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柳芳菲行

　　“羽儿在做甚，把他也叫来，难得你们有空，咱们很久没有一起这样闲谈了，今儿好好聊聊。”

　　贺夫人见张氏兄弟都来了，聊得十分开心，也想把贺羽叫来一起。

　　“公子在漱玉居的书房，我去叫他。”说罢，张宝起身就要走。

　　薛宁闻言觉得这是一个单独见贺羽的好机会，于是叫住张宝缓缓起身道：“我去吧，你们难得有空陪夫人。”

　　没待张宝回答，贺夫人开口了：“你们都坐下吧，让春叶去便是。”

　　张宝听后也不再坚持，回到张元身旁坐下。

　　薛宁却仍站着，她要想办法让夫人派自己去叫贺羽，又不能显得奇怪，得找一个合理的理由，眼看春叶就要离开，她急中生智。

　　“夫人，让阿宁去吧，自阿宁九岁离京后就未与公子见过面，阿宁心中始终铭记公子的救命之恩，每次来府上送衣服，公子也不在，今日公子难得在府中，我想……”

　　薛宁故意没把话说完，凉亭中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她，她故作娇羞微低下头，不去看他们，最主要是为了避开张氏兄弟探究的目光。

　　张元刚想开口阻拦，却被贺夫人抢了先。

　　贺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薛宁，慈爱地笑着说道：“那你去吧，切莫耽搁太久。”

　　薛宁出了静月轩就往漱玉居走，她幼时来过几次，知道漱玉居在哪里，时间不多，她加快了步伐，想着该怎样说才合适，心里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鼓。

　　离漱玉居越来越近，她心里莫名产生一种似是奔赴刑场的紧张，脚下步伐却不见慢。穿过几个月洞门后，她到了漱玉居门前，调整好呼吸便走了进去。

　　一共三间房，除去中间最大的那间房，剩下的两间，她也不知道哪一间是书房，正打算去敲左边房门，那扇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薛宁随即停在原地，向那人屈膝行礼，不疾不徐开口道：“贺公子生辰吉安。”

　　贺羽打开房门看见院子中站着一个人也不惊讶，站在房门前淡淡开口问道：“你是谁？”

　　不说他还记不记得她，就算记得，仅凭幼时见的那几面也不足以认出她，薛宁仍觉得事情还有希望，只是但愿他还记得父辈间的情分。

　　“我是贺府的补衣工，薛宁。”

　　见贺羽脸上神情无甚变化，薛宁确认了他并不记得她，见他不说话，她终是下定决心上前一步，神色恳切。

　　“贺公子，我是令尊旧友薛安仁的女儿，我阿兄薛宥前日被卷入工部员外郎王章王大人被害一案，现被关在刑部大牢，薛宁此次前来，是恳请贺公子出手相助。”

　　贺羽安静听她说完，缓步走到离她三尺处停下，淡然开口道：“薛安仁，是谁？”

　　这句话让薛宁如坠冰窟，莫非他真的完全忘记了？也许只是忘记了名字。

　　她迅速稳定心神，平静看着贺羽，沉着回答道：“薛安仁是我父亲，四年前曾任刑部司郎中，与贺大人——”

　　“原来是那个赃吏。”

　　冷漠的话语生生将她打断，薛宁如遭当头一棒。

　　“我爹不是赃吏。”

　　此刻薛宁脸上已不见恳切神色，取而代之的是认真严肃，语气冷静。

　　贺羽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冷笑一声，轻蔑看着她。

　　“可据我所知，薛安仁贪污受贿，证据确凿，他本人也因东窗事发而自缢家中，此乃官府查定。薛姑娘如今说令尊不是赃吏，可有何凭据？”

　　薛宁哑口无言，她没有凭据，但她知晓爹爹为官清廉，生活简朴，绝不可能贪污受贿。

　　“看来薛姑娘无凭无据，只会逞口舌之快。”说罢，贺羽绕过她，打算离开。

　　待他走出几步远，身后人重又平静开口说道：“凭我和我爹十四年的朝夕相处，他不会做那样的事。”

　　贺羽闻言停下脚步，但并未转身。

　　“你觉得官府会信你的一面之词吗？”

　　薛宁走到他面前，眼前人挑眉看着她，似有些不耐，但她并不打算理会这个问题，恳切道：“贺公子，这与救我阿兄无关，薛宁只恳请公子看在父辈情分上，能够出手相帮。”

　　“那你应该去找我爹。”

　　贺羽不想再继续和她纠缠下去，淡漠无情地撂下这句话后，径直走向院门。

　　薛宁见他要走，情急之中隔着衣袖抓住他的手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放开！”

　　贺羽声音冰冷，一字一顿锋利如铁似剑，带着强硬的命令感和怒意。

　　她见他停步便放开了手，语气急切道：“贺公子，算我求你，无论事实与否，杀害朝廷官员皆是死罪，你若不帮我，我阿兄只有死路一条了。”

　　贺羽拂袖转身，居高临下看着她，冷漠道：“我为什么要帮一个赃吏的女儿？”

　　薛宁喉间哽咽，眼眶红热，她咽下想要哭泣的冲动，将眼泪逼了回去，始终抬头看着贺羽，片刻后声音低哑恳求道：“贺公子，我求求你了，你若帮我，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

