月羌统一后历来以十税一为田赋征收的标准，随安之后更是将田赋下调为二十税一，这沁水县哪来的胆子竟然敢擅自上调？

　　“沁水县的田赋一直以来都是按五税一来征收？”邱与还站起身走到小年的面前神色严肃地问。

　　小年摇头：“不是的，之前我们一直都是按十税一来交的，是从三年前开始才提升到五税一。”

　　三年前……这个时间还真是巧了。

　　邱与还：“县衙没说是什么原因要提高？”

　　“没有，”小年自嘲一笑，“官家的事我们平头百姓向来只有服从的份，哪里敢质疑。”

　　这倒是奇怪，这田税越收越多就算了，各群各县每年收缴中央的数目是一定的，那这多余的钱又用到哪里去了呢？

　　邱与还压下心中对田税的疑虑，缓声继续问：“你父亲被李二狗打死之后，你怎么会一路南下到都城来申诉？”

　　击鼓鸣冤这个法子虽然历代都有设立，但并没有在百姓中大肆宣扬，所以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这是十分陌生甚至于是没有听说过的。

　　邱与还并不觉得一个偏远乡村的农家女会知道击鼓鸣冤这种不寻常的路子。

　　听到问话，小年沉默了良久，似是有些难堪地慢慢开口：“我，我被无赖抓回去关在了屋子里，无赖派了一个老婆婆看着我，

　　那老婆婆心善，见我寻死觅活，不堪受辱便帮我逃了出来，还告诉我可以来都城申诉，于是我便来了。”

　　说完似是怕邱与还不信，她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和一本蓝皮册子，

　　“我，我有证据的，这是那婆婆帮我写的申诉书，这个是我从无赖的屋子里偷拿出来的。

　　我被关在无赖房间里的那段时间，时常见他拿着这本册子外出，在里面写写画画，回来时还将这册子小心的地放在床板下，

　　我虽不识字但猜这册子定是他催账用的，于是逃走时便带在了身上。”

　　邱与还伸手将两者接过，把诉状纸放在一旁，随手翻开手中纸质粗糙，泛黄卷边的书册，顿时神色一凝，

　　她快速地往下翻看，其中笔笔的数目越看越让人心惊，她将册子合上收敛起眼底的惊骇，声音轻缓地安抚：

　　“小年你很棒，这册子十分重要，这样吧，你先暂时在都城待着，我会派人帮你安置好，等一切核实清楚后，我们定将还你，还有你爹娘一个公道。”

　　小年激动得就要磕头表示感谢，被一直站在其身旁的颜木眼疾手快地拦住。

　　让人将小年送下去安置妥当后，邱与还对颜木吩咐：“联系一下杜笙，让他手中的事情完成后，转道去沁水县查查李二狗和县令，要事无巨细。”

　　颜木点头，见她拿着册子急匆匆地往外走问：“你去哪？”

　　邱与还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上的本子，“进宫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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