　　她说完后俯下身就要给贺羽磕头，突然肩膀被一双手牢牢钳制住，头顶传来一声充满厌烦的呵斥，还带着些许疲倦，随后她的上半身被一股力量扶正。

　　“起来。”

　　贺羽将她扶起后，后退了一步，眉目间尽是不耐。

　　“你这样自轻自贱除了伤害自己，并没有其他的用处。”

　　薛宁又何尝不知道这么做没用，但她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听出对方话语中的怒意，她面带歉色看着他。

　　“贺公子，能找的人，我都找过了，没人愿意帮忙。”

　　贺羽不想看她，朝着书房边走边说：“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帮你？”

　　薛宁跟在他身后，始终保持着三尺的距离，她看着前方的背影，心想不惹怒他，也许就还有希望。

　　“我听说那王大人的尸体不见了，而且前日和昨日晚上，有人在王家府宅里看见了王大人，此事肯定有蹊跷。”

　　薛宁跟着他进了书房，后者在书案后坐定，她就端正站立在书案前。

　　见他盯着桌上的靛青色封皮保持沉默，薛宁便自顾自地继续说：“此事已然和妖鬼扯上了关系，安镇司就可以插手。”

　　贺羽终于将目光移到她身上，眼神漠然，语气不善道：“若你阿兄真杀了王章，就算安镇司插手此事，我也帮不了任何忙，你阿兄必死无疑。”

　　“若我阿兄没有杀那王大人呢？若那王大人现在还活着呢？”

　　“王章死前亲口指认你阿兄是凶手，不久后便没了呼吸，仵作确认其已死亡。”贺羽平淡陈述，看着一脸倔强的薛宁，又补充道，“所以你这两个‘若’似乎都不存在。”

　　“你说的这些都是白天发生的事情，但有人在当天晚上又看见了他，无论是不是看错，这都说明那王大人有可能还活着。”

　　“好啊，既然这样说，那就请薛姑娘把活着的王章带到我面前。”

　　贺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想看她的表情会是如何，却发现她神色依旧。

　　“如此，贺公子就会救我阿兄吗？”

　　薛宁神情严肃，她当真了。

　　“当然。”贺羽认真看着她，“如果王章还活着，那么薛宥就没有杀害朝廷命官，自然不用死刑。”

　　贺羽见对方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出言提醒道：“放心，死刑需经过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方，没有那么快。”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随后有人说话，声音轻柔。

　　“公子，我是春叶，夫人派我来寻您和薛姑娘去静月轩，府里来客了。”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待春叶离开后，贺羽起身打开房门，却并未立即迈步出门，而是转身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薛宁，眼神里透着寒意。

　　“薛姑娘是聪明人，应该明白等会儿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明白。”

　　薛宁神情淡漠，她知道贺夫人身体一向不好，将这些事告诉夫人只会让其徒然忧神伤思，更何况她若真想说，在静月轩时便有机会，又何必等到以后。

　　两人一前一后，始终保持着三尺距离，一路无话。

　　行至院门前，便听见欢声笑语洋溢其间，薛宁疾走两步缩短两人的距离。贺羽并未理会她，保持着原来的步伐，两人一起进了静月轩。

　　凉亭里多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子穿着一身玄青色劲装，挨着张氏两兄弟坐在贺夫人对面，身前木桌上放着他的包袱和一柄入鞘的剑。女子身着月白色直领齐腰褶裙，腰系樱花色丝带，安静坐在贺夫人身旁。

　　薛宁认识那女子，名为唐寻真，是贺府的家医，应是她去漱玉居时，贺夫人唤人寻来唐姑娘作陪。

　　走进凉亭，薛宁这下认出了这男子是谁，他名为周灏，是父亲旧友周鼎胜的长子，其父与贺夫人是亲兄妹。

　　当年父亲出事后，薛府被抄，他们母子三人无处去，是周鼎胜周大人为他们在京城里寻了个住处，对他们多有帮衬，可惜薛家出事一年之后，周大人被贬官至原州令阳县任县令，已是三年未见。

　　薛宁跟在贺羽身后，周灏以为是个丫鬟，没认出她来。

　　见贺羽到来，除了贺夫人，凉亭里的其他人纷纷起身。唐寻真给贺羽行过屈膝礼，向薛宁微笑致意后复又坐下，自始至终未说一个字。

　　周灏佯装不满，微皱眉头，眼神里却带着笑意，看着贺羽打趣道：“好你个贺羽，有朋自远方来，你这家主竟不相迎，实在不周到。”

　　贺羽瞧他满面风尘，又瞥见桌上的剑，脸色也不甚好看。

　　“衣衫肮脏，还带着把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来打架的，你这样就叫周全？”

　　周灏见他反唇相讥也不恼，坐下讪讪开口：“我这不连日赶路，急了些，姑母都没说我，就你要求忒多。”

　　贺夫人见这两人一见面就不对付，终是笑着缓和道：“好了，你们俩从小吵到大，如今二十一岁，皆行了冠礼，还是如此。”说完无奈摇摇头。

　　贺羽仅比周灏大一个月，两人自记事起便是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长大之后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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